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想一想,外国人合纵连横、交易通商,我们却拘泥成规、自设藩篱,如此则必然孤立无助。以我人民之众,物产之丰,又不乏聪明耐劳,该有多少勾践,多少地藏,多少孔明?国家多在储才、育才、积饷、选将、练兵、造船、制器、外交、通商上下功夫,一心讲究,定下章法,法既定,依章而行,用个一二十年,嘿嘿嘿,届时,即可对日本造成压顶之势,列强也不敢小觑(qù)我中华了。
小时候,村里小孩子打群架,我们哥几个人少,要是群殴肯定输,我就单挑对方营里个最大个的,第一个冲上去抱着他一个劲地乱打乱打乱打,一直打到他哭着叫爹妈,所有人都看呆看傻。这时候我也散了架,如果此时他们一拥而上,我肯定完蛋,可我的气势镇得他们不敢动了。后来人家爹娘找我爹理论,我爹当人家面骂了我,还赔钱道歉,背地里却夸我比我的兄弟们强,说我有智谋,有胆量。
我把这个做法也运到交战上,等我国确实强大,我有了把握后,就拉出一个对我最无礼的国家,比如那个穿和服的。揭其罪状,布告中外,然后全力挞伐,打得他满地找牙,一旦他战败,必生内乱,民生困厄,其君主大臣有颠覆之危,必然求我和谈。那时我就可以为我所为,任我心意了。
全场鸦雀无声,李鸿章见识旁人不能及,大家都在咀嚼他的讲话内容,消化他的讲话精神。
李鸿章幻想着有朝一日大败敌国,敌国陷于风雨飘摇,被迫和李鸿章签订不平等条约,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
这一幕在二十年后果真发生了,只不过角色对换,签不平等条约的是他自己,而为所欲为,任我心意的是伊藤博文。
他又低头翻了两页,自然看不懂,抬头说:容大人,你这图纸真是天降甘霖,老沈,老郑,老李,你们几个拿去,要好好琢磨,切不可等闲视之,束之高阁。
沈保靖双手捧过本子,像接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
李鸿章说:你们这些英才都是我一心拔擢(zhuó)的,不许给我丢脸,让人挠我的头皮。制造产品,大到枪械,小到螺铆,都要立一个限期,一个军令状,到期不成,或者粗制滥造,不合使用,你们这些委员都要罚去薪水,手艺最末等的匠人,严责他们滥竽充数,偷懒耍奸,专会骗人,从此开除出厂,从上到下,看谁还不要脸皮地拿着高薪混饭吃?
革命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大家只好唯唯点头,不敢含糊。
接着容闳给大家介绍克虏伯大炮,讲了很多专业术语,涉及到解析几何,力学,光学,多次说到弹道。
李鸿章问什么叫弹道?
容闳说:弹道就是抛物线。
李鸿章问什么叫抛物线?
容闳说:在平面内,到定点与定直线的距离相等的点的轨迹叫做抛物线。定点叫抛物线的焦点,定直线叫抛物线的准线。
李鸿章问:你能说人类的语言吗?
容闳说,我再说一遍。说完,李鸿章摇头,容闳又说一遍,他还摇头。其他人有理工科基础,纷纷进行补充,李鸿章还是一知半解。
说了很长时间,李鸿章不耐烦了,容闳也急了,急中生智,说:大人,您撒不撒尿,撒尿就是抛物线。
大家乐不可支,桌子都摇晃了,李鸿章恍然大悟,笑得很灿烂,说:这下彻底明白了,能把复杂的理论阐述得简单才是好老师,寓教于乐嘛。难怪孔圣人说,道在屎尿中。原来这个道是指弹道,圣人也懂抛物线,也会造大炮。
大家尽欢而散。容闳也不是个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花岗岩脑壳。
千呼万唤,1872年7月,第一批三十名官费留美幼童终于成行。大家一色的长袍马褂,小滴子帽子,一样的行李箱子,个个周正、机灵,前后三排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照了一张合影,其中一个小个子,噘着嘴,做了一个怪脸,他叫詹天佑。
周馥去码头相送,他已经由松江知县升为上海道台,代表曾忠堂、李中堂向各位小留学生训话。
他说:尔等膺(yīng)受社稷重任,负笈(jí 书箱)西行,务必埋头读书,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狠劲,除了学习西洋技艺,更要以中华文化为立身根本,四书五经、圣人圣言要时时研读,中学为本,西学为辅,多看线装书,多练毛笔字,多讲中国话,不能只懂蝌蚪文,连祖宗的姓氏都不会写。今日你们能留洋,全仰赖国家的厚恩,两位中堂的慧眼,对国家和中堂最好的报答,就是学得一身降龙伏虎的好能耐。各位小才俊是第一批,之后三年里,还要陆续派出三批,诸位当作学弟们的表率。尔等归国之时,正是报效国家之际,如果届时本官还在任上,必定第一个禀告中堂,把各位兄弟抢过来委以重任,国家百废待兴,处处要用人才,尔等前途不堪设想。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周馥过于激动,把“不可限量”说成“不堪设想”,之前说得好好的,很振奋人心,却画了一个滑稽的句号。
周馥只好说,走了,走了,船开不等人。于是大家鱼贯上船,排在船舷边向下招手,虽然他们和周馥才认识十分钟,却像和亲人道别一样,依依不舍。
夕阳西下,汽笛声响,一股黑烟喷出,轮船解缆离港,在黄浦江中前行,中国驶入一个新时代。
当年九月,同治皇帝大婚,皇后阿鲁特氏,十七岁,前军机大臣赛尚阿孙女,翰林院侍讲崇绮长女。
十月,日本东京至横滨铁路建成通车。
十一月,京都与大阪之间电报线铺设完成。
十一月,上海与香港之间海底电报线铺设完成。
中日两国从同一起跑线上出发了。
日本使臣柳原前光赴北京总署递交国书,希望两国缔结通商合约,总署出面十几个大臣,以示重视,有军机大臣、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军机章京、各部堂官。
柳大使搞笑地问:恕我冒昧,人两岁就能踉踉跄跄地走,成年了也要学习行走吗?
