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失败后,华北河南又起了捻军,捻军以骑兵为主,攻城略地,其势如当年匈奴,胜则鼓噪聚拢,败则呼啸星散,倏(shū)忽而来,倏忽而去,机动性强,最难捉摸。同时,俄罗斯帝国与中亚豪强阿古柏勾结,兵锋直指新疆,侵扰西北。一旦两方势力合股,中国有分割之虞。
李鸿章、左宗棠去了趟北京。李鸿章离京整整十三年,跟唐僧取经来回时间一样。去时他而立,来时已不惑。物是人非,很多令他喜欢或讨厌的人都死掉了。不禁感叹,玄都观中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李鸿章、左宗棠在军机处和恭亲王、醇亲王、文祥等各大员会面,话题是海防和塞防。一开始,两人还有点局促,不敢多言,但他们是人中凤凰,表现欲时时顶着脑门,他们逐渐融入话题,最后引导话题。
左宗棠支持塞防,他说:失新疆,则失陕甘;失陕甘,则失西北;失西北,则失中原;失中原,则失河北,导致北京动摇。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必守,守中原则必守西北,西北是我朝腹心,塞防是重中之重。
左宗棠的多米诺骨牌观点让大家频频点头。
李鸿章自有想法,他说:你讲得太好了,掷地有声,听得我热血沸腾。我天朝幅员辽阔,龙沙雁海,尽为疆土。确实中原很重要,邙山古迹、周汉遗址、洛阳形胜、九朝都会,西凭函谷之固,东据虎牢之险,北倚黄河,南阻龙门,东西横贯,南北直达。
李鸿章一口气说完,没有喘气没有打崩。除了左宗棠,大家齐喝彩,说: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恭亲王笑着说:少荃,你多年没来北京,现今这里也添了许多新鲜景致。出正阳门外有个天桥,热闹得如春节庙会,江湖艺人都攒堆在那儿撂(liào)地耍活,有个说相声的,艺名一锅年糕,口齿伶俐,贯口忒好,你俩可以聊聊。
李鸿章报以一笑,然后话锋一转,说:但是....... 顿时鸦雀无声。
左宗棠一瞪眼,说:左某早料到你先扬后抑,但是后面没好话。
李鸿章当没听见,说:但是形势已变,如今不是两千年前的局面了。眼下东南沿海百物流通,民生丰饶,通商口岸全在沿海,广州有粤海关,宁波有浙海关,上海有江海关,你左大人的福州有闽海关。
朝廷和地方都倡导洋务,洋务专以富国强兵为务,既然要富国强兵,则不可无钱。国家税赋一半来自东南诸省的关税,要保住财源,得先保住沿海,要保住沿海得先建立海防,我们要效仿英法建立自己的海军。现在西洋各国都以船舶为最便捷工具,若彼国与我国交恶,不会从陆路而是从海路来犯,海路快捷,省时省力。
早先,我朝将蒙古、高丽、日本、越南、缅甸、琉球、苏禄、爪哇、占城、锡兰、苏门答腊等藩属国列为国防外线,代天子守卫各方国门。道光年间,英国兵船直接攻击粤闽浙苏;咸丰年间,英法联军越过天津侵占北京,所谓的国防外线简直无用,那些藩属国并不可靠。
日本前年开启明治维新,全力西化,建立新式陆海军,大有奋起直追之势,哪还有半点属国的样子?他日若来攻我,必从海上来袭,我若不修海防,还以蕞(zuì)尔小国轻视之,不啻于遮目捕雀、掩耳盗铃。
所以,得沿海得天下,得东南得天下。东南沿海富庶之区,是生钱的聚宝盆;西北边塞苦寒之地,是扔钱的无底洞,若两者不可得兼,如何?自然舍鱼而取熊掌。这笔账,我想你左老兄肯定算得清楚。
目前来讲,西北是鸡肋和鸡尾,东南才是腹心。我不是说海防重要,塞防不重要,似应有个轻重缓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如把有限的财力集中起来先办海防,等钱积攒多了,再经营你的塞防不迟。
大家频频点头。
左宗棠不买账,瞪着眼睛说:国家再大,也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任你李鸿章天花乱坠,我们也不能只管东边,而不管西边。
