一个水师副将叫张中保,每天的早点是燕窝、银耳羹、一碗鸡汤,都是头天晚上熬制的;他吸吕宋雪茄,闻西洋鼻烟,一两鼻烟就值五十块鹰洋;还抽大烟,一次六根烟枪,六个烟泡,抽完一个就续上另一个,一天抽三次,十八个泡,抽烟时,叫花匠把鸟笼都提来,有百灵、画眉、红蓝点颏(ké),一个挨一个地叫,抽完烟他就去院子里观赏金鱼、花草,都是名贵品种。
另一个水师提督叫常威,嗜赌如命,把军营当成赌场,乌烟瘴气,推牌九、打麻将、翻摊、骰(tóu)宝,花样繁多、不一而足,一局输赢,都在百两以上。有了不义之财,就娶小老婆,娶了五房还嫌不够,还要收第六房,跑到窑子里给花魁赎身,大操大办,叫部下喝喜酒,趁机再搜刮一轮。
凡是腐败的,就没有一个不贪生怕死的,这样的军人还能打仗吗?少荃,这些家伙你已经难以驾驭,日后必为国家的祸根,也势必牵连到你,切不可被表象欺骗,更不要被所谓的情义欺骗,这都是你一厢情愿而已,望你三思。
李鸿章读完信,情绪不太好。他用人学曹操,向来五湖四海,不拘出身,不重道德,不论学问,只要对我忠心,肯为我所用。他不像曾国藩,只肯重用读书人,曾国藩的幕府清一色的翰林、进士、举人、秀才。这些人有道德约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即便曾国藩谢世多年,他们仍然保持清白,做事为人不肯苟且和马虎。
李鸿章反对彭玉麟对他的反对,不接受彭的规劝,日后果然吃了亏。清日甲午战争,中国海陆军大败,海军皆为高素质的留洋人才,多以殉国保气节,而陆军都是跟随李鸿章三十年的杂色人种,暮气深重,惯于奢靡享乐,多以逃跑投降为能事。
彭玉麟在信末说,他已经辞去一切官职,致仕还乡。日前在杭州西湖定居,或于三潭印月泛舟,或在印月茆庵写生,闲来养几只仙鹤,种几株红梅,梅妻鹤子,陶冶根器,看透世情,不复再做尘世俗人了。
李鸿章摇头:你彭玉麟言必称情怀,行必是脱俗,唱高调是因为你已功成名就,淡泊名利是因为你不缺钱,有钱自然可以清高。一肩担明月,两袖藏清风,明月清风是你的,也是我的,归根结底是大家的,大家都有的就不值钱,看明月收不到月票,摸清风收不到风票,普通人赚钱还是很累的。
李鸿章想到曹雪芹,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shē),他将生活的困顿归咎于年少时的抄家,耿耿于怀于往日的辉煌,又不愿意挑起重振家业的重担,须知翻过去的一页翻不回来了。考功名他不成,做塾师他不干,到内务府当个小吏——笔帖式,又做不长。
亏得还有一本神奇的长卷等着他增删润色,这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否则每天面对缺盐少醋,屋漏床歪的生活,岂不把他憋屈死?人在现实中没尊严,只好到虚无中做英雄。
男人要对自己,对家庭负责,在承担社会责任前,先承担家庭责任,老曹这方面不算称职。但瑕不掩瑜,没有他的一把辛酸泪,何来彪炳青史的煌煌巨著?
局于斗室,却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这是杜甫和曹雪芹的情怀,但对凡人来说过于奢侈,。杜甫、曹雪芹是大家,能逃去丰富的精神世界,一般人又哪里去找精神家园?
难怪孟子说,小民,无恒产则无恒心,若无恒产,放辟(pì)邪侈(chǐ),无不为已。
管仲也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仪。
对彼等小民草民来说,吃饱饭是头等大事,然后才是教育。面对衣食无着,吃穿犯愁的人,还要谈什么道德理想,遵纪守法,情怀境界,那和露富高调的人一样,都令人讨厌。
彭玉麟的一封信搅扰的李鸿章思绪万千,他整顿了一下情绪,给彭玉麟回信,回避其他话题,只对他的退休生活发感慨,信中说:叶落空山寂,江中一钓翁,你彭大司马置身于湖光山色,梅花残雪,仰视孤雁野鹤,翱翔于天际云端;畅享丝竹管弦,醉心于泉香酒冽,英雄抽身,当一个神仙中人,真令人羡煞。
李鸿章还引用了一个典故:
《世说新语. 任诞(dàn)》篇中有一段故事:东晋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住山阴,一日在雪夜中醒来,斟酒自饮,打开窗户,四下静寂,天地无声,唯有月色皎洁,王徽之大发兴致要去剡(shàn)县访老友戴安道,剡县在剡溪另一端,驾船要行一昼夜。人在船头,明月相伴,流水相绕,意境清旷,犹如行走的水墨画卷,不知是人在观画,还是人在画中。天亮到达,不去叫门,却叫返回,人都奇怪,这为何意?王徽之说,我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何必再见老戴?
