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还是犹豫,说:方忠兄,你说的固然不错。但古人说,杀降不祥。人家投降你,你反过来杀人家,这可不吉利。再者,我们做了坏榜样,以后谁还敢来投降我们呀?
程学启说:爱来不来,老子手里有枪有炮,不肯投降的,就一炮轰掉。长毛气数尽了,以后投降的人多如牛毛,我还嫌人多不好养活呢。再说,古人算个毬,什么杀降不祥,古人还一口一个鸟生鱼汤呢,说得好听,哪曾见他们做过什么好事?
李鸿章说:你没文化,什么鸟生鱼汤,鸟只能下鸟蛋,是尧舜禹汤,都是上古的贤明君主。
程学启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这个文化我还是有的。今天你不杀他们,明天就给自己收尸吧。这城里的治安,我是管不了了,你叫吴长庆吴胖子,或者戈登来管吧。
李鸿章没接话,只顾往下说:你跟郜永宽拜了把子吧,你还发誓说今后若有食言,一枪爆头是不是?
程学启说:说过的,我不赖。但此一时彼一时,我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真有的话,让阎罗王找我算账,一枪爆我的头,跟你的头没关系。
李鸿章说:还有,戈登是见证人,又是保人,洋人虽然贪财,但是认死理,一根筋,说话算数,因为他们头上有上帝监督,上帝教育他们要尊重承诺,有种专门的说法,叫什么来着?哦,对,合同精神,又叫契约精神。他们要是爽约,就要受到上帝惩罚,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地狱。
程学启不屑地说:精神?发神经吧。契约精神,没听说过,现在这世道,还乱谈什么精神?看不见,摸不着。地契我倒有一张,可惜乱世,地不值钱。
李鸿章说: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我们如此行为,伤天下人的心。
程学启说:心就是拿来破碎的。
李鸿章哭笑不得,说:你不要狡辩。上帝是管洋鬼子的,你可以不在乎,但戈登会在乎。万一他找我算账,我很难弄啊。你不懂,这关系到国际公法,个中利害很难厘清,万一戈鬼子为捍卫他的信仰,向英国和北京告状,我们就摊上官司了。或者他倒戈一击,跟我们兵戎相见,那如何是好?投鼠忌器啊。
程学启显出一副流氓腔,说:什么国际鸟法,有枪就是法。我们怕什么官司,你我不就是官嘛!就是官司打到北京,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找到军机处,找到太后皇上,我也不怕。我们是给朝廷打仗,给太后皇上卖命,保他们的江山,我不相信小娘们、小崽子会为了取悦洋人杀自己的功臣。
李鸿章严肃地说:不许你污蔑太后皇上,你说顺嘴了,以后在大庭广众面前也这样胡言乱语,大逆不道,杀头之罪,你可要仔细了。
程学启冷笑道:哼哼,那你去北京告我。
李鸿章说:生死兄弟,自然无话不谈,我是为你好,才劝你一句,以后在任何人面前,包括我,都不许意气用事,祸从口出懂不懂啊?你要乱说,吓死听众,他们是大义灭亲,去告发你呢,还是守口如瓶、默不作声啊?告发你,就是小人,今后将不容于同僚亲友,谁还屑于和下三滥的告密者为伍呢?但不告发你,嗯,万一东窗事发了怎么办,他们就是你的同谋,你的同党,和你同罪。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包庇之罪吧,你这不是考验人家,为难人家吗?跟你说个题外话,也是个典故,知道《三国》的马超吗?
