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也尔刚和俾斯麦签订不平等和约，割让法国两个省，赔偿50亿法郎，消息传来，法国人大骂梯也尔卖国，到处游行，煎炒烹炸的口号响彻云霄，和中国人骂曾国藩的如出一辙。很快，法国爆发革命，巴黎公社成立，梯也尔的心情和处境和多年后的李鸿章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哪还在乎崇厚的道歉。

崇厚**一松，心里一喜，捡了个皮夹子，甘言卑辞用不上了，他比赵构和秦桧幸运。

法国被迫割让的两个省，一个叫洛林，一个叫阿尔萨斯，是产矿产煤区，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中的小主人公就生活在洛林，他和他的同学都被强制放弃母语，改学德语。

巴黎公社成立两个月后，被梯也尔的政府军镇压，三万人被杀，埋到拉雪兹乱葬岗，四万人流放到矿区、采石场当苦役犯，就像雨果小说《悲惨世界》里的冉瓦让。

同年，日本废藩设县，实现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治一统，由此进入明治维新时期。朝鲜摄政王大院君宣布，与日本断交。

李鸿章身在湖北，心忧天下。用兵剿匪之余，还给北京上条呈，言及铁路、电报、盐务、煤矿、传教、内地设货栈、内河行驶洋火轮等事宜，他最关心的莫过于选派中国幼童留美，计划每年派30名，四年120名，年龄在12岁上下，往美国东海岸各大学，以理工科为主，学习轮船、电报、铁路、兵器、机械制造等专业，计划15年，等幼童成年后回国，正是他们血气方刚，精力旺盛，为国家服务的年纪。

李鸿章给曾国藩的信中特别指出，留美男孩不光要聪明，还必须相貌俊美、五官端正、身材匀称。钱鼎铭的儿子就不能去。

曾国藩回信说，现在国人对外国有偏见，说弃父母之邦，去异乡鬼国，不知死生，何况年纪又那么小，官家富家断不肯把孩子送出去，你就是让钱鼎铭的儿子去，钱鼎铭也不会放。只有贫寒家庭有可能，我们招一些聪明的孩子，也不必太在意长相，又不是选潘安、周瑜、城北徐公，我看能招到人就不错了。

曾国藩言辞含糊，缺乏底气，好像招留学生是骗人进传销组织，是很不上台面，不光彩的违法行为。

李鸿章坚决不同意曾国藩拉进篮里就是菜的观点，他说：佛经中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一讲到佛祖形象，总赞他的32种好相，琉璃光明，妙相庄严，人见之顿生大欢喜心。试想，佛祖若无好形象，如何引来庞大的信徒？再看看教堂里的耶稣，不也是头绕光环，面目祥和，满含慈悲嘛。少年形象即国家形象，要是歪瓜裂枣，獐头鼠目，癃（lóng）残喑（yīn）哑，人家还以为中国人的种气有问题呢。我就是以貌取人，宁缺毋滥。

李鸿章态度坚决，曾国藩也就不坚持了。李鸿章看法有点偏颇，长得怪怎么了，怪就不给出路吗？要是没有淘宝，人民的生活将多么不方便。

李鸿章的幕府新进了两位幕僚，一个叫丁日昌，一个叫薛福成，三人聊天。李鸿章说：我以前何等生龙活虎，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头一靠枕头就鼾声如雷，梦都不做，睡到日上三竿，早饭都省了。当年，想起来真好笑，也很不好意思，曾大帅让全营人等我一个，说只要那个煨灶猫李鸿章不来就不开早饭，后来湘军上下都叫我李猫，说我早上打盹，晚上精神。

