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湖广的官路上,李鸿章和翼长(参谋长)钱鼎铭说:你要仇恨一个人,肚子里蕴着一团气,往下走一个屁,向上走一口气。你是往上还是往下?
钱鼎铭说:我的一团气,憋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转到肠子底下没放出去,回冲到嗓子眼里,想咽却咽不下,鼻子发堵,嘴巴发苦,肚子发鼓,非出这口气不行。阿拉不像侬,宰相肚里能撑船,把仇人当一个屁放了。
李鸿章说:嗯,要是我也想从上面出气,是不是只要向你使个眼色,你就给我办了?
钱鼎铭说:自然,不要说一个,一百个都给你办了。但中堂只使个眼色,万一小弟猜错了,怎么办?韭菜割了能长,人头掉了长不出了。
李鸿章说:我不随便杀人。我是想说,如果为官的都做一些不上台面的事,那么天底下收税的小吏,衙门里的捕快,城门口的小卒,岂不把针尖一样的权力都用到磨盘那样大?如此上行下效,老百姓可就苦了,国家也就没个样了。
钱鼎铭说:你是老成谋国,李制台当上李中堂,境界又上一层,看来境界跟官位有关,你让小弟也提一提境界。
李鸿章沉默,钱鼎铭只好不响。他半真半假地向组织要官,组织保持沉默,他自讨没趣。
李鸿章说:如今官大,人求我多;以前官小,我求人多。求人常遇四种人,有心有力,有心无力,有力无心,无力无心,这有心有力的只占四分之一,也许还占不到,可见求人有多难。你若无权无势,只能低三下四到处央告,多数还不被搭理。之前答应得好好的,真临事就找借口推脱,或是干脆避而不见,世上多的是这种人,只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才敢说有把握。很多人抱怨别人不帮自己,但受人恩惠,又视为理所当然,转眼即忘,好像别人该他的,而这些人在别人求他们时,也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这种人很坏,忘恩负义,伤了急公好义人的心,肯帮人的以后也不肯帮了。这就是人性的势利。
当初孟尝君被齐王免了国相的职务,他的三千门客,一哄而散。只有他的谋士冯驩(huān)没走,还给他支招,让他恢复了相位,抛弃他的门客们又一股脑地回来了。孟尝君很厌恶他们,想撵他们走。冯驩说,我劝主公不必如此。我们以集市为例,早上开市时熙熙攘攘,晚上收市后空无一人,为什么?因为早上的集市有人们需要的东西,到了晚上东西卖光了,人自然走了,不走还等着过年吗?所谓富贵多客,贫贱无友,主公与其怪门客们不够朋友,还不如处心积虑地保住自己的地位,那才重要。我送主公八个字,一笑了之,一如既往。孟尝君说,受教了。于是大开中门,笑迎来客。
老钱,以冯驩老江湖的阅历,自然看透一切,人性的势利与生俱来,规矩如此,就像日升日落,人死人生,你不会因为自然变迁而伤心吧,那对人性也不该存妄想,人性不存在奇迹。所以啊,一旦有有心有力的朋友在你落难时帮你,你要记住人家一辈子,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才是真正的朋友,难能可贵哦!
钱鼎铭说:你在暗示我吗?是指当年小弟从上海跑来湘军搬救兵,你舍身来帮阿拉?
李鸿章狡黠(xiá)一笑,说:阿拉就是这个意思。
钱鼎铭说:嘿嘿嘿。当年吴王夫差每天叫人问他,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夫差流着泪说,夫差不敢忘。越王勾践也每天叫人问他,勾践,你忘了夫差羞辱之耻了吗?勾践流着泪说,勾践不敢忘。如今小弟也每天叫人问我,钱胖子,你忘了救命恩人了吗?我流着泪说,胖子不敢忘。
李鸿章说:呵呵呵,历史就是重复的人性。
钱鼎铭说:中堂大人,我们跟着你干起一番事业,中途虽颇多挫折,多亏老天保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闯过来了,想想历史上有多少干事的都中途夭折,作鸟兽散了。做事不如跟人,在下是跟对了人,跟了你这样的主公,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在下很知足,当然阿拉也很努力。
李鸿章说:那是那是,长相如你,还不努力,岂不一败涂地?
钱鼎铭说:你算好看死了。你说人性,我们就说人性,干嘛褒贬人家长相?长相乃父母所赐,不容侮辱。至于人性嘛,只有圣人才能克服,圣人没有人性。
李鸿章说:佛菩萨是舍己救人,圣人是后己先人,善人是先己后人,凡人是有己无人,我是哪一类人?
