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办洋务(1 / 1)

他详细记录了太平天国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给组织的核心领袖和中高层领导逐一素描,真实反应了这些人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脾气秉性、生活细节,他们的合作和冲突,让这些人从枯燥的名字中一一站出来,以立体和丰满的形象展现在曾家兄弟面前。两人头并头一一细读,不断交流,有时候陷入沉思,有时候恍然大悟,有时候喟(kuì)然长叹,有时候怒不可遏(è),有时候开怀大笑。

李秀成特别写到:当初他曾苦苦建议洪秀全“让城别走”,放弃天京,天京之外有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去还是有所作为的,苏浙贛皖闽尚存数股力量,几十万之众,足以东山再起。

但洪秀全严厉拒绝,他已被骄奢安逸消磨了斗志,酒色美馔掏空了身子,毫不自律,就像蠕动在白蚁塔里的蚁后,被群蚁拱卫伺候喂养,胖大肥硕,身体机能都在退化,以致寸步难行。

李秀成写了七八万言,终于截稿,文字当中有不少怂恿曾国藩另起炉灶,称孤道寡的话,还提及天京城里金银如山,尽落湘军行囊。这两节让曾国藩读得心惊肉跳,如此大逆不道,揭露隐私的供词怎能上呈北京,岂不是抓个虱子放在头上挠吗?

李秀成想学姜维,诈降钟会,撺掇(cuān duō)钟会称帝,以图后举。此等《三国演义》的拙劣招数,还能诓得了老奸巨猾的曾国藩?到底还是读书少。

曹雪芹对《红楼梦》增删十年,倾注心血,曾国藩学习曹雪芹孜孜不倦,又涂又抹,李秀成的回忆录变成李秀成主笔,曾国藩编辑的合著作品。

北京指示,将李秀成解送进京,曾国藩左右为难。李秀成一进京,难免信口开河,曾国藩岂敢引火烧身?北京和他关系微妙,既感谢他再造社稷、重整河山;也害怕他做大做强,尾大不掉。

曾国藩找赵烈文、李元度商量,两人一致建议以绝后患。曾国藩三角眼一眯,山羊胡一捋,微微点头,说:嗯。

李秀成吃了一顿好酒饭,吃罢即宣布当日行刑,考虑到他之前的合作,不用凌迟,一刀了断。李秀成神色淡然、面无戚容,只说:好。多承中堂大人的厚意,来生再报。

李秀成不愧为一代豪杰。

圣旨来了,厚厚一叠,对全体湘军论功行赏,加封曾国藩为一等毅勇侯,曾国荃为一等伯,跟着一大串人。李臣典被列为功臣第一,加封一等子爵,朱洪章、萧浮泗封男爵。大家弹冠相庆,千生万死,苦了十几年,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凤凰涅槃了。

可李臣典已香消玉殒,他死在天王府被烧的前一天,死因还不大光彩。他从小就有朴素的感情,渴望有朝一日去大户人家的牙**滚上三滚,洪天王的大龙床恰似一只船,可一并摆渡好几人。杜甫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李臣典饥不择食,烂杏仙桃,胡乱点了4号、16号、36号,叠床架屋、龙腾虎跃,夙愿得偿。

天亮鸡叫,龙折(shé)虎趴,猫死狗亡,夙愿成了遗愿。洪秀全翻滚了十几年,编号由1到160,整整一个年级,四个班级,丝毫不失龙马精神。李臣典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曾国荃十分伤感,自湘军建立起,他就和李臣典肩并肩,手拉手,战斗路上一起走。李臣典还救过他三次,一次从马上跌下去,边上就是悬崖,李臣典拉了他一把;一次在战场上中箭,李臣典背他回营;一次在天京城外,脸颊中了冷枪,眼睛都被血迷住了,李臣典又掩护他逃走。朱洪章、萧浮泗的缴获、杀伤都在李臣典之上,但李臣典位居前列。这是曾国荃报恩。