丁日昌说：中堂，那你晚上还抓耗子吗？

李鸿章说：不抓耗子，只抓鱼，可猫吃了鱼，双眸放光，我吃了鱼，怎么眼神黯淡？

薛福成说：猫是鱼和耗子一起吃，眼神才好，您还得试一试耗子。

李鸿章说：叔耘，你的眼神不错，看来没少吃。

大家哄笑。

李鸿章说：这才几年啊，我看书眼花，要用放大镜了，又常失眠，天不亮就醒，不知不觉地气血两亏、精力不济了。揽镜自照，两鬓已斑白，《左传》里面把头发花白的人叫做二毛，春秋时代两军交战，若发现敌人中有二毛的，都当作老头放过去了，我如今也是二毛了。《诗经. 豳（bīn）风》里有句话，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老迈就像蟋蟀，从远到近，不经意间来到我身边，大有老之将至，时不我待的急迫。

薛福成说：中堂夙夜劬（qú）劳，忧心国事，一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补千疮百孔的时局。您当摄养身体，诸事随意为好。

李鸿章默然。

薛福成在日记里写道：主客畅谈甚久，李爵相虽生迟暮之叹，然英雄之气咄咄逼人。薛福成，江苏无锡人，举人出身，曾在曾国藩幕府，后为李鸿章延揽至麾下，出任驻法国公使，初中语文课本里选过他一篇散文《观巴黎油画记》，薛福成的曾孙是周文侹的中学同学。

这一年间，李鸿章失去了两位亲人，三十岁的大妹妹，四十岁的六弟李昭庆，昭庆在合肥老家守业，一度来直隶探亲。李鸿章跟他说，总督署对面的北货行里有特制的香肠，很下饭，比家乡烟熏的腊肉还要美味，已备下两箱你捎回合肥给老娘，一定不要让家里那只狡猾的猫偷吃。

兄弟情深，聊过去，谈今朝，望将来，说不尽的话，可没几天六弟就病倒了，每天咳嗽，形体消瘦，先是一天吃三碗粥，后来只能吃一两口，最终水米不进，虽经天津几大名医会诊，仍告不治。人很难讲的，今天不知道明天，贵为李鸿章的弟弟妹妹，也不代表有李鸿章的命，黄泉路上，父子尚不能相顾，何况手足？

贵州苗族的叛乱像萨斯病毒蔓延到周边各省，云南、甘肃、宁夏、陕西的回族叛乱接踵而来，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最厉害的莫过于大理的杜文秀，西北的白彦虎，两人里通外国，杜文秀派了他的义子哈桑王子（ Prince Hassan）去英国、法国游说（shuì），企图让列强支持他在云南搞独立，白彦虎则和伊犁的阿古柏勾结，一旦成势，连成一片，西北将非中国所有。那时节，兵连祸结，中国真不太平。

李鸿章说，杜文秀、白彦虎比捻匪还难对付，捻匪单纯，只在内地骚扰，这两贼野心勃勃，都具有国际视野了。我一人实在应付不过来，西北非左宗棠不能收拾，除他无人，塞防就是他的提议。

李鸿章对钱鼎铭说：我们先解决云贵的事，你写信给你北京的宝贝儿子，让他去找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爵士，我们和他有一面之缘，他还请丁香跳过舞。

钱鼎铭说：想起来了，就是老吃老做嘛。

李鸿章说：你说谁老吃老做？

钱鼎铭说：威妥玛。

李鸿章说：请威妥玛说服他们的首相和外交大臣，千万不要接待杜家的什么狗屁王子，影响我们中英多年友谊。我有保定府特制的香肠送给他，他不答应就不给他吃。

威妥玛和李鸿章在上海英国领事馆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极为投缘，一接到李鸿章的信和香肠，即向伦敦汇报，陈说个中利害，于是英国首相拒不接见哈桑王子。一见英国不理睬杜文秀，法国也如法炮制，哈桑王子两手空空，也不回国了，就地潜伏。

李鸿章松了一口气。

此时左宗棠正在经营他的福州马尾船厂，看着螺丝、螺帽、缆绳、船舵，心里却牵挂着西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哈密瓜、羊肉串，这辈子还能吃到吗？