众人一怔,掩口胡卢而笑,左宗棠无意之言暗指了两个人,京城里把慈安太后叫做东边,把慈禧太后叫做西边。左宗棠的话传到宫里,西太后很受用,于是塞防论占了上峰。国家拆东墙补西墙,拨款给了塞防,左宗棠将这笔巨款存入杭州阜康钱庄,由掌柜胡雪岩代办军需、协调后勤,于是胡雪岩一跃成为中国首富。
同治皇帝和两宫太后召左李二臣养心殿陛见。咫尺天颜,龙恩浩**。
西边的说:去年见了曾侯,今天又见了二位伯,有你们三位英雄,真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两人听了像喝茅台一样陶醉。
李鸿章忙磕头,说:皆王化所至,赖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
左宗棠磕头说:当以犬马驰驱,敢不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李鸿章偷笑,这是诸葛亮受刘备托孤时的台词,被左宗棠剽窃了。
东边的说:给寄高、少荃看座。
二人忙磕头,连说臣不敢,跪着挺好。
君臣聊了国内外局势,聊了洋务,左李各表己见,没再当面争执。膝盖跪麻了,血液流动不通畅,压住了脾气。
同治皇帝说:你们洋务办得出色,国家中兴有望,朕很欣慰。这是他的唯一一句话。
春风和煦,满堂和谐。两人像踩在棉花上,骨头都轻了,躬身退出时,西太后还朝他们抿嘴一笑,意味深长,似有无限的嘉许和期待。
两人走在宽宽的甬道上,一前一后,一快一慢,刻意保持距离,出宫后只远远一拱手,面无表情地各自上轿。李鸿章回味着西太后刚才一笑,不禁起了很离奇古怪的想法,西边的要在一笑之余再补充一句,二位以后常来啊!那将是何等气氛?
李鸿章眼前闪出一个生动的画面,一个女的倚门而立,一个男的歪着肩膀,两人都是一副站不稳的德性,男的抬手往女的粉脸上一掐,女的含羞打落,莞尔一笑说:以后常来啊!男的说“常来常来,爷只认你”。
李鸿章越想越来劲,眼泪都笑出来了,身子歪斜,轿子也跟着摇晃。这庄严的养心殿,尊贵的皇太后,在自己心目中都成什么了?他不禁骂自己:畜生、畜生,亵渎圣驾,真是该死。
李鸿章透过轿窗看到有一顶轿子落在不远处,钻出来一个矮矮的中年人,辫子花白,身穿一品仙鹤朝服。“翁同龢”,李鸿章心里念到。啊呀,自己和这个翁家老二结下过梁子。当年他按曾国藩的指示,弹劾安徽巡抚翁家老大,导致翁家老头中风死掉,翁家老大撤职充军,死在边地。如今翁同龢贵为帝师兼户部尚书,位高权重,以李鸿章对人性的了解,翁同龢断不会和他相逢一笑泯恩仇,只会因私废公和他作对,他要老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说自己坏话,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李鸿章从北京到天津,又扬帆京杭大运河去南京见曾国藩。船进入南京水域,极目远望,翠峰如簇,澄江似练。他想起几年前他带着土包子淮军,雇洋船去上海,经过这片水面时,六千人闷在底舱,浑身湿透,手脚颤抖,当时何等狼狈?百米之外就是太平军的座座炮台,黑洞洞的炮口直对着江面,来往如梭的长毛巡逻船,盘查诘问一切可疑船只。
六千人中只要有一人露馅,比如发了神经病,跑到甲板上大喊大叫,他李鸿章就不是今天的李鸿章了,他可能要用一句古诗托梦给他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人的一生都在过一个个关卡(qiǎ),过去了,就一马平川,过不去就阴阳两隔了。
船靠下关码头,抽桨收帆,残阳斜照,天河白鹭,画图难足。
天京又改回原来的名字南京,进得城里,满眼的断壁残垣、瓦砾碎石,原先的街道都找不到了,到处在清理废墟。
师生多年不见,期间书信频繁,如今见了面,一时间却相顾无言。
曾国藩说:北方战事紧,我很快会被调去平息捻匪。当时顾虑太多,灭了长毛,就把湘军裁了,如今手里无兵,成了光杆大帅。
李鸿章说:我手里有劲旅八万,老师可以随时调用。
曾国藩一捻胡须,淡然一笑,说:谁的儿子谁来管,你的淮军怎么会听我使唤?
