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的供词(1 / 1)

300年前,罗马教廷逼着伽利略承认地球中心说,此为真理,真理堂哉、皇哉、至哉、大哉,危乎高哉!岂容丝毫置疑?凡怀疑义者,必遭重谴,伽利略迫于布鲁诺的前车之鉴,违心地收回他的太阳中心说,并向教宗请罪,请罪一节被教廷正式记录在案,此为警告后世一切异端邪说者,真理不容颠覆。300年后,罗马教廷向伽利略郑重道歉,道歉一节也被教廷正式记录,此为警醒后世一切正统,维护真理不靠蛮横。

若以现在的眼光看“太阳中心说”也会觉得好笑,这就证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是建立在不断自我否定,不断更正前人错误的基础上,以前挺严肃的事,放到以后就很好笑,历史往往这样重复。由此可见持正中庸之道的可贵,不过之,也无不及。

何谓忠恕?忠对己,恕对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如何对待自己就如何待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不喜欢人强加于我,那我就不要强加于人。

何谓慎独?内外如一,表里如一,人前人后如一,台上台下如一。不要口是心非,一味唱高调,说大话,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要人家相信?不要人前做君子,人后做小人,头上还有三尺神明。要求人家无私奉献,自己却肆意偷盗,这都不是慎独。

曾国藩是书生,还是屠夫,他一贯叫嚣“乱世用重典”,任湖南团练大臣时,设立审案局,乡镇讼棍、泼皮、刁民或打架斗殴,欺行霸市,或抗租抗暴,霸凌官府,或设赌局抽老千,逼良为娼,若放在一般衙门,只是打板子、蹲号子、枷号示众、镣铐游街,而落在审案局,都是刑上加刑,头上按头,今天捕,明天杀,杀在通衢闹事,以儆效尤。曾国藩咬牙切齿地说: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曾国藩的作为类似《史记. 酷吏传》里的郅(zhì)都、张汤、王温舒、义纵、宁成等人,这些人敢于任事,又天性残忍,他们做事的风格叫“瓜蔓抄”,瓜引藤,藤结瓜,抓人审案唯恐不扩大,唯恐不蔓延。

曾国藩说:杀一个,一家哭;不杀一个,一路哭。是一家哭好呢,还是一路哭好?因杀人多,曾国藩人送外号“曾剃头”,在他治下,地方安静,好人张目,坏人敛声。

曾家兄弟又着手做四件事:

一是裁撤,曾国藩最怕北京疑心他拥兵自重,谣言汹汹,三人成虎,于是他急急忙忙上奏,说湘军暮气深重,不堪再用,不等朝廷挽留,便主动把十万劲旅遣散,弄得北京怪不好意思的。清初,睿亲王多尔衮利用明朝降将剿灭李自成和史可法等明朝残部,吴三桂立功,三藩坐大。到了康熙年间,北京又对三藩看不顺眼,兵戎相见,始乱终弃。吴三桂原是不反,却被逼反,假作真时真亦假。

二是通缉,海捕文书,画影图像统统发出去,李秀成、洪天贵福排在第一第二,一个是王中王,一个是小天王,都是扑克牌上老A级要犯。

三是焚烧天王府,里面已空空****,曾国藩怕朝廷追问他缴获了多少物资,他没法自圆其说。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就是为了死无对证。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愤怒控诉:东方文明毁于两个西方强盗手中,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

曾家兄弟如法炮制,咬定火是长毛自己放的。什么燕赵之收藏,齐楚之积累,韩魏之经营,统统烟消云散,大火红透天际,黑夜都成了白昼,火势不亚于当年项羽焚阿房宫。

四是找钱,湘军共缴获天朝总圣库所存金锭19万两,白银263万两,银首饰125万两,银钱335.5万串。

太平天国刚定都南京时,春官副丞相蒙得恩一直热心地,主动地给各王爷搜罗俊俏女子,他每次给天王送六个,东王送六个,北王送两个,翼王送一个,由于他品味高,美女质量好,受到各王一致好评,即便天王、东王、北王、翼王彼此都成了死对头,对蒙得恩仍然交口称赞。诸王内讧时,血雨腥风,但没影响蒙得恩的进步,作为劳动模范,天王给他点赞,封他为赞王兼天朝总圣库和总粮库的正总典,太平天国的大宗财富都藏匿在总圣库,总圣库原来在城北清溪巷胡公馆,后来堆不下了,搬到规模更大的水西门大盐商姚宅,主体建筑有五进,还有极大的地窖。

洪秀全最关心的就是钱,他让蒙得恩管钱。又让蒙得恩总理朝政,但他毫无能力,又无威信,常被李秀成、陈玉成当面耻笑,但蒙得恩皮厚,无所谓,只要有一把手肯定就够了。他任劳任怨,起早贪黑,把天王宝藏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直增值。他向天王诉苦,说收回的印子钱越堆越多,库房门都打不开了,串钱的绳子腐烂了,钱满地乱滚。说到这里一脸甜蜜的痛苦,还有点害怕,好像怕天王批评他失职,怎么连扇门也管不好,其实并不害怕。

