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火并李鸿章(1 / 1)

丁汝昌一举刀,其余人也跟着举刀,嗖地几声,同时下落,划着弧线的白光乱闪,惨叫声不迭,人纷纷跌落,喋血大堂,有的脑袋滚在地上,有的脑袋连着一点皮,杀人者个个训练有素,毫无惧色。程学启早就躲到举托盘的人后面,不是害怕看杀人,而是怕鲜血溅到他的新官服。

程学启吩咐:快快快,草席拿上来,把尸首裹出去,脑袋不要乱踢,不拘哪个身子,随便配一个脑袋,抬到乱葬岗埋掉。来来来,水桶抬上来洗地,刷得干干净净的,一丁点血渍都不许留,李大人最爱干净了,往后这里还要办公。

李鸿章由李二陪着,躲得老远。一会儿,李三来报告,事办完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说:去请个高僧来,为他们念一念往生经,替我好好超度他们。

李鸿章招来吴长庆,即刻去另外半城,召唤郜永宽等人的心腹,叫他们也来领赏。有上百个不知死活的人跟着来了,没资格来的还不高兴,不停抱怨。结果来一个抓一个,抓一个杀一个,这个半城血雨腥风,那个半城载歌载舞。到了晚上,长毛已群龙无首,程学启率领大队,冲进长毛兵营,把他们全部围起来,就地缴械。就这样,苏州完全落入淮军手中。

戈登在城外不光打了狍子,也有狼和狐狸,还射到飞鸟了,一个下午,林林总总弄了一车,可就是不见程学启的人影,难道他怯战了?还是有要紧公务被绊住了?

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人们行色匆匆,慌里慌张,显然苏州城内出乱子了,不是太平了嘛,怎么又起波澜?戈登心里很纳闷,终于问到靠谱的人,原来如此。

戈登跑到乱葬岗,淮军们正在埋尸体,他拔出枪,吼着冲过去,大家一哄而散。他抱着郜永宽的脑袋嚎啕大哭,说作为你们的保人,却没有保护好你们,我对不起你们,终生悔恨。我发誓给你们报仇,我要找李鸿章、程学启算账。戈登擦干眼泪,咬着牙齿,就去巡抚衙门。李鸿章很乖巧,他吸取杨坊被白齐文暴打的教训,不会傻等戈登找上门,就此失踪。

中国官员不怕老百姓,却怕洋人。因为洋人势力大,官府和洋人闹起来,以多年的经验来看,总是官府吃亏;洋人和中国官吏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像长波碰到短波,各说各理,鸡同鸭讲。

李鸿章是中国士大夫的佼佼者,若他感觉焦头烂额的事,肯定很难妥善处理。面对戈登,李鸿章感到理亏,无从辩解。他能和戈登解释吗?戈登,你不了解郜永宽之流,他们蛇鼠一窝,狼子野心,绝不能共事,否则以后我将为其所害。我接受他们苛刻的条件只是虚与委蛇(yí)、权宜之计。戈登,你是我的一个道具,是我作为导演精心设计的一个情节,目的是为了增加谎言的可信度,让效果更逼真些,从头到尾,你都被我蒙在鼓里,这叫兵不厌诈。

戈登会接受李鸿章这样的说法吗?李鸿章、程学启的行径与戈登所坚持的契约精神是背道而驰的。中国人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三十六计,在戈登眼里就是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丧失人格,丧失底线,一切非人类行为的代名词。

戈登提着手枪在城里城外徘徊了五天,又站到虎丘塔顶眺望,不见李鸿章人毛一根。中国人躲在自己的地盘,外国人怎么找得到?戈登的一腔怒火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熄灭,到了第六天,钱鼎铭突然来拜访他,顺便带了一箱金银财宝。

戈登怒目而视,大骂李鸿章,钱鼎铭粗通英文,先跟着yes ,yes地迎合,然后一言不发,只当认真的倾听者。戈登骂累了,坐着生闷气,钱鼎铭看火候到了,就把箱子搬到桌上,一打开光芒四射,耀得人睁不开眼。

戈登瞥了一眼,气消了三分之一,却把头一撇,恨恨地说:我不是争钱财,而是争公理。你们休想buy 我。

钱鼎铭说:你真会开玩笑,buy 就是收买,你我一家人,何谈收买二字?你老戈,正人君子,英国贵族,绅士派头,出门戴高帽,穿燕尾服,手里抡个斯迪克(stick),怎么可能被收买呢?我想都不敢想。

戈登的气又消了三分之一,逐渐平静下来。

钱鼎铭说:这叫论功行赏,李抚台评你拿下苏州第一功,第一功哦。他还问我们服不服?这还用问吗,我们个个心服口服。你不评首功,谁敢评首功?这是财宝是你应得的,拿得理直气壮!不成敬意,笑纳笑纳,哈哈哈。

戴高帽的人喜欢被人戴高帽,戈登把最后三分之一的气也消了,他转怒为喜,郜永宽毕竟不是他的爸爸。

钱鼎铭说:没有你老戈的运筹帷幄,此时我们还待在寒山寺,轮流敲钟玩呢!