李鸿章显得很有把握,说:我扇他们脸,踢他们屁股,叫他们死死记住你才是淮军的爸爸,他们敢不听爸爸的话,我这个当哥哥的决不轻饶。
曾国藩真心地笑了,说:你这个学生真是绝了,我没看错你。如今功成名就,既是封疆大吏,又是世袭伯爵,老朽再助你一把火。我一接到上谕,就推荐你来署理两江总督,我让赵烈文和你移交关防,你先回上海候着。
李鸿章顿时醉了,脸上泛起红晕,像上花轿的新娘子。
曾国藩嘱咐:你先不要和人说起。从来人事最微妙,只在上头一念间,万一派了那个人来呢。
曾国藩说的那个人就是左宗棠。
曾国藩比李鸿章还要厌恶左宗棠,他受过伤害,以至于说到这个人时,连名字也不愿提及。
李鸿章、左宗棠八字不合,从来坐不到一起,谈不上受伤。曾国藩却不同,他曾把左视为知己,凡事照顾,可谓肝胆相照。左宗棠没有发迹时,曾国藩和刘蓉、郭嵩焘等一干发小屡屡推荐他,左宗棠受人攻讦(jíe),命悬一线时,曾国藩又在戎马倥偬时上奏,以自家性命担保左宗棠是国家利器,可以重用。他还帮左建立嫡系部队,就像帮李鸿章一样,结果却天壤之别,李鸿章感恩,左宗棠忘恩。
曾国藩一时在军事上蹉跎,遭到咸丰冷遇,他负气请辞,本想以退为进,朝廷会加以挽留,结果咸丰顺势送客,客气一下都没有,曾国藩枯坐家中万念俱灰。此时,左宗棠寄来一纸书信,曾国藩以为是来安慰的,却是通篇挖苦。其时左宗棠势头正健,洋洋得意,信中称赞皇上英明,自诩天下英雄,反过来对曾国藩冷嘲热讽,言辞十分傲慢,和咸丰一个调门。曾国藩举着信对儿子曾纪泽说:此人就是个陆谦,为向高俅父子示好,不惜对多年好友落井下石。
曾国藩怒发上指,倒在**辗转一夜,转而一声叹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我常自夸看人准,却摸不透这个人,还引为知己,可谓自取其辱。
从此曾国藩对左宗棠另眼相看。
曾国荃攻克天京,立下首功。非议漫天,诽谤如山,羡慕嫉妒恨,都是负能量。举报箱都塞满了,后面的信要用筷子往里捅,左宗棠自然不能免俗,跟着添砖加瓦。曾家兄弟更是恨之入骨。
幼主洪天贵福在天京漏网,曾国藩只好糊弄北京,说洪天贵福死于乱军之中。但后来贵福落在左宗棠手里,左宗棠唯恐曾国藩不够难堪,上奏把他兄弟俩嘲讽一番,说湘军对财宝眼红,对匪逆眼瞎,是否在养寇自重,也未可知。此话没有根据,属信口开河,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极其恶毒。
曾国藩和左宗棠彻底决裂。
谁都有起落,失意时不要潦倒,得意时不要忘形,左宗棠倒霉时要别人拉他一把,而别人落难时他却踩人家一脚。于公,左宗棠志存高远,也许会有一番建树;于私,左宗棠凉薄无情,难以做知心朋友。
李鸿章风尘仆仆回到上海,叫李二,周馥下去歇着,自己直奔后堂。丁香的丫鬟春梅在廊下挂八哥鸟笼,八哥眼尖,说:回来了,回来了。春梅连忙蹲身请安,李鸿章上前一把搂住,说想爷了吗?春香急着挣脱,说:二太太要出来了。李鸿章说:亲一个,不然就叫她看见。春梅只好亲他一下。
丁香刚跨出门槛,就被李鸿章堵住,一把推进门里,春梅忙从外将门掩上。李鸿章把丁香按倒在床,直撩下裙。丁香咯咯地笑着使劲压住,翻滚着闪开,说:爷,你脸上有东西。李鸿章一惊,以为是春梅的口红,忙起来照镜子,什么都没有。疑惑地问:有什么?丁香冷笑地说:有一脸的****。
李鸿章忙着掩饰窘态,说:传饭,传饭,肚子都饿瘪了。