听说李鸿章推荐自己去西北，他不在乎李鸿章是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就摩拳擦掌等着圣旨来调他了，左宗棠也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很快上谕下达，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闽浙总督一职由巡抚沈葆桢接任。目前财政拮据，左宗棠须自筹军费。左宗棠说，我们的财政有过不拮据的时候吗？

他早有预案，随即上奏：预借上海洋商银行120万两，交杭州阜康钱庄胡雪岩承办，用江海关5年关税收入偿付本金及利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同意给予支持，朝廷准奏。左宗棠率领所部分三路入陕，胡雪岩拿着巨款给西征军先期采购了2万匹马，10万头骆驼。

李鸿章在南方平乱，战事不顺。淮军悍将刘松山及以下提督六人，总兵九人，副将七人先后阵亡，包括先烈江忠源的弟弟总兵江忠珀（pò）。

损兵折将，伤心糟心，追悼会连轴开。朝廷很急，说翻脸就翻脸，下旨严厉申斥主帅李鸿章、次帅刘铭传，李鸿章被剥夺黄马褂和双眼花翎。李鸿章说，天热，马褂穿不上了，拿去也好。嘴上发牢骚，心里还是很焦虑，诸事不顺，一筹莫展，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很想念儿子，老娘，还有丁香。

刘铭传猴子屁股坐不住，一听到北京批评他，一拍桌子，立刻写信给李鸿章，老子不干了。

李鸿章急了，褃（kèn）节上撂（liào）挑子，太没有职业道德了。你翻个筋斗云回花果山，让我给白骨精抓去吗？

但他不能批评刘铭传，既要哄他，又要激他，还要叹一叹自己的苦经，更要给刘铭传戴一顶高帽子，务必使他回心转意。

他接连给刘铭传去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说：凡自古办大事业，遇大艰苦，须要坚忍，当年你我长刀巨斧，一意向前，毫无瞻顾，平长毛、剿捻匪，不都是咬牙狠劲，才有了今天的富贵吗？朋友相处，合则留，不合则去，但此非事君为国之道，你身居督师之重，奉命于危难之时，中枢了了数语切责，便不能忍，欲挂印解甲而去，名为争气难忍，实为取巧畏难。饥不择食，饱则飏（yáng）去，非君臣朋友之道也，如今我也意冷心灰，寡言淡语，不知如何说服你？

第二封信说：你不要学信陵君，每日价只纵情娱乐，缠绵酒色，陈酿虽佳，伐性之斧；女人虽美，刮骨之刀。军务闲暇之余，不妨多读古人书，静思天下事，收敛浮躁之气，而增定力，以你刘省三的才识声望，若再能陶冶根器，十年后国家将赖你扶持，切勿放浪而自废。

刘铭传读信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年，刘备自立汉中王，封五虎上将，关羽为前将军，黄忠为后将军，关羽就不高兴了，他不愿意和黄忠为伍。诸葛亮写信给关羽，狂赞美髯公超逸群伦，非张马黄赵等勇夫爪牙可比，关羽看信很得意，最后他被孔明捧杀。

李鸿章不是孔明，他比孔明真诚，刘铭传不是关羽，他比关羽懂事。

这一年，日本明治维新更加深入，改革军制，普及义务教育，全国人民种牛痘。

美国人洛克菲勒创立美孚石油公司。

淮军跟叛军胶着，谁都不肯退，为防瘟疫，战死病死的人畜都集中起来焚烧，刚烧完，两三天后又起了一堆，李鸿章感叹，乱世人命不值钱。

李鸿章两腮塌陷，眼里充满血丝，人晒得黑黝黝，多年来在生死线上徘徊，他早麻木了，就像医院ICU的大夫，见惯了死人，哪里还有伤悲，这是工作，感情丰富是不职业的表现。

《法华经》里说：譬如有人渴乏，于彼高原穿凿求水，初见干土，知水尚远，施工不止，转见湿土，再者见泥，然后知水源已近。胜利在于坚持。

李鸿章的坚持，终于等来敌人的堡垒从内部攻破。云南回教大统领马如龙，大理枭雄杜文秀之间起了仇怨。云南巡抚岑毓英大破杜文秀二十余寨，杜文秀向马如龙求援，马奋力来救。岑玉英便调转马头，弃杜攻马，马如龙力不能支，退守堡寨，被重重围困。马如龙反过来向杜文秀求援，杜不理他，任其生灭。