李鸿章接着写道:我终日陷于尘网,劳劳碌碌,于事无补,而你老兄俯视我等浊物,陷在泥潭如醉如梦,不知几时能醒,是否被你笑煞?
李鸿章收到的第二封信来自美国留学事务局正监督陈兰彬,副监督容闳。他们的联名信厚厚一沓,汇报内容极为详实,各种生活细节也不错过,这是李鸿章再三关照的,事无巨细都要告诉他,不要顾虑因为过于琐碎的事会干扰他的正经事,绝不会,越啰嗦越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正经事了。
李鸿章兴致盎然,读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掌灯,丁香来催他,说晚饭有新鲜的咸菜大黄鱼。李鸿章还沉浸在地球另一边的新世界中,他遐想联翩,听到女主人聒(guō)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回到他的世界里。
容闳写到:从上海到旧金山,乘坐花旗国轮船,在太平洋上航行25天,之所以叫轮船,是因为船的两侧各有一个硕大无朋的轮子推动船前进,我第一次去美国坐的是帆船,帆船要通过非洲好望角绕一个很大的圈子,行程98天,和今天如何比?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再过二十年,这世界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登船之初,孩子们都很不安,憋在客舱里不敢出来,他们胃口都很差,只吃自己家乡的咸菜泡饭,船入大海遇风浪颠簸,人都死挺在铺上,翻来倒去像烙饼,折腾地狂吐,苦胆都快吐出来了,我们这些成人都晕眩如醉汉,何况孩子。我和陈监督极为担心。
李鸿章读到此处,有点懊恼,我大意了,你们也疏忽,为什么不事先多准备些晕船的药呢?以后的留美幼童一定要备足药剂。
容闳写到:过了三天,我发现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日出时,打开舱门,孩子们好像换了个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嬉戏自如,又蹦又跑,又叫又唱,甲板、船舱、餐室,到处都有他们的声音和足迹,他们一点不认生,很快和船员乘客打成一片,什么动静都要问一问,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好奇心真大。驾驶室,轮机室、厨房这些禁地也常有三三两两的小鬼探头探脑,总被船长、轮机长、大副、大师傅们笑盈盈地赶出来。幼童梁敦彦偷拿了船长的大檐帽,扣在自己头上,头小帽子大,把眼睛都遮住了,他站在驾驶室外的甲板上,两手乱舞,仿佛在指挥行船,逗得所有人都前仰后合。
学生们很快爱上了西餐,看到他们双手举刀叉,脖绕餐巾,切割羊排的做派,还真像那么回事,没有入乡却已随俗,孩子们的适应能力很强,超乎意料得强。
李鸿章读到这里,脸上一片欢欣。
容闳继续写到:我们一行人连领队、老师带孩子43人,在旧金山登陆,歇息三天后,即坐横贯全美的火车去东部新英格兰州,火车要开7天。这是孩子们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令人心颤的景象,飞奔的铁马在两根细细的铁轨上飞驰,吼声响彻云霄,崇山峻岭、飞流急湍(tuān)、涵洞桥梁,还有广袤的森林、平原在我们两边迅速退去,蔚为壮观。
成群的土著,脸上涂抹着色彩,从肩及腰披着白色的大氅,头上的冠插着很多像大清官员的花翎。他们纵马弯弓跟随着铁马,喔喔喔地嚎叫,仰弓射天,飞鸟落地,像在向旅客示威。
平原一望无际,野牛成群结队,棕熊也时隐时现,有牛群卧在铁轨上,即使火车的呼啸也不能吓跑这些懒怠的畜生。土著赶来,野牛才起身逃去,土著跃马追逐,箭响处纷纷倒地。学生们都看呆了,学着土著在车厢里跳上跳下,弯弓射牛。
我们遇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火车被一群穷凶极恶的响马拦下了。前方的车厢骚乱起来,很多人在哭泣、叫喊,还有零星的枪声,很多行李箱被扔出窗户,箱锁被砸开,里面的物件撒的到处都是,劫匪们兴致勃勃地寻找细软和现金。
李鸿章顿时一凛,心狂跳起来,千万不要出乱子。朝廷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虎视眈眈,唯恐天下不乱,没事还小题大做,鸡蛋里挑骨头,何况出现这样的意外,万一真死伤一两个幼童,舆论必是沸反盈天,明枪暗箭不知道要发过来多少。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倭仁,这老家伙肯定幸灾乐祸,哼哼,果然不出老夫的洞见,老夫早警告过,这些个异乡鬼国,茹毛饮血,盗贼横行,杀人成性,中国有什么不好,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有那么多好的可以学,却非要把良家子弟往虎口里送,去学什么,学些个乱七八糟,学些个离经叛道,学些个目无君父,再学些个客死他乡?曾国藩、李鸿章就是不听我的才有这样的结果,莫谓老夫言之不预,活该!