军机大臣王文韶搞笑地回答:活到老学到老,贵使以为自己会走,其实未必。春秋时有个人去赵国邯郸学步,越学越难,直到灰心,连走路都不会了,只好爬回家。我也是刚刚学会行走的,你看我还是踉踉跄跄地。
以前有个叫“洗马”的官,是东宫太子的属官。太子出宫,洗马官骑马走在队列最前面,所以也叫“先马”。唐朝的魏征就当过洗马,他受太子李建成的委派去地方公干,晚上住宿驿站,驿长问他,魏洗马每天要洗几匹马呀?魏征知道碰到一个外行,便跟他逗乐解闷,说那看本官的心情咯,情绪好呢,多洗几匹,情绪不好呢,少洗几匹,今天情绪不好,一匹也不洗。
柳原说:哈哈哈,王军机真有学问,真诙谐。
接着谈签约事。
王文韶说:两国通商有年,今后仍照前例办理,似不必再立条约了吧,古人所谓大信不约。
柳原不得要领,问:什么叫大信不约,难道不用白字黑字,凭两句话就可以做事了?
王文韶说:中华上邦,素来昭示信用于天下,广布恩义于四方,说话算数,不用写下来,契约的形式不重要。你听说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吗?一定听说过,是吧!我加一句,大信不约。唾沫星子砸在墙上,像一个个铁钉,都是坑。贵使沿着千年前日本遣唐使来大唐的足迹,愿与中华结好,本大臣深感欣慰。希望你多去外地走一走,看一看,顺道去直隶拜会一下李中堂,他还兼着北洋大臣的差事,洋务上的事,总署多听从他的意思,我这里只是画诺而已。
王文韶把皮球踢给李鸿章,他不愿给自己挖雷。一旦缔结条约,他就要签字画押,为合约付责任,即便将来中日生意做得野(yá)花花,跟他本人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谁也不会给他发奖金。但万一两国起了意想不到,难以处理的风波,他就要担责任了。王大军机的境界跟升斗小民一样低,只打自己的小算盘,中枢重臣掌握着国家命运,却没有一丁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可惜了这把交椅给这样的人坐,要是当官的都像他一样世故,这国事就不堪问了。
柳原前光还想坚持,王文韶吩咐开筵,筵席很丰盛,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东拉西扯,酒足饭饱后,大家一抹嘴,说声告辞了,四散而去,柳原被送出来,啥事没办成,倒吃了一顿满汉全席。
柳原第二天即赴保定会晤李鸿章,把在北京的遭遇一说。李鸿章立刻洞悉,这个王文韶,一颗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的铜豌豆,平日里高谈兴洋务,求富强,都是狗掀帘子——拿嘴对付,凡事不办,典型的空谈。
李鸿章暗自叹气,说:那我来签吧,你拿我签字的文本再回北京备案,也是一样的。
柳原兴高采烈,两人海阔天空,李鸿章本来想谈谈京都和奈良的风化场所,但柳园一番话,却让他住口了。
柳原说:李中堂,我到北京总署,看到大臣云集,几十人之多,筹划一事,各有意见,洽商几天,仍无定见。我在总署吃大席,宴席中,人都来问我日本趣闻,问到风月场所,饶有兴趣,眼睛放光,一谈正经事没一个搭腔的。也不知道贵国办事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就好像六个人搬一把凳子,六个人都说,我来吧,我来吧,却没有一个动手的,凳子还在原地站着。我们那里正相反,一个人要管六把凳子,说搬就搬,既有效率,也有效果,还省了不少开支呢。
李鸿章半晌无言,暗暗惊讶:这个蕞(zuì)尔岛国的使者,饶有智谋,富有见识,看中国问题一针见血,谁敢说小国无人?
他不禁忧虑:洋务越复杂,新设衙门就越多,旧衙门又不撤,叠床架屋,机关重重,谁都可以置喙(huì),谁都可以掣肘,谁都可以不管。冗(rǒng)员闲官日多,拿着俸禄,岁月静好,混吃等死,挣再多的钱也不够养活他们,白白叫这帮蛀虫享受饕餮(tāo tiè)盛宴。唉,曹营的事难办!