马如龙彻底崩溃，李鸿章看到机会了，他关照岑玉英，设法招安。李鸿章说：云南马如龙，贵州马化腾，龙马精神，马腾云飞，名字都很好听，两人最好一并招安。

马如龙终于请降，岑玉英代表李中堂向他表示嘉许，推心置腹，马如龙很感动，说愿为中堂效力，大局终于有了转机。马家军打先锋，兵不血刃，连克武定、元谋、晋宁、澄江等县，困守大理老巢的杜文秀四面楚歌，大势已去，于是服毒自尽。盘踞云南十八年，占据53座州府县城的杜家势力被彻底扫除，彩云之南又呈现七彩之色。

李鸿章蒙曾国藩推荐，启用了一批老湘军，充塞到前方各处，湘军席宝田擅长山地战，又得川军唐炯策应，进军到清平、黄平、施秉、都匀、凯里一线，贵州土司马化腾向席宝田输诚，愿率所部苗民归正，配合官军扫**其余苗叛。席宝田大喜，向李鸿章汇报。

接到马化腾投诚喜讯，李鸿章一笑，说：腾讯不错。

强龙得地头蛇帮助，如暗得火，如渡得船，他们因地制宜，连县接乡，不断渗透、蚕食，先取镇远镇，再克思南府，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战，拿下苗巢乌鸦坡，杀两万人，受降十万人，擒获祸首包大肚、李高脚、金干干、九大白、金大五、潘老冒等十大贼，上下游肃清，滇黔两省苗回叛乱平定。

再说左宗棠，他在天高云淡的大西北驰骋，紫外线和风刀又照又刮，手脚皴（cūn）裂，脸皮黯淡，他咧嘴一笑，脸上皱纹多得像梯田，深得像沟壑。

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一带，回回势力纵横阡陌，宁夏金鸡堡有大阿訇马化龙，甘肃临夏有大阿訇马占鳌，伊犁有阿古柏，阿古柏得寸进尺，进占库尔勒，又夺取吐鲁番，并接受土耳其苏丹给予的埃米尔（Amir）可汗（Khan）封号。

左宗棠说先要把这个可汗的蟹脚掰断，蟹脚就是马化龙和马占鳌，先打马化龙，再收拾马占鳌。左宗棠的两员大将刘锦棠、王德榜东西夹攻，像对挖一条海底隧道，从灵州到金积堡四百个寨堡，拿下三百九十个，东西两军遥相呼应，成犄角之势。

刘锦棠向金积堡发动最后一战，连续开炮，马化龙重伤，属下受不了了，挟持他开门投降。左宗棠一脸狞笑，说：见你马阿訇我可费了老劲了，光将军就死伤几十个。你这个滑贼，力单势孤，走投无路了才竖白旗，想学张献忠假投降吧？我一走你再造反，我哪里逮你去？以前我还指责李鸿章不讲信用杀降，如今我理解他了，有些人的险恶难以想象，对他们仁慈，就是害自己，我还是以恶制恶，学李鸿章来个干脆的吧。爷们，来世做个好人。

马化龙及以下八十多个头目，全部凌迟处死，其余俘虏一万两千人迁往固原，三千人迁居平凉，金鸡堡被夷为平地。

宁夏金积堡一破，固守甘肃临夏的阿訇马占鳌顿时泄气，找大家商量，怎么办，谈判吧？谈判就是有条件的投降。主将马海宴和他两个儿子马麒、马麟原则同意，但马麒还有些想法，他说：老师，谈判要有筹码，战败投降和战胜投降，待遇会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