容闳写到:抢劫列车的是臭名昭著的杰西. 杰姆斯(Jesse. James)匪帮,大家都很害怕,脸色苍白,我们让孩子躲到座位下面,陈监督说他要祈祷观音菩萨保佑大家,大家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些现金交给我,由我和他们交涉,也许可以打发掉他们,先把命保住。我有两个护卫,一个叫阿宽,一个叫阿胜,是佛山黄拳师介绍来的,他们自告奋勇,愿与劫匪拼死一搏,我把他们拦住,切勿鲁莽,连累大家。
陈监督的祷告和中堂对我们的殷殷关怀终于感动了菩萨和上帝,杰姆斯匪帮居然没有洗劫我们的车厢,甚至都没有上来。他们一听到了远方的哨响,就背上财物,跳车骑马,绝尘而去。
李鸿章长吁一声,心从嗓子眼回到胸膛。
容闳写到:劫匪走后,机车司机跑到三十英里外的镇电报所,给当地驻军发报求救,第二天晌午,一百多名骑兵赶来了,虽然我们躲在车厢里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一宿(xǐu),但人人感到电报真是个好东西。
关云长的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神行太保戴宗的甲马,一日三百里,这都是神话。如今有了电报,即使赤兔马和甲马真有,又算得了什么?滴滴答答一敲键,千里之外就知道了,这要用在兵事和民政上,中国就有了顺风耳,其发展将是日新月异。
李鸿章心潮澎湃,凝视窗外,久久不能平静。香港和上海去年通了海底电报线,朝廷愣是不允许电缆在上海登陆,只许接在吴淞口外的趸(dǔn)船上,收到信息还要划船上岸送信,顺风耳成了半聋子,自捆手脚,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一帮人,我一定要力促电报早日遍布中国。
陈兰彬写到:我们的经历堪称传奇,到达新英格兰州的哈特福德后,稍事休息,即全体去晋见大伯里玺天德(The President)格兰特将军,日本人管格兰特叫米国大统领,他是南北战争时期的国家英雄,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并和所有人握手,他说中国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那么英俊、伶俐,请我们喝又苦又涩的茶。
李鸿章纳闷,三十名幼童里哪有女孩啊?他立刻明白了,原来人人头上都盘了一条辫子,格兰特没搞清楚。
陈兰彬写到:我们向格兰特将军转达了中堂的问候,并呈上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象牙雕刻等礼物,他极为高兴,对中国大皇帝和中堂表示感谢。
我们陈述了幼童的生活和学习计划, 要在哈特福德的春田镇(Springfield Town)建立中国留学生事务部,把学生送入当地富裕家庭寄养,再安排进各大学学习军事、电报、轮船、铁路、矿业、地质等学科。
格兰特很认真地倾听,逐一问了幼童年龄,幼童平均年龄12岁,最大的是13岁,有詹天佑、蔡绍基、黄开甲、吴仰曾四人,最小的9岁,叫容揆(kuí),是容闳的广东远亲。
大伯里玺天德表示,幼童年龄尚不能进大学,先进当地中小学过语言关,嗣后再安排进大学,9岁那个,先去春田花花幼儿园。
我们了解到,美国大中小学每年有三个月的假期,我们要求学生在这三个月里必须回到留学生事务部,由中国教员教授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读《圣谕广训》、《东莱博议》,练习章句小楷,字写得好是书法家的事,但会写中文是中国人的本分,中国礼仪文化绝不可偏废。
李鸿章点点头,国家不惜花费巨帑(tǎng)送诸生留学,终是为振兴中国,决不是供洋人驱使,本末不可倒置,此为原则,不容通融和含糊。
李鸿章把以上故事翻来覆去地读,循环往复地读,或乐不可支,或迷惑不知,或情绪神驰,或静默无思,像他看畅销书《格列佛游记》那样难以自拔,此时距离南北战争结束七年,美国进入喧嚣的大工业、大生产时期,全国都是工地,人民的精神面貌普遍振奋,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即将呱(gū)呱坠地。
过了几天,李鸿章得到一个天大的噩耗,曾国藩死了,享年62岁。风云易色,草木含悲。去世当天,他还在南京两江总督署后院散步,突然说脚疼,脚疼,接着就倒下了,家人吓坏了,七手八脚抱回里屋,急着叫府内郎中,郎中刚到,他就安静地逝世了,前后不超过十分钟,一点没拖累人。
天津教案是其遭受人生最后的重大挫折,年过耳顺,身心俱疲,万念俱灭,无论什么家族喜庆事,大媳妇生儿,二儿子中举,小女儿出嫁,他都表现得很高兴,但很快陷入长久的沉默,郁郁寡欢、老境颓唐。
62岁放在如今还算壮年,但在19世纪后半叶,科学技术,医疗水平,生活条件还都很落后,人类的平均寿命都不长,交通闭塞,讯息不畅,为打听一个消息,做一件事情,都靠两只脚跋山涉水地去完成,大多数人的活动半径都不过眼前的几个村庄,最多到县里,去趟省城就能津津乐道一辈子。条件和环境的限制,注定人的一生做不了几件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