曾国荃问曾国藩:怎么跟北京讲李臣典的死因,他是子爵,瞒不住的。

曾国藩说:你若要实话实说,那就是精尽人亡咯。

曾国荃不同意。

曾国藩说:我也不同意,这有关湘军脸面,就写力战而亡吧,我说你写。李臣典近日沿路追贼,身陷敌围,弓弩齐发,锋刃相加,臣典以一当十,身被十余创,仍格斗折冲、骂贼不息、力战而亡。

曾国荃边写边说:地点不对,他是牡丹花下力战而亡的。

萧浮泗把抢掠的财宝装了几大船,用帆布盖住,绳子四面扎紧,乘风破浪而去。走前向曾家兄弟道别。

曾国藩颇感惊讶,说:当初宋江征方腊后,兄弟折损大半,混江龙李俊向宋江道别,不愿受官爵,李俊离去是他看透了朝廷的腐败,看清了宋江的诡谲。你萧浮泗却是为哪般?你把我看作宋江了吗?

萧浮泗说:我是个不受拘束的江湖人,风云际会,能跟着你们兄弟建功立业,也算是我的福气。我一向呼天邪地,胡作非为,要真的做官,难免不给你们闯祸,到时候御史弹劾,朝廷处罚,你们是回护,还是不回护?不回护,看着我拉出去坐牢杀头吗?人家会说你们薄情;要回护,又会牵连你们,说你们合伙结党,袒护爪牙。如今你们位高权重,人言可畏,麻烦的鸟事越少越好。花无百日红,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为日后还能见面,就此告辞。

曾国荃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家伙,平时只知道你会胡诌,原来还有这么深的见识。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兄弟不勉强,你肯定发足财了吧?

萧浮泗说:不错。我回乡买田地,造房屋,纳妻妾,生儿女,过神仙一般日子。做官要巴结上司,笼络下属,迎来送往,多的是应酬,少的是情义,四面应付,仍免不了受鸟气。千里做官只为财,我既已发财,何必再走千里?

曾国藩说:你是能当神仙了。我却不行,没你那样的福气。

萧浮泗回乡,朝廷也不待见他,他老死家中。土财主进出,大家叫一声老爷,进衙门还要给县官下跪;萧浮泗进出,大家叫一声爵爷,进衙门县官给他请安。有钱未必有尊严,有尊严未必有钱。萧浮泗有钱有尊严,他很满足。

淮军也有两个封了爵位。李鸿章授一等伯,他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刘铭传授一等男,并赐斗战胜巴图鲁勇号。

刘铭传一脸疑惑:斗战胜三字怎么那么耳熟?

李鸿章说:你外号不是叫猴子吗?翻翻《西游记》就了然了。

刘铭传说:原来朝廷拿我取乐。

在清朝,王爷、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凡有爵位的都是超越品级的。刘铭传的级别比京中一品大员还高,虽然他的实际职务和权力未必有他们高。

钱鼎铭赐花翎,加布政使衔;潘鼎新赏穿黄马褂,赐骠勇巴图鲁勇号,加布政使衔;张树声赐卓勇巴图鲁勇号,升记名按察使;吴长庆为记名提督; 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加提督衔。

左宗棠也封了一等伯,并升任闽浙总督。他抓到了太平天国幼主洪天贵福,贵福从江苏跑到浙江,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又不断溃散,想打游击没打成,直到就擒。

左宗棠说:洪天贵福,四个字,听起来像日本人,如果是复姓,四个字不奇怪,洪是单姓,也用四个字,标新立异、丑人作怪,焉能不败?

李鸿章听到左宗棠也封了伯爵,鼻子里哼了一声,哼声传到左宗棠耳朵里,他嘴里切了一声,两人都觉得自己的爵位贬值了。

李鸿章视野开阔、思想活跃、个性捣蛋,不惑之年仍不改儿时的调皮和好奇,对新鲜事物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狗头上抓抓,猫头上挠挠。在和刘铭传、钱鼎铭、丁香等圈子里的人相处,萌态十足、手舞足蹈、嘻嘻哈哈,话痨一般。

当和不熟悉或不喜欢的人谈话,则面沉似水、正襟危坐、嗯嗯啊啊,作威严状。在大众面前,碍于官威,更是拿腔作调,每每做出一副忧国忧民、宵衣旰食的样子。哪个才是真实的李鸿章?