程学启说:知道,刘备的五虎上将之一。在潼关大战许褚(chǔ),在葭(jiā)萌关大战张飞,面如白玉,勇冠三军。
李鸿章说:那是《三国演义》的胡编,也是说书先生爱讲的回目,但不是《三国志》里的正经史料。马超不敌曹操,被迫投降汉中张鲁,之后无奈屈身于刘备。马超叱咤风云,横扫西北,连曹操都不在他眼里,更不要说刘备了,但没办法,英雄末路嘛。他跟随刘备到成都,做了刘的部下,郁郁不得志啊。你想,勇冠三军的降将肯定被刘备、诸葛亮防着嘛。马超和益州大名士秦宓(mì)成了好友,秦宓也是个不得志的人。
程学启说:就像当年你我在湘军大营里。
李鸿章说:我们还是比他们幸运。秦宓、法正、孟达都曾经是益州刺史刘璋的下属,他们都憎恨刘璋不重用他们,就一起出卖了刘璋,给刘备当内应。刘备得了益州论功行赏,法正、孟达受到重赏,秦宓却没有。
程学启问:为什么呀?姓秦的有大功劳,这大耳贼不地道嘛。
李鸿章说:“就因为秦宓恃才傲物,爱发牢骚嘛,刘备就不喜欢他,秦宓的德性和我年轻时有点像。秦宓自然很不满,常去跟好朋友马超抱怨,一次喝醉酒后跟马超说,以你我的能耐,将军主外,我主内,大事可定。这话不就是要造反吗?一个醉鬼胡言乱语,本不必当真,就像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醒来后自己都忘了。但说者无意,听众有心,他们的身份可不比小老百姓,小老百姓乱嚼舌头,家长里短的无所谓,他们若乱说是要掉脑袋的,你说你是酒后乱言,别人可认为你是酒后吐真言。”
“所以马超很害怕,他原本就是外来的,不被信任,秦宓这一通胡话,万一传出去呢?要是哪天秦宓又喝醉了,再说一通话,把马超也带出来了呢?这都是保不齐的事。所以马超越想越怕,怕得废寝忘食了,最后昧着良心去告发秦宓,刘备一听就火了,他早对秦宓有成见,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杀了。”
程学启说:这个典故很新奇嘛,说书先生从来没说过。那么马超是否得到刘备信任了呢?
李鸿章说:没有。反而越来越被刘备怀疑和排挤,刘备什么心思,他认为秦宓为什么跟你马超说这样的话?说明你们心心相印嘛。马超没捞到好处,还背负着卖友的坏名声,两年后他在恐惧和自责中死掉了。
程学启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李鸿章说:所以啊,方忠兄,做事别图一时口舌之快,不光害自己,还连累朋友。事情是做的,不是说的,即便秦宓和马超联手也一定失败,口无遮拦的人都成不了大事。我以前因为这个吃过亏,受了点教训才学了些城府,我有体会,你要跟我学。记住,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唤。
程学启说:记住了,以后就学你不叫唤。
两人对话又回到正题。
程学启说:戈登敢和我们兵戎相见?小样的,我借他个胆吧。连洋枪队都是你给他的,没有你,他能在洋枪队站得住脚?今天我们能成全他,明天也能灭了他。
李鸿章沉默了。
程学启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说:脏活由我来做,老李,你明天只管出个面,敷衍两句,然后闪人。以后就靠你向朝廷讲清楚其中道理,你不是出了名的妙笔生花嘛,《论语》里有句话,卧榻之旁岂容老虎酣睡?
李鸿章说:翻遍《论语》也找不到这句话,这是你杜撰的。
程学启笑笑说:孔圣人肯定说过这话,是他的徒弟们忘了记录了。圣人的话也不是句句都能流传下来的,即便流传下来,也未必就是他说的。但这都不重要,我们还是考虑我们的事吧。
李鸿章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终于抬起头,幽幽地说:我一般不肯轻易得罪人,能让则让,但真要得罪,那就得罪到底了,老程,既然你那么想杀人,那就干净利落点吧。
程学启即刻出去,拉着值班的马弁(biàn)丁汝昌到僻静角落,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小丁在程学启身边多年,在安庆当长毛时就跟着他。丁汝昌不聪明,反应慢,但为人厚道,实心眼,做事稳妥,凡事交给他,只要他说坚决完成任务,就肯定不打折扣地完成,这点很让人放心。
程学启简单地说了说:大哥派你干个大活。有那么八个人,就是投降的那些长毛头子,明天要来这里受赏,我们要搞个加官进爵的仪式,在封赏他们的时候,你带着兄弟们偷偷跑到他们背后,一人给一刀,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程学启三言两语让丁汝昌很迷茫,就盯着问,为什么呀?人家投降了,你为什么还杀人家?他们不和我们一样嘛,也是从长毛那里反正过来的呀?我知道了,你是要跟人开玩笑吧?
小丁穷追不舍,一副求知欲很强的样子,弄得程学启都没法回答,他深知这事不那么光明正大,不要说丁汝昌不理解,连聪明绝顶的李鸿章都经历了痛苦的斗争,但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他也没那份闲情去跟小丁掰(bāi)扯是非。
程学启怒不可遏(è),抬手在小丁头上狠凿了几个麻栗子,帽子也滚到地上,小丁撅着屁股去捡,程学启又朝他屁股上踹一脚,小丁急了,忍着痛说:干嘛啦,干嘛啦,有话好讲的呀,那么气急败坏干什么?
