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天王府(1 / 1)

终于冲到内城,按照事先约定,萧浮泗命令放烟火。满天星往天上一窜,散落无数星点,开了一朵灿烂的天花。城外顿时沸腾,像过年。全体湘军一律赶往豁口,其它城门统统撤围,连非战斗人员,伙夫、马夫、剃头匠、杂役都拿着饭勺、切菜刀、剃头刀、钉耙、粪叉、箩筐,纷纷进城发财。曾国荃站在高坡上用千里镜观察前方,突然大叫一声,大功告成了。然后冲下坡,往帅帐里一倒,酣然入睡,他已经两年没睡过安稳觉了。

湘军一进城,就分散为四路,中路朱洪章直扑天王府;西路刘连捷攻神策门,转进仪凤门;南路彭毓橘占通济门;东路萧浮泗,取朝阳门、洪武门。每一条街道上都充斥着胸口缀着“勇”字的人,他们三五成群,手拿器械,各自为战,毫无队形,每条街道都在巷战。喊杀声响彻一夜,火焰漫天,天空在燃烧。

一面杀人,一面掘宝,蚊子腿上也要刮层毛。无数人身背肩扛,笑逐颜开,吃相太难看了,但谁在乎?大家玩命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嘛!

有个姓林的老秀才找到曾国荃,慷慨陈词,强烈要求他破城后要严格约束部队纪律,效法岳家军,秋毫无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如此,饱受长毛**的广大天京百姓才会心存感激,箪(dàn)食壶浆,以迎王师。

曾国荃正在擦枪,听着听着就笑了。老头以为曾国荃被说动了,便来了劲,引经据典,大讲项羽屠城杀人,百姓离心,落得个乌江自刎;刘邦约法三章,民众拥戴,创立三百年大汉江山。他还强调,洪逆的圣库和权贵们的库房经营多年,财富已堆积如山,曾国荃必须予以封存,仔细善后,悉数交付朝廷,并请旨一半缴国库,一半去放赈,济苍生,纾民困。平乱之后,曾家兄弟当急流勇退,不居功自傲,以军队归国家,以爵赏还朝廷,退归林下,耕读田间,悠游岁月,为后世留英明,为天下做表率。如此,才算合格的圣人子弟,孔孟学生。

曾国荃听到圣库的财富时双眸一亮,但听到要他兄弟财富归公,放弃权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禁眉头一挑,不吭一声,把布一扔,埋头往枪膛里填子弹。

人都知道《指环王》里的魔戒是个坏东西,都嚷着要毁掉他,可一旦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就舍不得往下摘。

老头越说越激动,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阵血雾夹着碎骨喷溅出去,老头不再说话,就地躺下,曾国荃的枪口冒烟,脸上定格着狞笑。帐外人一拥而进,曾国荃吹了吹枪口,活像一个西部牛仔,他嘴角一撇,说:言必称孔孟,语必说圣训,真是个好先生,曾某受教了,现在下课。

大家七手八脚抬出去,一路有说有笑,往填埋生活垃圾的沟渠里一抛,纷纷去洗手,不像拎一具尸首,倒像日常生活中搬一个柜子。

唉,老头子年方耳顺,正精神,被大帅削去了头发。

湘军包围了一处墙很高的院子,说是洪秀全两个哥哥洪仁发、洪仁达的宅邸,这两个最初一个做长工,一个做矿工,目不识丁,暗无天日过了很多年,直到弟弟当了天王,封了一个安王,一个福王。他俩草鸡变凤凰,发誓要对以前的苦难做补偿,于是一味搜刮,远比清朝的官员来得贪婪。

大门紧闭,里头有十几个人站在梯子上往房顶搬东西,一筐筐,一箩箩,压得房顶满满的。仔细看,箩筐里居然是金砖、金条。总兵李臣典大叫:开门,开门,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只要东西不要命。回答他的是瓦片砖块。李臣典大怒,叫人去搬梯子翻墙,人都争先恐后上梯子。

此时,房顶上露出两个中年油腻大叔,气质粗鄙,身材敦实,穿着明黄色的华丽袍服,原来是安王和福王。两人很从容地蹲在屋脊两头,活像装饰屋脊的仙人走兽,他们微笑着拿出烟杆,用火镰擦火,一副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端大海碗的做派。凤冠霞帔(pèi)一旦剥去,原来还是个草鸡。

众人气得不行,又馋得不行。墙里金银墙外要,墙外行人,墙里粗人笑。李臣典突然醒悟,大叫快撤,快撤,大家不解,都黏(niān)在梯子上不肯动弹。李臣典拨转马头,又大叫,不想死的就跟我走。狠命地用鞭子抽马屁股,一溜烟地闪了。于是人都不情愿地调头,还有死赖着不肯走的。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那个大房子,连同房顶上的五脊六兽,大小箩筐统统冲天而去,围墙也倒了,街道塌了半边,那些执着坚守的也都跟着上天,他们曾无限近宝藏。