钱鼎铭说:嘿嘿。你算食人间烟火的半个圣人,所以你快没人性了。
李鸿章说: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1870年5月,曾国藩刚坐镇保定总督署,天津爆发了教案。
天津,顾名思义,天子上船的渡口,“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此地五方杂处,南北通衢,漕运海运交汇,三教九流云集,青红帮势力遍布,青皮、流氓结社组团,各占地盘,各领**。
自从开埠,洋教渗透,洋和尚、洋尼姑纷纷而来,他们深入民间传播天主福音,不光引导人的灵魂,还关心人的生活。教民若有冤屈,教堂便为之出头平事,越来越多的城镇居民成了教民,教会和官府、帮会屡起矛盾,冲突不断。
天津教案是积怨的爆发。起因是拍花子武兰珍被衙门缉拿,其供称系受教民王三唆使,帮教堂诱拐幼童。由此天津城乡到处传说法国的洋神甫、洋嬷嬷使用巫术,残害幼童,挖眼剖心做魔幻药,谣言越传越邪乎,十成人有九成人坚称确有此事。于是群情激愤,几千人持械冲击城里的教堂、讲书堂、领事馆,将建筑悉数烧毁,殴毙十七个法国人,三个俄国人,两个比利时人,一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
法国领事丰大业(V. Fontanier)提着手枪,跑去找通商大臣崇厚,崇厚一看丰大业气势汹汹,活像个武疯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很聪明地躲起来。丰大业找不到人说理,无处发泄,就朝天开枪,被闻讯赶来的民众打死。
于是英、法、俄等各国公使联名照会北京总署,要求严惩凶手,查办失职的地方官员,抚恤死难者,赔偿教堂损失。法国军舰开到大沽口外鸣炮示威,弄得城里鸡飞狗跳,一片惊慌,勇敢的人也都不勇敢了。
5月25日,曾国藩匆匆赶到天津,调查此重大事件。天津上下,各国列强都瞩目曾国藩,盼望着他能主持公正,耳顺之年的曾国藩又一次被推到聚光灯下。
北京分为两派,恭亲王和曾国藩意思一致,当不分中外,秉公执法,直便直,曲便曲。醇亲王等人则认为当安抚民心,不可向外低头。两宫太后和同治帝左右为难,这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咋整啊?他们纠缠不清,只好推给曾国藩,既要维持和局,避免战争,又要照顾民心,顺应民情。
朝廷对办洋务也是这个态度,既要开放创新,又要安全可控,这种尺寸该如何掌握?横竖有理,两头堵住,属于正确的废话,只好看具体办事的人如何做了。办好了,是正确领会上级指示,领导英明;办坏了呢,是背离了上级精神,错误地另搞一套,责任在办事者。
曾国藩说:我一秉大公,不偏袒任何一方,一定查它个水落石出,还真相于民,人家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只求无愧于心。少荃写信来叫我瞎糊调,耍痞子腔,他又来这一套,多年前我就警告过他,做人做事要诚实,不要搞这个腔那个调,投机取巧、蒙混过关,混是混不过去的。
曾国藩把所有案卷和涉案人都拘传到堂,成立若干个专案组,要求每一个口供、证言、证据都必须敲定、落实,每一步都要扎扎实实、滴水不漏,认真收集各渠道信息、线索,分析整理,得出最终结论,力求办成铁案。
一个月的调查取证,那些说得有鼻子,有脸的都说是听别人说的,找到那些别人,又说是听另一些别人说的,如此顺藤摸瓜,居然没有一个亲眼所见。曾国藩吩咐掘坟刨尸,让市民围观,刨出几具儿童尸体,器官完整,躯体上没有手术痕迹,再把各教堂角落搜个遍,没发现什么人体解剖实验室。
只有法国动画片《蓝精灵》里的大反派格格巫才有玻璃管子、瓶子、蒸发皿、坩埚炉、酒精灯和各种奇怪的药水,和一头坏猫。
曾国藩得出结论,所谓教堂诱拐儿童,挖眼剖心的说法都属道听途说,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系拍花子武兰珍信口开河,蓄意攀扯,意在转移舆论焦点,减轻本人罪行,可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而帮会分子因与洋教长期积怨而煽动愚昧民众打砸教堂,杀害教士、教民,抢掠教堂和教民财产。
躲起来的通商大臣崇厚被曾国藩找出来,叫他去马赛跟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道歉,曾国藩说,你不是叫崇厚嘛,那就厚着脸皮走一遭吧。崇厚哭丧着脸走了。
人们翘首等待了四个月,一直到九月份,终于结案,案件详情和判决先后公布,拍花子及行凶的20个主犯斩立决,25个从犯发配三千里,遇赦不赦,天津知府和天津知县革职,永不叙用,赔偿死难洋人和财产损失费用49万两,把拆掉的教堂再造起来,教堂的玻璃是特制的,须从法国重新进口。
这对曾国藩太难了,他做的任何结论,即便是事实,总会另一方不满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件恶化到这个地步,中外两方都有情绪没理智,只为泄愤,没人在乎是非曲直,事情真相。
曾国藩如此处理让民众很生气,大家骂曾国藩是卖国贼,消息传到北京,在京的湖南人自发跑到湖南会馆,把曾国藩题写的会馆匾额砸掉了,以示和曾国藩决裂,大家还开会,一致同意开除曾国藩湘籍。朝堂上有很多官员弹劾曾国藩,指责他为虎作伥,一意媚外,甘做洋奴,欺压国民,有辱圣人教训,有负国家厚恩,他应该自我了断,以谢天下?