总圣库边上就是总粮库,计谷物127万石(dàn),新陈米75万石。直到城破,长毛依然粮饷充足,洪秀全舍命不舍财,倒送了湘军好大一套富贵。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中说:有诸众生,不识善恶唯有贪吝,不知布施,愚痴无智,广聚财宝,勤加守护,于自身尚不肯受用,何况父母妻子。见有求己者来,心中不喜,倘若不得已而行布施,如割身肉,痛彻骨髓。

太平天国在南京经营十几年,天王府和各大小新贵府第拔地而起,他们竞相攀比,其规模、排场极尽奢侈,天国固若金汤,天京城墙又高又厚,护城河又宽又深,沿江各要塞不断加固扩张,终于有了一派虎踞龙盘的气象。

在政府管理上,本着人无私产的原则,限制自由贸易和市场经济,废除天京城中原有的商铺和手工工场,将各行业的工匠组织起来,建立百工衙,即国营手工行业合作总社。

总社分9大类39个细分行业:一是军工业,有火炮衙、战船衙、红药衙(火药);二是食品业,有舂(chōng)米衙、茶点衙、豆腐衙、酱菜衙、屠宰衙;三是服装业,有锦绣衙、盔帽衙;四是建筑业,有油漆衙、木匠衙、石匠衙、瓦匠衙;五是交通业,有舆轿衙、舟船衙;六是日用品业,有典铜衙、典铁衙、钟表衙;七是货币业,有铸钱衙;八是印刷业,有印书衙、镌刻衙;九是美术业,有彩绘衙、张灯结彩衙。最搞笑的是盔帽衙,王爷、官员戴的帽子、盔头都是舞台上的戏帽。

南京从明朝起就是全国丝织品重要产区,清朝在南京建立江宁织造府,皇帝专门委派心腹担任江宁织造,曹雪芹家族三代人充任此职,专为皇家采办、制作四季常服、典礼盛装,并暗中侦刺各方消息,窥视士大夫动静,上报江南风向和舆情。

百工衙外还专门成立一个织营,专门织造绸缎布匹,织营在所有衙门中规模最大,作坊织机总数达三万张,织工最多时有两万人。

所有衙门都是为王府和军工服务的,起初组织高效,专业化程度高,如用举国之力兴建天王府,不到一年就竣工了,连曾国藩、李鸿章也赞叹“工人各尽其才,各利其器,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但这些衙门到了后期,平均主义分配制度的弊病就暴露出来,比如织营,逃亡的人很多,即便留下的也在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最少时只有1/4织机能开工。

不久,忠王李秀成在紫金山下落网。城破那天,他带着幼主洪天贵福换上湘军军服,朝冲进城的湘军迎面而去,当时湘军都急着进城发财,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大摇大摆地出去了,李秀成的确狡猾。

这一行人走走停停,因为幼主爷骑了一匹仪仗马,外形俊美,脚力却很差。李秀成碰上了这么一位纨绔子弟,逃命还要摆谱。李秀成急得不得了,但骂又骂不得,只好把自己的照夜玉狮子让给幼主,换他那匹美丽的仪仗马。看着幼主爷绝尘而去,李秀成带着一个跟班,各背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在一片密林中歇脚,一边举着皮囊喝水,一边向天父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但怕什么来什么,一年到头这里杳(yǎo)无人烟,可就在此时,他和两个樵夫撞了个对眼,只能说他气数已尽。这两人以前在台下听过他做的政治报告,影响颇深,尽管李秀成乔装改扮,一脸落魄,胡子拉碴,双眼充血,两人还是脱口而出:忠王。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草根平素只有挨鞭子的份,不可一世的李秀成今天却毫无尊严地向他们作揖,央告他们千万不要声张,并指了指背后的包袱,说在下有重金酬谢二位,一人一千两。二人眼里放光,结结巴巴地指天发誓,我等若敢声张,今天就死在刀下。他们把李秀成带到不远处的窝棚里藏匿,并自告奋勇去探路,说等天晚时分再来带路。李秀成以为碰到了大救星,感激不尽,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两个樵夫揣着金锭喜不自禁,长这么大,何曾看到过金子?连兜里的制钱都从来没有超过十个。早上出门喜鹊叫,真是祖宗显灵,陡然而富,像做一场梦。起初他们很满意,但走着走着,聊着聊着就不满意了,忠王的包袱沉甸甸的,至少值几万两吧,怎么只赏我们一千两?太不公平了,两人越说越气愤,我们去告发他吧,告发了还有更多的奖赏,至少每人再拿一千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人类的劣根性。