李鸿章曾和周盛波、周盛传兄弟面授机宜,说你们在我跟前是小兄弟,派到地方就是大员,建府开牙,威风得很。与人相处,要懂得控制局面,话头不要被别人引了去。让你不快的人,就用筷子夹他起来,放到锅里去涮一涮。比如他问候你起居,你既不要说好,也不要说不好,只沉默以对,似乎在想别的事,晾着他,把气氛弄得尴尬些。你再东拉西扯,不断改换话题,他正回你一个问话,你就转到另一个,他回你另一个,你又转到第三个,叫他无所适从,不知你高深。一旦他言语不妥,你就抓住,小题大做,大加呵斥,叫他噤若寒蝉。如此,你既显得高深,又出了闲气。管叫他以后老老实实,不敢再跟你耍心眼子。

周家兄弟站起来施礼,说:谨遵少荃兄教诲。

李鸿章把手往下一按,说:坐下,还跟我来这一套。我是个顽皮的人,爱拿人开涮。你们兄弟素来忠厚,我怕你们吃亏,教你们一些圣贤书上读不到的东西。送两位老弟三句话,一,不要急着升官,有我在官有的你们做;二,不要急着贪钱,有我在钱有的你们赚;三,多读书,若学问不够,容易出乱子。魏武帝曹操行军,在马上也手不释卷,能成英雄自有道理。

周家兄弟又站起来施礼,说:敬谢少荃兄金石之训。

李鸿章说:如今能称大英雄的唯有曾国藩,此公有文人治国平天下的担当;有武人精忠报国的豪情;更有圣人悲天悯人、襟怀坦白的胸怀。

周盛波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的大英雄非少荃莫属。

周盛传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的大豪杰非少荃不行。

李鸿章情绪大好,说:怎么敢比他老人家,我邯郸学步,照猫画虎而已。

周胜传说:嘿嘿嘿,只服你。你的心,海底针。

周盛波说:呵呵呵,就服你。经你开导,我八窍都开了。

李鸿章拍着手,笑着说:好好好,心比比干多一窍。周馥、周馥,来把台面摆好,端个火锅上来,一起吃个涮肉。今天有鲜羊,先切个五斤,要上脑的,还要三林塘肉皮、龙口细粉、菠菜、大白菜、金针菇、豆腐都一样样码好,老四鹤章送的白酒提两坛来,再取大海碗,我们来个海底捞。

三人围坐,锅正烫,炭正旺,水正浪,来一个涮一个,来两个涮一双。

李鸿章每每在签押房长考,不许任何人打扰,丁香也不行。他陷在一个全皮沙发里,叼一根雪茄,端一杯咖啡,除了长袍马褂,一条辫子,完全一派老克勒做派。烦躁的时候,就起来踱步,或做一套自己研发的简易体操,比如平板撑、开合跳。或站到桌案前,脱去马褂,悬臂挥毫,写条幅对联,写前人诗句,想到什么写什么,练字为了换脑子。

秋风起,蟹脚痒,刘铭传扛了两篓阳澄湖大闸蟹来送礼,见他在练字,就索要一张他自认写得最好的。李鸿章认真挑了一张,看了看四周,压低嗓子,一副神秘的样子,说这张我最得意,笔力遒(qíu)劲、力透纸背,我秘不示人,因为你我才舍得割爱,你仔细收藏,可作刘家流传之宝。刘铭传满心欢喜,接来一看,写满了“你妈是驴”,顿时像烫了手,奋力一扔,跳起来就走,一出门又折回,把两篓螃蟹也扛走了。

上海为中国与外界接触的重要门户,大受欧风美雨的熏染,千年老宅扒开藤蔓野草,照到了第一缕阳光。李鸿章坐镇上海两年,有了一般君子不能有的见识。上海侥幸未遭涂炭,他不用为重建操心,于是把心思转移到洋务上。