戈登说:敲钟,敲什么钟,报时的钟吗?

钱鼎铭大笑着说:敲程学启那个瘪三的丧钟。

戈登也大笑起来,笑完后,他指着箱子问:那些个绿的、黄的、蓝的都是什么呀?

钱鼎铭说:翡翠、祖母绿、猫儿眼、蓝宝石、金块什么的,我亲自选的,银子我都不稀罕放。就是些小玩意,拿不出手,给你儿子威廉当玻璃球玩吧,或者你拿去换瓶威士忌喝。

杀降计划是程学启一手促成,李鸿章最终放任的,两人对结果早有准备,不会魂不守舍,张皇失措。如果说事前李鸿章还稍存犹豫,那么事后李鸿章则尽显从容和坦然。既来之则安之,纵然棘手,总有解决之道,要怕人秋后算账,那啥事都不要干了。

李鸿章和程学启则泛舟湖上,躲风几天。他们一边**漾,一边筹商,李鸿章把摆平戈登的任务交给洋务专家钱鼎铭,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李鸿章一开口,钱鼎铭就忙不迭地推脱,说:戈登实在厉害,我能力不够,没有把握说服他,别误了少荃兄的大计,还是另择高明吧。这事啊,着实难办。唉~,难!难!难!

李鸿章想起两句词,是南宋陆游和前妻唐婉互相唱和的《钗头凤》,一句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一句是:欲笺(jiàn)心事,独语斜阑(lán)。难!难!难!

这钱鼎铭,秤砣一样的个子,四十不惑的大叔,还念着花旦唐婉的台词,不光身材不像,口气也不像。唐婉婉约,念诗令人伤感;老钱油腻,读词徒增喜感。李鸿章的跳跃性思维让他自己也忍俊不禁,居然大笑起来,弄得钱鼎铭莫名其妙,李鸿章又发什么神经病了?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法永远让人抓不到,难道我心里的小九九都被他识破了?想到这里,钱鼎铭的脸红了。

李鸿章岂能看不透钱鼎铭的心思?他要不懂人心,不察人性,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更不用说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了。李鸿章是一个立体读卡器,天下人的心思,就像一个个储存芯片,只要往李氏读卡器上一插,什么信息都能显示出来。

钱鼎铭的确暗藏了两个心思,一是卖乖。尽量把事情的严重性夸大,要能把事摆平,自然显出自己的能耐和高明,怎么样,这么难办的事都被我拿下了,服不服?要是摆不平呢,那我也有先见之明,早就说难办了嘛,可怨不得我。钱鼎铭为官做人都十分圆滑,凡事留后路,横竖不让人抓到把柄。

二是不满。钱鼎铭向李鸿章讨要上海道台的位置,不料李鸿章心有所属,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把钱鼎铭弄得七荤八素,不得要领。最后是李鸿章的弟弟李鹤章得此第一肥缺,原来如此,钱鼎铭表示不服,我跟你李鸿章一起干这,一起干那,连你和丁香姑娘都是我当的月下老人,我鞍前马后,掏心掏肺,也算得上你半个亲兄弟了吧?你还对我留一手,真不够哥们。

做生意要讲人情,做官要讲人情,人情是政治,不讲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说穿了就是互惠互利,你吃肉我也得喝口汤,皇帝不差(chāi)饿兵,这是一切人际交往的原则,它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上,符合人情,符合逻辑。纵观古今,凡是不遵守原则,不符合人情,企图另搞一套和人性作斗争的,没有一个不跌得头破血流的。

李鸿章对这一套门清,李鹤章的事让钱鼎铭不爽,他感觉吃亏了,李鸿章得用另外的方式补偿他,给他安排个好位置,让他名利双收,心满意足。毕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经常一起做好事,也一起做坏事。钱鼎铭更看重做坏事,给领导做十件好事,不如一起做一件坏事,李鸿章也是这样认为的。李鸿章打心底感激钱鼎铭,他能发迹有钱鼎铭的功劳,钱鼎铭是贵人。

李鸿章说:我们来上海快三年了,我们有多苦,淮军由小到大,做到今天的局面不易,你老钱出了大力,有大功劳啊,我们还要百尺竿头,大展宏图。淮军的史册上会重重写上你一笔。

钱鼎铭一听就是一愣,回忆和展望,要煽情吗?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要说重重写我一笔,狠狠写我两笔也不稀罕!不给实惠,我就不出力。钱鼎铭转头向船窗外,表示心不在焉。

李鸿章只当没看见,继续说:你看看,江苏的事情那么多,还要帮着曾国荃肃清地方,扫清外围,百事丛脞(cuǒ)啊,我每天焦头烂额的,老程,你说是不是?