两人一路小跑去报告,接待的是提督萧浮泗。他一拍桌子:活该我发财,紧急集合,请二位义士带路。两人忙问我们的赏钱呢?萧浮泗人格高大,他一脸庄重,拍着胸脯说,上有黄天,下有后土,中有我萧浮泗,钱归你,人归我。

顷刻点齐150人,全部上马,给带路的也各找一匹。

李秀成这下算完了,众人一涌而上,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一个还用膝盖顶住他的背,薅(hāo)着他的头发,扳起脑袋,像美国人把萨达姆从地洞里提(dī)溜上来时那样。

紧接着搜身,腰带抽了,鞋脱了,上衣扒了。他的两条胳膊从上到下都箍满了金镯子,腰里绑满了金叶子,包袱里塞满了大金条,不要说仪仗马,就是他的千里宝马也走不了多远。萧浮泗说:看看你,扛两百斤稻子,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走到齐腰深的淤泥里,真难为你能走那么远。

萧浮泗兑现诺言,叫告密的背着包袱走,两人欢天喜地,各背一个,也不敢多看忠王一眼。一路上自我表扬,说告密就是好。刚下的山,背后偷偷摸上来一群人,包袱带子被猛地扯断,撒了一地金子,两人高喊打劫,一刀一个,血溅枝头,明年这里会长出两蓬茂盛的人形蒿草来。这两人一场游戏一场梦。

不讲诚信,不守誓言,就是这个下场。

李秀成被关在一个偌大的囚笼里,很像大片《沉默的羔羊》里关变态杀人教授的那个。曾国荃一见李秀成,就恶向胆边生,攥一个纳鞋底的锥子,隔着栅栏,把李秀成扎了好几个血窟窿,李秀成一声不吭,只说一句:曾老九,要杀便杀,何必像个娘们。

曾国藩劝开弟弟,说真是一条铁汉,他让郎中给李秀成敷药,包扎伤口,还送茶端饭。李秀成不明白了,这唱的是哪出?

李鸿章写给曾国藩一份很长的战报,备述苏州忠王府的景象,楼阁层层,林苑芳菲,门窗墙壁,无一不画。大门画龙画虎,厅堂画狮、象、豹、驴、鱼、雁、鹅、鸭、画孔雀开屏、野蜂采花,长廊和梁柱画山水、瀑布、花卉、暗八仙。

民间风俗、文学作品、戏曲故事也被引入,有关羽读史、武松打虎、林冲夜奔、太白醉酒、捕鱼砍柴、耕种采桑等作品,水墨丹青,极尽工巧。李秀成的骨子里仍然保持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朴素感情。太平天国反对传统宗教,反对偶像崇拜,所有画中没有神佛孔孟等人物。

李鸿章在信里说,李秀成有一副亲写的对联:马上得之,马上治之,造亿万年太平有道于弓刀锋镝之间,斯为健者;东面而征,南面而征,救十八省无罪顺民于水火倒悬之际,此曰能人。曾国藩读后大为惊叹,气魄实在是大,非寻章摘句的小读书人所能比。

曾国藩记在心里,在李秀成面前不经意间把对联念出来,李秀成眼睛都直了。拉拢一个人,最好能投其所好,搔到他痒处,让其有相逢知己之感,之后谈正事就方便了,此为事半功倍的捷径。

曾国藩对李秀成说:你是个能读书的人,可惜走错了路,否则早获功名了,你我应是同僚。李秀成听了就很感动,他被曾国藩的人格魅力所打动,他不再是一个死了的人,居然动了卖身投靠,从头再来的心思。

李秀成被要求写供状,写一篇《我这三十年》、一篇《我所知道的太平天国发展史》、一篇《洪秀全其人》,回顾这些年来他个人的心路历程,在灵魂深处进行一场革命,给自己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李秀成摇摇头,说恐怕自己交不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曾国藩说,不看出身,重在表现,你的态度决定一切,能留下珍贵的文献资料也可视为将功赎罪,希望你把握机会,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秀成说那我试试,他文不加点、奋笔疾书,果然有大手笔,出手不凡。每写一张,曾家兄弟就在栅栏外接一张,等得那么期待,看得那么仔细,就像读者等连载,枯木盼甘霖。

金庸先生每天在香港《民报》上连载武侠小说,写一篇发一篇,文思泉涌,倚马可待。很多作者怕哪一天突然江郎才尽,报纸不就开了天窗嘛!可金先生偏就连续写了十年,佳作迭出,赢得芳心无数。

李秀成每天写三千字,多时五千字,他的囚笼里有书桌、长凳、床铺,有和曾国藩一样的饭食,甚至供应烟酒,对他的优待引起湘军将士普遍不满,但曾国藩不以为意。

李秀成的文字着重了剖析太平天国的社会背景、形成条件、爆发原因、发展经过,从理论、思想、文化、宗教、宣传、组织、人事等方面进行了高屋建瓴、条析缕分的专业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