胡林翼生前曾对李鸿章说:办事须从难处下手,做官须从苦处立脚。这与官场的铁律南辕北辙,千里做官只为财,若是遵照胡林翼的格言,不怕丢职罢官,杀头充军,老婆离婚,以苦为乐,迎难而上,那谁还愿意做官?也只有曾国藩、李鸿章吃饱了撑的。
李鸿章对柳原说:中国积弱多年,人多而人心不齐,散沙一般,蒙皇太后、皇上错爱,托付我复兴重任,我每日诚惶诚恐,如履薄冰,阁下知道,我是驽马末才,无知的书生,风云际会才侥幸有了今天的地位。
中国和贵国一样,遭遇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遍览史册也找不到先例可以效仿,我应付今天的国政大事总感觉力不从心,进退失据,纵有一番雄心,但能力不逮也是枉然,真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唯有以勤补拙,勉力为之,尽量收拾人心,广揽人才,使其各尽所能,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久历忧患,劳碌之命,绝非福相,总盼着有后进大才早日出道,本人就赶紧让贤,退归林下,优游岁月,含饴弄孙,岂不轻松?
李鸿章一半是对柳园说,一半是对自己说,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柳原感叹不已。
李鸿章心情沉重,当天早些时候,他接到老友赵烈文的信,赵的儿子赵少良去年中举,今年去北京参加会试,染病死在京城,年仅十八岁。想想看,一个中等省份——河南,每三年一届省城乡试,有资格应试的生员不下两万,而录取名额不过九十,可见中举有多难。
范进中举时,年近六十,还算大幸运,绝大多数读书人,不要说举人,连生员(秀才)都混不上,熬到八十,仍然是个童生。赵家公子十八岁中举,怎能不说是少年得志,全家的骄傲?去年赵家操办喜宴三天,曾国藩、李鸿章都送了贺礼。可惜,人各有命,实难预料,喜事变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鸿章很理解赵烈文痛不欲生的情绪,去年,他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当时李鸿章泪如雨下,痛彻心扉,弟妹还是旁系,赵烈文死的可是亲生儿子。李鸿章给赵烈文回信:我当年在湘军和你共事,常自勉人可以无家,无子,无官,独不可以无志,有志才能自立,老兄素来意志坚强,绝不会由此颓废,贵贱祸福都是天命,我敢向你进一言,大学者袁枚曾说,不得子,得子迟,都无妨,圣贤豪杰不靠儿子来养活,袁枚是豁达疏阔之人,他的道理很对,我坚信你也是袁枚一样的人。
赵烈文收到李鸿章的信,沉默良久,此后他皈依佛教,一生笃信佛理,每日拜佛诵经不懈。曾国藩去世后,他辞官回江苏常州老家,建了一个占地广大的别墅,娶了一妻四妾,有两个妾还是双胞胎,取名大鱼、小鱼,晚年幸福。他把和曾国藩预测中国五十年后的形势都记在日记里,过了很多年日记问世,读者发现他的预测全都变成了现实,赵烈文死后名声大噪。
送走日本人,李鸿章拾起几份公文阅看,都是一般事,随意批了几句,正想搁笔,李二又拿进两封信。第一封是彭玉麟的,彭玉麟,字雪琴,湘军元老,水师提督,从哨官一直做到兵部尚书,人称彭大司马。他为人刚正廉洁,不徇私情,曾国藩的面子也不给,年初奉旨为钦差大臣,巡阅长江水师,沿江一路下来,一连弹劾百余名将官,还杀了两名民愤很大的将军,彭玉麟刀口向内,朝野震动。
李鸿章不以为然,写信给彭玉麟,说被你扳倒的都是我们湘淮军的老人,对亲朋故友不要那么苛刻,大家混口饭吃不容易,给个机会嘛。
李鸿章颇有护犊子,疼儿女的心。
彭玉麟不尿曾国藩,也不尿李鸿章,写信反驳,说:少荃,你对人失之于宽,妇人之仁,只讲义气,我不敢苟同。这些贪将赃官俨然以功臣自居,贪赃枉法、为所欲为,为害一方,犹如盗匪,比起长毛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起码标准,正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群众,就必须对他们执行较之于普通群众更加严格的纪律。
在战争年代,他们堪称英雄,他们没有牺牲在斗争的第一线,却倒在腐败堕落的温柔乡里,下场的确令人痛心,但纯属咎由自取,罪无可逭(huàn)。今天若不壮士断腕,刮骨疗毒,明日必将尾大不掉,别看这些人表面上对你恭顺,人早变质了。
那两个被处决的将军,都把贪墨公款,克扣军饷视为正项收入。每名军士月饷五两,他们只发拨二两,三两私吞,仍嫌不足,还要吃空饷,兵营里明明只有两千人,他们愣敢虚报四千,花名册上的名字都是从墓碑上抄来的,连女人的名字也写进册子,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