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制造总局(1 / 1)

李鸿章说,这两年又打仗又闹灾,正事都耽搁了,时不我待啊。

他说的正事就是洋务,本年最重大的洋务就是派出第一批留美儿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什么事情都能拖,唯独造就人才不能拖。听说日本已经在往欧洲派留学生了,李鸿章隐隐感到不安。

派小留学生的提案两年前就有了,留学经费也已经落实,全由上海江海关拨付,每年五万四千两,二十年计一百万两。

美国驻华公使娄斐迪反应积极,说美方全力支持。娄公使和国务院汇报,国务卿费什亲自和东海岸几所久负盛名的学校商洽,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宾夕法尼亚、麻省理工、普林斯顿、康奈尔、达特茅斯、匹兹堡等大学和学院均表示热烈欢迎,专业任选,丰俭随意。

于是曾国藩、李鸿章联名奏请朝廷,朝廷自无不可,曾李的分量谁撼动得了,但当面反对得少,背后批评得多,倭仁说曾李二人和洋人打交道是要吃苦头的,是要栽跟头的。

他找恭亲王和军机大臣文祥掰扯,拿夷夏之防的大帽子压他们,说了半个时辰。恭王、文祥一个饮茶,一个打盹,倭仁一看如此,声调更加高扬,敌人越反对,他就越起劲。

倭仁说:留洋归来的,多为离经叛道,黄皮白心,居心叵测之辈,没一个好东西,国家对他们要有个限定章程,老朽想了十六个字,就地安置,控制使用,不宜提拔,逐步淘汰。如何?

恭王跳起来就吵架,说:那还派什么留洋生,国家花费如此多的苦心和钱财,就是为了你那十六字的章程?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倭仁撇撇嘴,说:本来就是多此一举。

文祥平静地说:先进的为什么不学,好用的为什么不拿来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嘛。

倭仁说:我们中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我们只要跟着祖宗的规矩走,自然有外人不可比的优势,你要以蛮夷为师?蛮夷有什么好学的,奇技**巧而已,不值一提,何苦向其低头?

文祥说:你我都睁开眼睛看看吧,这几十年来,跟着祖宗规矩走,每次与洋人冲突,都以中国吃亏告终,何尝有过胜绩?看来祖宗成法也不可靠,你老熟读《易经》,自然知道,《易经》即是集开天辟地以来变化之大成,易即是变,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你老二十岁时,充满血气,皮肤紧凑;如今你五十,发白面皱,齿摇血亏;再过二十年,你形容枯悴,精神昏聩,届时你再回想今天的五十,宛然强壮,必然感慨良多,人的变化哪止是年变,简直是月变,日变,时时变,念念之间变。这才是永远的规律和规矩嘛!

倭仁说:你这一套言辞是从《楞严经》里改头换面来的,老夫读书不比你少,如今我还精神,一时半会死不了,让你且等呢,你不要咒我。

恭王说:倭师傅,你管人家从哪本经书里引用?说得对就行嘛。万物消长,日月盈亏,寒暑迁移都是这个理。你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指哪个祖宗,是尧舜禹汤,还是秦皇汉武,抑或是唐宗宋祖?如果是指我大清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那么你我如今还应在关外的白山黑水之间猎鸟捕鱼吧?

倭仁一时语塞(sè)。

文祥说:倭师傅,你我为官做宰,忝列钧枢重臣,执国柄,掌国运,操民命,当如履薄冰,朝乾夕惕,切不可孤芳自赏,妄自尊大。当官的愚昧,民众就愚昧,当官的狂妄,民众才狂妄。

倭仁鼻子里哼了一声。

恭王说:倭师傅,你要我们都跟你一样,变成井底蛙,黔之驴吗?送你一句话,有一种失败叫骄傲,有一种胜利叫谦虚。

文祥说:还有一种撤退叫胜利。

倭仁说:还有一种撤退真叫失败。

恭王说:倭师傅,你姓倭,倭寇的倭,倭瓜的倭,人如其名,矬子吃矮瓜,只能到地里刨食,树上的椰子你是看不到的。你既然那么恨洋务,为什么还看西医保命呢,打脸不打脸?

恭王天潢贵胄,年轻气盛,说话行事一贯霸道,不顾身份,缺乏修养,街面上的俏皮话拿来就说,对倭仁搞人身攻击。

倭仁被踢中软裆,脸色胀红,像从沸水里捞起来的大虾,他是理学名家,不能和年轻人一般见识,即便气愤也不说粗话,于是两手叉腰,恨恨地说:老夫看西医,是为了保养身体,积蓄力量,暂时蹲一蹲身,能跳得更高,我要对那些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鸣鼓而攻之,公道自在人心,苍天可鉴,我们骑,骑......,反正走着瞧吧。

本来他想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但忍着没说,一是市井语言不够高雅,二是恭亲王已经讽刺他是黔之驴,他不能对号入座。