此时,北京主事的恭亲王和军机大臣文祥设立了同文馆,专门培养讲外国话,翻译外国报纸、专著的中国人才。李鸿章早有此意,南北呼应,他成立了上海同文馆,正式名为“外国语文学校”,此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为表重视,李鸿章还为学校撰写了对联:声教遍东西,六寓同文宣雅化;诵弦宜春秋,四方专对育通才。

李鸿章又向北京推荐了三十岁的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当中国海关的总税务司,夸奖赫德懂经济,懂财务,谙熟国际贸易、国际税法,不讲情面,照章办事。当时,中国和西方往来贸易日臻繁荣,关税收入最高时占全国财政收入1/6,已成为帝国不可或缺的财源。而办理关税的中国官员不熟悉国际法律和规则,又不肯认真学习,敷衍应付、作风疲沓、扯皮严重,胡乱没有章法,以至于工作效率低下,浪费挥霍贪污等积弊丛生,几年间换了几拨人,仍不见起色。

明明洋船纷至沓来,市面兴旺,国库收入不增反降。钱是做一切事的引擎,缺钱让政府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恭亲王作为领班军机大臣很头疼,他不能坐视诺大一宗财富再稀里糊涂被糟蹋。于是顶住压力,接受李鸿章的推荐,把赫德请来。

赫德欣然领命,带来一个英国团队,都是金融、会计、稽核、审计、条规等方面的专业人才,他着力整顿机关,增添了一些部门,裁撤了一些部门,把庸官冗员一一清退,把厚厚的账簿整理得明明白白,办事透明高效,国库余额逐年递增。恭亲王极为高兴,李鸿章也很有面子,赫德一口气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五十年。

1865年,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联名上奏:英法陆海军大炮之精纯,弹药之细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我国所能及,洋船行海上,迅如奔马,疾如劲风,臣等深以中国军器远逊于西洋为耻。每每诫谕将士忍辱沉心,学得西洋一二秘法,或有增益。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宜在上海设立江南机器制造总局,聘用外国技师工匠充任教习,生产制器之器,谓之母器,并授中国匠人技艺。如此坚持,局面当有改观,十年内可见成效。

北京批复一个字:准。此为洋务运动的开端。

1866年,左宗棠在福州设立福州造船厂,附设船政学堂。

两地别苗头,互不相让,你追我赶,办洋务成了件很时髦的事。

如果后人只限于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那么清王朝就是关外女真民族所建立的政权,是非法政权,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的一切洋务自新运动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异族统治的稳固,则当被看作是认贼作父,倒行逆施。按此逻辑,西洋和日本先后侵略,太平天国东西扫**,就当认为是帮着四万万五千万人打击和驱逐异族的正义之师,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岂不是应该让中国人感到自豪?

因此不必纠缠某个民族政权的正统或非正统,必须承认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的见识高明,而不计较他们阶级立场和时代局限性。所有的时代人物都有争议,改朝换代的是非永远说不清。不能说商纣王的祖先曾救过周武王祖先的命,武王推翻纣王就是忘恩负义。当时的清王朝确实代表中国,清朝自新,则中国自新。

推动一个时代前进的不是广大民众,而是少数觉悟的社会精英,是精英就会被记住,被记住就要被拿来说,这很正常。跳广场舞的大妈都会被议论,她家人说她好,邻居说她坏,吃了她小点心的说她好,被她噪音骚扰的说她坏,角度不同而已。无足轻重的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影响历史进程的伟人?

以上几人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政治家,都被称为中兴名臣。而百年来,随着政治风云迭变,他们的历史地位越来越模糊,忽上忽下,对他们的定性依然悬而不决。

人类在犯错中前进,任何民族在发展过程中都会犯错,研究和评论历史应多做横向而不是纵向比较,否则没完没了,界定不清。你批评我儿子昨天在超市偷吃一个苹果,我就骂你老祖宗在原始社会吃过人肉。

错误不改就会重犯,不总结,不反思,一直往前走,不朝两边看,直到融化在蓝天里,行吗?休要盯着别人的错误死缠烂打,有这时间,还是多下功夫提高自己。

孔圣人教导我们,闻过则喜,改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