曾国荃睡足后,直奔天王府。天王府宝台星列,琼楼耸峙( zhì),观起烟中,殿飞霞上,明堂广院,曲径长廊,画栋雕梁,黄瓦红柱,生风云于檐柱,交日月于轩窗。好富贵的场面,真阔气的景象。

正殿挂一幅长联:用华变夷,待驱欧美澳非四洲人,归我版图乃一统;拨乱反正,尽没(mò)红黄蓝白八旗籍,列诸藩服斯千年。据说是洪秀全亲撰,尽显气派。

曾国荃说:这奸贼倒有几分才气,我却写不出来,扯下来烧掉。

天雷滚滚,大雨如浇。搜遍天京城,为捉洪教主,人毛没一根,云深不知处。

大家把手一摊,哪里去了?上天入地了吗?曾国荃急了,一个个排头骂去:放任你们发财,可千生万死不光为发财,还要捞出这个首恶元凶,要是让他逃了,死灰复燃,我唯你们是问。还愣着干什么?挖地三尺,也要给我刨出来。

城破前两天,洪秀全还在忽悠,说尔等稍安勿躁,朕即去天国招天兵天将来灭清妖,他服毒自尽了。洪秀全作乱十四年,中国死一亿人。狂风猛烈,烈火炙烤,妖孽横行,中华的苦难总算告一段落。

大雨滂沱,削去大地一尺,棺材、财宝都浮出水面。洪秀全最终被起出来,成千上万的人围着他的棺材,鸦雀无声,大家心情复杂。他让在场的人魂牵梦绕多年,如今安静地躺着,再不会影响别人的生活了,他改变了同时代所有人的命运,不管是跟着他的,还是跟他作对的,还有数不清已经埋进地里,或是倒在路边无人收尸的。

洪秀全的棺材厚得像京剧老生的靴子底,有檀香的气息,山水的纹路,用手敲击,叮叮咚咚,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这是一根千年楠木,须三人合抱,来自云贵高原的密林,千里运输,水陆并行,道长险阻,不知一路上要砍伐多少林木,拆掉多少户人家。

棺材板盖得极严实,找不到一丝可以用撬棒的缝,七八个人抽出腰刀或匕首用力去划,只留下浅浅的白道。曾国荃有点焦躁,说:本来还想保住这个宝贝,看来只好毁了!去拿大斧子来,朝棺材大头那边下手。

三把大斧子砸了足足半个时辰,中间还换了两拨人。洪秀全像产房里的新生儿,终于露头了。他被两个人一点一点抽了出来,呱呱(gū)坠地。他身体裹着严实的襁褓(qiǎng bǎo),用上等锦缎,上面点缀着红蓝宝石,用金线缝制的图案,图案是老二洪秀全、老大耶稣,老四冯云山、老五萧朝贵等人正接受上帝布道。

有人蹲身抓住锦缎一边,猛地站起来双手一抖,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把尸身翻过来,仰面朝天躺好。所有人凝神静气,大气都不敢出,摘去他帽冠,原来是个头顶没毛,四面留一圈稀疏白毛的秃子,脸盘黑堂堂,眼眉无甚特别,牙齿黑黄不全,应该是爱嚼甘蔗、槟榔,抽水烟的缘故,他身材不高,很壮实,手指关节粗大,是一个典型的农夫,放在人堆里并不能让人更多看上一眼。唯一出众的是他的皮肤,虽然黝黑,但很细腻光嫩,像婴儿一般的果冻凝脂,滑不留手,这是多年身居深宫,养尊处优所致。就是这么个长得像普通人,却能兴风作浪,揭地掀天的非普通人。

大家自发地围绕他转圈瞻仰,人潮缓慢流动,后面的人都焦急地喊,快点走,快点走。那个老韩,不要插队!走了两个时辰,天黑了,队伍还很长,有人不过瘾,又重新排队,无数支火把排过来,人群一直走到天亮。之后两天,还有各方人士聚拢过来,正值夏天,再不处理就要臭了。

天王府的地窖里储存着冬天的冰块,用大棉被包裹着,洪秀全夏天要喝冰镇酸梅汤,一边喝冷饮,一边还要大嚼油炸金头蜈蚣。他喜欢吃生冷、油腻的食物,还喜欢女人,他的女人没名字,只有编号,他有特制的大被子,可以同时盖多人。他的龙床特别宽,床脚却很低,像抬高一点的榻榻米,这和他的身高和性癖好有关,

冰块镇着洪秀全的尸首,一直等着曾国藩赶来。曾国藩风尘仆仆,离南京还老远,他就站在船头,翘首眺望。老问左右,到了吗?到了吗?终于到了,曾国荃早早来到码头,他黑瘦地已经脱了形,曾国藩几乎认不出来,两人趟着水抱头痛哭。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曾经鲜活的人们,先后闪现在曾国藩梦中,对他做最后的告别。像电视剧《士兵突击》的剧尾,一个个身着迷彩服,脸上画得横一道,竖一道,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洋溢着淳朴的微笑。塔奇布、罗泽南、江忠源、李续宾 、曾国华,还有很多人,除了塔奇布是行伍出身,满洲镶黄旗人士,其余人都是穿长衫,“之乎者也”的湖南乡村读书人?如今都成了异乡之鬼。