大家脸色很难看。

恭王说:您老双手插腰,让我想起一个俚语,外国茶壶——两个把。

倭仁拂袖而去。说他们间的距离不在一个层次,那还是太短,应该说不在一个世界。

这期间,李鸿章在南方平叛,曾国藩则陷入天津教案,两人分身乏术,一拖再拖,前期招募的小孩子都发育了,再不走,过两年一结婚,百年大计就黄了。

李鸿章写信给恭亲王,说:幼童出洋,联络中外,事体重大,乃千年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事,犹如张骞出使西域,遥遥万里,须二十年之久,非坚忍耐劳者,不可担其任。

李鸿章推荐了两名领队,正领队叫陈兰彬,副领队叫容闳(hóng)。

李鸿章说:陈兰彬,翰林出身,容貌平常,性格沉默,看似木讷,却素怀大志,见微知著,有远略,具胆识,是能总揽全局的干员。

容闳,候补知府,中国第一个自费留学生,毕业于耶鲁大学,在花旗国生活二十年,谙熟该国一切风俗人情,英语纯熟,犹如母语。同治二年,他由曾国藩举荐,帮淮军去加利福尼亚州购买枪械,他可以和花旗国政商教育各界联络,是个樽俎(zǔ)折冲的人才。

李鸿章一想起容闳,就洋溢起笑容。那年,容闳受曾国藩派遣,由直隶专程来上海考察江南制造总局,这是近代中国第一家生产枪炮弹药,轮船船坞的军用和民用工厂。

李鸿章率领制造局总办沈保靖、帮办郑藻如,会办李兴瑞等全体干部,像陪干爹一样,跟着容闳在各车间东摸西摸,爬上爬下,大家为给李鸿章和容闳留一个好印象,都剃头刮胡子,穿上簇新的官服,结果蹭了一身油泥。

官场中,上级对下级一般不说过重的话,以肯定鼓励为主,若真要批评处罚,也是打破水缸洇(yìn)过去,说得轻,落得重。平级之间如没有严重的利益之争,则十分友好礼貌,一团和气,只使用一堆也许、假如、大概、然而、果然、因为、所以之类没有意义的话佐料。

容闳长年生活海外,全盘西化,没有继承祖宗的含蓄文化,不绕弯子,不懂婉转,说话没有形容词,没有起承转合,属于弄堂里扛竹竿——直来直去,他把在国外企业学来的管理经验传授给大家,其观点新奇、建议合理、言简意赅、直指人心,批评得多,肯定得少。按照容闳的想法,好东西摆在那里跑不了,我不必多表扬,不足的地方应该多说一些,有利于改正。

这使李鸿章感到不快,好像在批评他领导无方,这两年兢兢业业的工作都是低效,甚至无效的。他觉得失了面子,就迁怒制造局一干人,对他们一脸冰霜,弄得大家大为恐慌,还以为李鸿章听信了什么人的挑拨,对制造局工作不满,故意安排了一个愣头青专家跑来说三道四,故意找茬,然后以此为借口,顺势把原领导班子一锅端掉。

晚上制造局在小客厅安排饭局,本来李鸿章想甩手走人,回家吃丁香豆腐。但容闳是曾国藩的代表,又是第一顿接风酒,他不能不给曾国藩面子,也不能过度打击同志们的积极性,还听说晚餐是丰盛的鱼宴,制造局颇费苦心,光食材就预备了好几天,品种繁多的鱼在缸里活蹦乱跳,由著名的大富贵饭庄邱主厨掌勺,李鸿章知道姓邱的灶头乌龟很有一手,勉强留了下来。

刚开始,李鸿章脸色凝重,一声不吭,全场沉默,满怀心腹事,各自想拳经。

上了两道菜,李鸿章喝了一盅闷酒,心情不好,酒也不香。

有一道西湖醋鱼装盘上桌,厨子当场浇上汤汁,这鱼嘴还一张一合,一副挑衅的样子,仿佛在说:你敢吃我吗?

容闳操起筷子,饶有兴趣地问:大人,我要夹它一下,它会叫吗?

李鸿章严肃地说:不会叫,会咬你一口。

容闳一脸惊讶,说:谁吃谁啊?

李鸿章大笑起来,沉闷一扫而空,肃穆的祠堂变成了活跃的庙会。戏班也进来了,一马离了西凉界,唱得高亢凄凉悠远,碰杯声,调笑声、聊天声不绝,大家纷纷向李鸿章敬酒,李鸿章说,你们还和我来这一套,容大人才是贵客,你们多敬容大人。

于是大家抢着和容大人碰杯,在座的都是开明知识分子,对新奇的东西怀有强烈的求知欲,容闳又知无不言,把国外所见所闻全都倒出来,听得人们惊叹咋舌。

李鸿章开始发言,满堂安静,大家一脸尊重。

李鸿章说:中国海岸线,南北绵延一万里,但苦于没有自己的海防。巡航游弋(yì)在北海、东海、南海的都是西方舰船,这些舰船能轻易地从海洋进入中国内河,沿着长江及各条支流到达所有沿岸城市。这天下太平还好,万一战端一起,就是巨大威胁,等于把我们的腹地敞开在人家炮口之下。列强的机器轮船、后膛大炮、来福枪横行于中国,非我们的帆船木舟、弓矛、小枪、土炮可比。