程学启在一边搭话:是啊,我亲眼所见。成千上万的事,按下葫芦起了瓢,吃饭、睡觉也不安静。你看你,黑瘦黑瘦的。

钱鼎铭把嘴一撇,表示不屑,这是你自找的。

李鸿章说:我要养养身子骨了。所以呢,我有了想法,昨儿给朝廷上奏,要请你老哥帮我,给你压压担子。

钱鼎铭一听,身体一颤,立刻把头转回来,此时嘴也不歪了,身子坐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屁股往外挪,只坐半个凳子,弄得像个上课的小学生,一脸虔诚地说:压吧,压吧,担子尽管压,我就是你的挑夫。你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忠心耿耿,十万八千里我也一路挑着。

李鸿章暗笑,说:那好啊,我们三个,再叫刘铭传拿根棍子,你挑个担,我骑个马,就够数了吧?

程学启噗嗤一声,把嘴里的茶都喷了。钱鼎铭一脸尴尬,刚才铮铮铁骨,此时水性软腰,一听到要给自己压担子就矮了三分,话说得都没底气。看来只有权力和官职才具有如此大的魔力,能轻易地重塑自我。

李鸿章愉快地说:江苏布政使一直空缺,我早想让你老兄担任,替我管一管全省的财税、行政,这样呢,我就只专管军事,轻松多了。你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李鸿章一副求人帮忙的口气,让人感觉做官是件很为难人的事。

程学启说:老钱,你从三品按察使的虚衔,一跃成为从(zòng)二品的藩台,又升官又补实缺,从此成为江苏的老二,真让人嫉妒,我都埋怨少荃偏心,不向着我。老钱,还不谢谢少荃,最近你印堂发亮,恭喜你啊!

钱鼎铭喜出望外,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做梦吧?激动地都结巴了,说:同喜同喜,是啊,是啊,我印堂发亮,印堂有点发亮,多亏少荃。少荃兄,这个,这个怎么话说的,你还让我帮忙,明明是你,你抬举我嘛!叫我怎么谢你啊,啊呀,啊呀,我祖坟冒青烟了,天高地厚的恩情啊。

他一面搓手,一面站起来给李鸿章磕头,李鸿章忙把他搀起来,说: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起来起来,你我不要生分。只关照你一件事,人事最难预料,上谕还没有下达,目前切莫声张,小心为妙,切记切记。

钱鼎铭连说:哦哦哦哦。头点得像捣蒜,钱鼎铭一口喝干了茶,平静了一下躁动的心,主动说要去找戈登,并表示我要是摆不平他,就让他摆平我。

李鸿章就等他这一句,事不宜迟,你马上去办,叫李二抬来满满两箱战利品,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黄白之物去贿赂,纵然苏秦、张仪在世,满嘴跑舌头,也无济于事。

钱鼎铭说:那我就拿一箱,省下来犒赏弟兄们。

李鸿章摇手,说:别,就拿两箱,该花的钱绝不能小气。若你只送一箱就摆平,另一箱就归你;若一箱不送就摆平,两箱都归你;若戈登狮子大开口要三箱,你就自己搭上一箱,以后也别找我来补,反正看你手段了。

钱鼎铭站起来,一揖到地,二话不说,慷慨而去。程学启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问:少荃,老钱此去能成吗?

李鸿章说:那还用说?你是战场上的赵子龙,他是洋务上的蔺相如。淮军要能做到人尽其才,何愁天下不定?

程学启说:你有识人的本事,你是我们的曹孟德。

钱鼎铭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自己还留了一箱私房钱,戈登、李鸿章化干戈为玉帛,个人和公家都受益。这符合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的最优理论:在经济社会中,存在两方或多方利益体的互动,当各方利益达到最大化后的均衡,即没有一方再能通过原来的工作方法获利,这叫帕累托最优。这是促进社会和谐的重要保障。

如果钱鼎铭拿了李鸿章钱财,却不给李鸿章消灾,放任戈登继续找麻烦,李鸿章只好一边躲,一边要找钱鼎铭算账,三个人形成罗圈斗,这就不是帕累托最优,将导致社会更加不和谐。

李鸿章花钱买来太平,接着他要和程学启商量下一步方案。程学启提出,鉴于左宗棠领导的湘军正在向浙江运动,淮军要积极与之联系,遥相呼应,互为声援,早日平定江浙,为曾国荃攻克天京奠定坚实的军事基础和物质基础。李鸿章默然不语,他和左宗棠在曾国藩大营有过短暂的交集,李不待见左,他厌恶左的为人,两人很少合作,更不用说很好的合作。

自从左宗棠离开景德镇进入浙江,便在龙游、汤溪一带作战,后来攻克金华、富阳,这几年来既硕果累累,也损兵折将。左宗棠和李鸿章先后被朝廷嘉奖,一个为浙江巡抚,一个为江苏巡抚,成为曾国藩之后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也开始了两位晚清重量级人物的斗争。

说一说左宗棠其人。

十年前,左宗棠作为林则徐老友的女婿,在湖南沅江的船上和林则徐相谈甚欢。后来长毛作乱,一路打到湖南,左宗棠的好奇心促使他潜入太平军中,作为当地士绅和洪秀全聊天,他想看看太平天国到底是个什么子丑寅卯,聊了半天,他失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