罗泽南,一个很有名望的理学大家,考取秀才后,科场屡屡受挫,没能成为举人,从此他绝意仕途,一心在家乡办学育人,他是曾国藩的发小,又是儿女亲家,两家过从亲密,罗泽南从来没有暗示过曾国藩为他在官场里周旋、关说、打个招呼、捞些好处。两人信函往复,只谈时政国事,同学往事,闲闻趣事,或诗词相和,文章品评,读书心得,再论一些女儿家事即打住,真正的君子之交。

要换如今的人,若见人得势,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关系,也要绞尽脑汁认祖归宗。你若得势,最好狠心,紧闭大门,他们的脸皮厚得像洪秀全的棺材,却会压缩成一张驴皮影,贴着门缝顺进来。

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万事开头难,到处求人,而他有职无权,抽伸手牌的烟,官场里的朋友,都是信誓旦旦,肝胆相照,肋骨都能敲断的朋友,此时或视而不见,或隔岸观火,甚至落井下石。只有朴实的罗泽南带了一帮天真烂漫的学生仔来支持他,长衫换成短打,笔墨变做刀枪,曾国藩终于有了自己的基干队伍。一帮从上到下,连杀鸡都犯怵(chù)的人,都逼得杀人了。这是个奇迹。

曾国藩领导下的湘军,屡败屡战,他被堵在南昌,有累卵覆巢之危,整日间绕室彷徨,惨痛呼号,连连写信催促正在攻打武昌的罗泽南,要他加速攻坚,用围魏救赵的方法,救他于水火,罗泽南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曾国藩的信像一道道催命符,搅得罗泽南方寸大乱,不得不放弃原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稳妥战法,改成横冲直撞,没有章法的东北乱炖。罗泽南站在死人堆上,头发上指,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弟兄们,给我上。神情不像学校的老师,倒像寺庙的金刚。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犹如孔子附体,两人同骑一匹的卢(dí lú),马,一路飞驰到城门洞前的壕沟,本想学刘玄德马跃檀溪,却被城上一阵乱枪,连人带马,加上附体的孔圣人一起滚到壕沟里。曾国藩能交上罗泽南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大幸。

曾国藩凝视着洪秀全,良久不发一言,交手十几年,才以这种方式第一次见面。曾家兄弟对面而坐,中间隔着洪秀全。应是千言万语,却是相顾无言,沉默是今晚的笙箫。

洪秀全被下令戮尸,头颅、躯干、四肢用长刀大斧砍裂,再拿锋利的小刀片割成鱼鳞和指甲盖大小的细肉,混合硫磺、硝石、木炭,做成炮弹,塞进炮膛,射向天空,化作青烟,随风飘去。

曾国藩说:克城要以多杀为妥,除恶务尽,断无以多杀而悔之理,不可假仁慈而自贻(yí)其害。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惧。若有莠(yòu)言惑众,无端指摘之辈,在朝即严劾,在野即系狱。总期以收拾人心,恢弘名教为务。

此话意思:打仗就是你死我活,务必以多杀为好,对敌人讲慈悲就是加害自己,道德婊是做不得的。不要在乎舆论批评,他们只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批评别人,有种他们也来我的位置上试试,这些人不是脑子短路,就是居心叵测,要么和长毛是一党,要么是同情长毛的不安定分子。他们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他们和长毛同等对待,在政府里做官的,我就弹劾他,在民间当老百姓的,我就抓他进去吃牢饭。总之,还是要以恢复传统道德,传统伦理,传统文化为要。

曾国藩既然发话了,接着就是报复性的屠杀,有一营生擒134人,一律剜眼凌迟,另一营生擒221名,下令剖腹,剥皮挂树,以祭奠牺牲的全体湘军将士。曾国藩再贴告示:既**平伪朝,扫**余孽,一清妖氛,布告民众一体周知,各安生计,恪守本分,江南**,隔断圣化,苦历有年,传圣谕来年再行科举,俾(bǐ)得薪火重燃,名教赓续,是为至要,切切此布。

曾国藩是个复杂的人,连他也觉得自己人格分裂。

他是书生,理学名家,传统道德的捍卫者,一生致力于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积极倡导旧思想、旧文化、旧道统,为维护儒学名教而呐喊鼓吹,以忠恕、慎独,中庸之道律己,宽厚诚恳待人,重然诺,轻财货,凡得其言传身教者,无不折服他的亮节高风。

何谓中庸?不过,也无不及,这不是平庸。穿鞋不能两个左脚的,也不能两个右脚的。为人做事顺应天道,尊重规律,符合天理人情。凡是气势汹汹,不允许质疑存在,说过头话,做极端事都是色厉内荏,不自信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