大街上有很多人游行,高喊打倒曾国藩,油炸曾国藩,清炒曾国藩,水煮曾国藩,曾国藩不认罪,就叫他灭亡。
曾国藩无奈地说,我怎么有那么多种做法?
让人指着鼻子骂,一般小民都受不了,何况有再造之功的大英雄?但曾国藩不能挨个和人去解释,索性沉默不语。终日长叹,唉,真把我当秦桧了,反正我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了,死了也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凭心而论,以当时形势,任何人处在曾国藩的位置上,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挨骂是必须的。假如曾国藩做出相反的判决,一意指责洋人,偏袒国民,表现强烈的爱国主义情绪,那毫无疑问,他会赢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其声望将比肩林则徐,但顾了头,腚怎么办?战争铁定爆发,打仗还靠曾国藩、李鸿章,叫嚷爱国最厉害的那些人指望得上吗?
曾国藩说:国人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坐在岸边,站在高处评论是非最安全,真指望他们以弱胜强那是做梦,叶名琛就是前车之鉴。何况国力不济,一旦开启兵事,必然生灵涂炭,倒霉的还是老百姓,一片苦心却被臭骂,谁让我摊上呢?这就叫打落门牙和血吞。
宋金绍兴和议时,南宋屈膝称臣,全盘接受金国条件,只要爸爸们不打怎么都行。金国使臣来到临安降(jiàng)诏,封宋高宗赵构为帝,南宋成了金国的属国,赵构就成了儿皇帝。既然称臣,赵构就要跪接圣旨,但这过于屈辱,金国使臣眼乌珠朝天,吐字用嘴角,对南宋君臣一脸桀骜、不屑。
有人劝赵构学学勾践,跪一跪不伤皮毛,忍一忍海阔天空,赵构说,你们说得多轻松啊,你们去吗?没人响应,面面相觑,相持很久,秦桧才姗姗站出来,叹口气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脸皮厚,愿替陛下跪接诏书。宋高宗很激动,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才是忠臣。
唐僧对孙悟空说,送死你去,黑锅我背。宋高宗比唐僧强,只让秦桧背锅,没让他送死。皇帝的面子比天还大,秦桧让赵构免一跪之辱,强过岳飞替他收复北方失地,赵构认为国土是大家的,膝盖是自己的。
且赵家祖先赵匡胤黄袍加身,武将篡位,赵家后代对军人都心怀忌惮,唯恐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构对举刀的岳飞有天然的恐惧,对拿笔的秦桧则毫不担心。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秦桧日后那么受宠,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后,大家都指责秦桧是卖国贼,史书上要狠狠写上他一笔。秦桧很气愤,说金国人打过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忠诚勇敢的战士为何不横刀跃马,扬我国威,去和金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人家一走,你们便跳出来精忠报国了,没风险、出风头的事情你们都抢着做。大道理我比谁都会讲,有用吗?
我们无意给秦桧这个大坏蛋翻案,翻案不得人心,他早就被批倒批臭,还将继续留在耻辱柱上供后人唾骂,但是人性复杂,政治人物更是如此,抛开忠奸不谈,秦桧的有些话未必没有道理。
1870年9月,普法战争结束,法国在色当大败,拿破仑三世和他十三万大军投降,法兰西一片萧条,崇厚在马赛登陆,跑到巴黎,却找不到苦主。普鲁士威廉一世皇帝故意跑到凡尔赛宫镜厅加冕,在法国成立德意志帝国,任命俾斯麦为帝国总理兼普鲁士首相。
崇厚只好去见俾斯麦,俾斯麦坐在爱丽舍宫宽大的办公室里,手势张扬,气场强大。他说:阁下,如今法国的事由普鲁士说了算,您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先逛逛巴黎,再去趟柏林,我们很欢迎,中德两国要建立友好关系。请带我向贵国大皇帝,皇太后,曾国藩宰相致意,请特别转告我对李鸿章阁下的敬意,我和他年龄相仿,虽未谋面,却心向往之,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他。
崇厚又转了好几个弯,找到猫在小办公室里的新任法国总统梯也尔(Thiers),崇厚掏出道歉信朗读,梯也尔底气全无,连连摆手,说:阁下,阁下,您请打住,法国已经改朝换代了,前朝废帝正押着呢,您要道歉,只好去战俘营找他,估计他此时也不好意思见你了。我们中法要重新缔约,建立友好关系。非常时期,承蒙你不远万里前来,我很感动,我请您喝陈年的葡萄酒,算是你我缔结个人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