目前国家只能勉强做本土防守。在广袤的海岸线上,择几处险阻来建岸防炮台,配置些钢铁大炮。比如上海吴淞炮台、天津大沽炮台,但大沽炮台孤悬海滩,一旦临战,不堪实用,且工料不能就地取材,必须从远方运来。尤其三合土,运输昂贵,其产地在济南,济南造一个四九城,只花费十一万两,若运到大沽口,就要花费五十万两,实在不划算。但大沽口背山带河,位置险要,扼守华北五大湖咽喉,所谓华北形胜,不但不能放弃,炮台还要加宽加厚,虽然徒有其表,也可稍稍壮我声势。

这都是权宜之计,没有办法的办法,同样花钱,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把造炮台的钱挪到买舰船上,一旦中国有了海军,即可扬帆万里,进入外海远海交锋,本土的被动防守就可以淘汰了。

李鸿章本来还想说,海防的钱被塞防挪用了,不然第一支中国舰队已初具规模。他忍住不说了,先塞防后海防是朝廷的决定,他可以批评左宗棠,但不能非议朝廷。

于是大家叹息。

郑藻如说:如今我们厂能仿制雷明顿后膛枪和子弹,不比进口的差。水雷也在研制,只是电极线一接触到水就短路,绝缘材料不佳,报废率很高。这还是小玩意,按中堂的要求,我们还要造自己的后膛钢炮,但目前技术不过关,仍须进口普鲁士克虏伯厂的。

李兴瑞说:克虏伯24磅,12磅的来福钢炮,最近运进香港很多,但价格昂贵,我们想买一两尊回来,拆开研究。

容闳猛一拍桌子,大家吓一跳,这算什么外国礼节。

容闳说,差点忘了,我有一份礼物送给制造局。起身就往外走,李鸿章拦住,说:何劳你亲自去,李二,你去一下。

容闳说:在沈总办的沙发上,我那个棕色的大皮包,里头有本大大的蓝皮册子,烦劳你帮我拿来。

李二躬身说是。

容闳对大家说:我在国外二十年,凡事亲力亲为,曾中堂给我配了三个随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倒个洗脚水都有人伺候,我不习惯。

沈保靖说:很快你就习惯了,以后再让你改回来,你反而不习惯了。

李鸿章说:仲维说得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几十页厚的一本大册子,蓝皮封面上没有字,李二放在长茶几上,大家围拢过来。李鸿章从右往左翻,每张都是图纸,线条极为工整和复杂,还有很多注释,都是阿拉伯数字和鬼画符的洋文。

李鸿章像看天书,随意指了一张,问:这口井干什么用的?

容闳一愣,离席挤进来,一看就说:您看倒了,这是一个烟囱。

全场石化。

李鸿章的脸微微一红,马上恢复,说:李二,你要多读洋文,画册都放倒了。

李二忙说:小的文化浅,真该死。

容闳说:不怪李二,外国书是从左往右翻,和中国的正好相反。刚才李兴瑞大人说要到香港买炮,那都是小口径的,射距短,杀伤半径小,很快会被淘汰,花钱多还不实惠。我这本子是900磅后膛大炮图纸,克虏伯厂还在试验中,我花了重金,从一个德国工程师手里买来的,以后我们就试造这个,一劳永逸。

李鸿章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说:光有图纸有什么用,又造不出来。我们自制的熟铁都很少,更遑论钢,试造过几门炮都炸膛了,以后不敢再试了,枪炮还得靠进口。你多留心,帮我们物色一些普鲁士的能工巧匠,我们多出工钱,挖他们来厂里做工程师,帮我们造大炮,这比我们直接向欧洲订购整炮划算,拜托你了。

容闳点头。

李鸿章一咬嘴唇,说:容大人你想,炮尚且造不出,何况铁甲巨舰,中国底子薄,既无技术,也无财力,目前是一穷二白。要做的事又那么多,贪多嚼不烂,靠自己造船遥遥无期,眼下只能买船,我们从牙缝里省出钱来,每年买上一两只,逐年增加,十年后海军就有了规模。如今日本皈(guī)依西学,机器、枪炮、战舰、铁路、电报事事师从英美,派遣大量子弟赴欧美学习枪炮制作,轮船驾驶,又购买很多枪炮,日人素来强悍,不知居心何为,殊堪忧虑,二十年内,日本必为中国肘腋之患。

李鸿章突然激动起来,说:国家积弱至此,若还不奋起直追,日后将何以自处?那些君子们的观念得改改了。中国得学习三个人,一学勾践,生聚教训,卧薪尝胆,不生事,不惹事,多在暗地里下狠功夫,三千越甲终吞吴;二学地藏王,深藏九华山四十年,面壁修炼,渴饮山泉,饿食野果,困卧枯草,终成大菩萨;三学诸葛亮,集思广益,选择西方真诚对我之国家,暗结盟友,若某天祸起萧墙,恶邻与我翻脸,我一面与其交火,一面由盟友做我外援,为我呐喊,壮我声势,我们就不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