菜是上海特产——松江四腮鲈鱼,这鱼只能在一石桥附近的几条河汊里生存,出水就死,要趁新鲜。李鸿章嘴里含了一块,筷子夹了一块,碟子放了一块,盯着盘子里的一块,丁香说,都给你抢去了,我一块都没吃着。
李鸿章说抢着吃才香。
李鸿章外号“鲤鱼”,对鱼情有独钟。
他说:镇江鲥鱼,谷雨前后长势最好;江阴河豚鱼白,白嫩如豆腐,若经行家烹制,最毒的肝也能食用,堪称人间美味;杭州以吃螺丝的青鱼为佳,浙江名菜宋嫂鱼羹就以此为食材;河南巩县的黄河鲤鱼都是大路货,开封以北的黑冈赤尾鲤鱼最好;河南淇(qí)河里的鲫鱼,长尺许,身扁数寸,极肥美。天津三岔口的金眼银鱼、吉林松花江的白鱼、汉口鮰鱼、广西嘉鱼、百泉白鳝也都是上品。
李鸿章的厨房长年摆着几口大水缸,蓄着淀山湖的水,一有送鱼的,他就交厨房养着。很少饮酒的李鸿章破例喝了几盅绍酒,还添了饭,情绪大好。
丁香问:去了一趟北京和南京,肯定有高兴的事。喜事大家一起分享,不许一个人吃独食。
李鸿章说:我是赶路饿的。
他对曾国藩关照的事情守口如瓶,不是不相信丁香,而是为了锻炼城府,没有落地的事一个字也不吐。
上海英国领事馆的一侧开始建设马路,从外滩一端由东往西,把一条荒草连天的泥泞小径改造成用青石板铺盖的宽路,此为南京路的发端,以后历年改造,逐渐有了人气,摊贩向工部局申请执照,划几尺地作为固定摊位,赚到钞票后,沿着路两侧搭棚,行商变成了坐商,再后来木棚变成了两三层楼房,形成了以后的南京路商业街。
李鸿章说,老城内也要多建马路,把城内城外的路都连起来,把各府州县的路也建起来,既有官路,也有小路,像轮毂(gǔ)上的辐辏(còu),四通八达,有利于人货流通,运兵和递送公文也更加方便。
清政府的公文都由驿站递送。站与站的距离约三四十里。大驿站养马五十匹,小驿站养马十几匹,骑手若干人。公文分普件、急件、军件三种。普件不用马,每日人力递送,像邮局送报纸。急件和军件都是即到即送,将公文放进包袱,让骑手背上。军件还要在封袋上插三根野鸡毛,袋内扔三颗大豆,寓意连飞带跑,连滚带爬也要及时送到。递送这类公文规定日行百里,俗称“八百里加急”,碰上八百里加急,天王老子也要让路,就像救命车、救火车拉着警报上高速,所有车辆都闪在两边。所谓:火急军书限期到,谁怜人马跑断肠。
每年淮河汛期一到,源头衙门就在报警文书的封皮上划三个“十”,表示十万火急,然后发出两名骑手。一旦主骑手碰到意外,或晕或倒,副骑手则立刻把他的公文换到自己背上,纵马而去,倒下那个人的死活是不管的。
沿途各驿站严阵以待,挑两匹最好的马不给喂饱,来回遛。一旦望见远方的骑手,值班的就击鼓,县官即刻坐堂,在公文上写上到达时间,同时新马牵到,衙役们用马鞭、棍子为他开道,大喊“闪开,闪开”,县县如此,一直报到省城河道总督衙门。赖骑手和快马之功,警报可比洪水早到三天,极其宝贵的三天,这类骑手被称作“奔命”,既奔自己的命,也奔别人的命。“奔命”以一己之力,保护了沿途成千上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可称旧时代的蜘蛛侠。
鉴于奔命的献身精神和杰出贡献,官府除重赏外,还让他们披红游街,其荣耀不亚于新科状元,以此教育民众受人恩惠当怀感恩之心,处处学习好榜样,人人弘扬正能量。
李鸿章小时候曾立志长大后当一个“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