程学启说:你个王八蛋,爬起来,给老子站好了,再敢啰嗦,我踹不死你。国家大事是该你问的吗?平时派你攻城夺寨,杀人放火,抢粮抢钱,你在我跟前放过屁吗?
丁汝昌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摸着屁股,说:没有,我都只说一句话,坚决完成任务。
程学启说:回答正确。明天的事,就当派你打仗杀人抢东西,你怎么回答?
丁汝昌挺了挺胸脯,说:坚决完成任务。
程学启说:再说一遍,眼里要带着一股杀气。
丁汝昌目光炯炯,满脸坚毅,一字一顿:坚决完成任务。
第二天,郜永宽八个人喜气洋洋地来了,从前造反,现在招安,能在竞争对手间跳槽,两边通吃,这才叫本事。
慕王府改成了江苏巡抚衙门,门口的招牌换了,里外张灯结彩,离年底还有半年,却有过年的气氛。程学启大清早派人去找戈登,说请戈军门到野外比赛打傻狍子,谁打得狍子多,谁就多分缴获的长毛战利品。戈登一贯争强好胜,也很爱金银财宝,枪林弹雨,粗茶淡饭,嘴里早淡出鸟来了,闻讯生怕落后,立刻背起枪,风驰电掣地出城去了。
程学启一面调虎离山,一面检查各项安排,紧锣密鼓、紧张之极。此时门外通报,郜永宽、伍贵文、汪安钧、周文佳、汪有为、汪怀武、范起发、张大洲等一行人到了,程学启吩咐通报李鸿章,两人在二堂相遇,都穿着簇新的官服,四目相对,神色都很严峻。李鸿章说,你去大门口接客人,我在二堂等。
程学启定了定神,换了一副面孔,老远就热情地和郜永宽打招呼,大家笑着作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众人走到二堂台阶下,两边各摆了一溜水桶,都盛满清水。郜永宽笑着说:前日谭绍光就在这里被我们割了脑袋,弄得满地血污,光急着给程老兄开城门,也没顾得上打扫,还劳烦你们自己动手,真是过意不去。
程学启说:哈哈哈,自家兄弟还客气,不真诚了吧?李抚台昨晚高兴得一夜没睡,一直夸奖你们来着,他说,正是有你们的反正,苏州城才免受涂炭,百姓才得以保全,你们功劳大啊。李抚台要亲自会你们,代表朝廷正式授予你们官职。我早上就吩咐打了井水预备着,你们高升,我们洗地,你我兄弟一起坐下来,干干净净,安安心心吃一顿舒心的酒。
汪安钧、汪怀武等人听得极为兴奋,满脸幸福,连说不敢当,不敢当。郜永宽一面敷衍着,一面用余光打量四周。此时,李鸿章出现在台阶前,大家忙不迭地跪下请安,李鸿章降(jiàng)阶相迎,弯下腰,伸出双臂,连声说:请起,请起,不敢当,不敢当。
郜永宽握住李鸿章伸来的双手,直视李鸿章的眼睛,李鸿章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郜永宽长着一双狼眼,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却掩盖不了瞳孔里的戾(lì)气、狡狯和多疑。郜永宽的直视,显然是一种火力侦察,他想通过眼神交流,读出李鸿章的内心。
李鸿章明白,此时他若心虚露出半点不安,不要说杀贼,连自己小命都在瞬间,他背上发凉,但丝毫不敢眨眼,眼神绝不游移,相反更热烈、更真诚地凝视着郜永宽,四目相对,久久不散,郜永宽终于放心了。
李鸿章又去搀扶其他人,他不禁赞叹程学启,程学启的想法完全正确,自己也读懂了这些人,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绝不能养虎为患。
落座后,双方开始寒暄,李鸿章照例大大夸奖了他们,还一个接一个地问起他们的家乡和亲人,听说有人来自安徽,李鸿章就亲热地说,你我是同乡,我们淮军又添了新弟兄了。:以后你们都是朝廷的人了,程军门和我说了,你们的条件我都接受,啊,都接受。于是大家一起热烈鼓掌,连最狡猾,最具悲观思想的郜永宽情绪也高涨起来。
李鸿章又说:之前长毛封你们的什么王,什么将,那都是伪职,以后不要再提了。本抚台今天要授予你们朝廷官职。来人,二堂摆上香案,把各位的官服都捧上来,举行个隆重的仪式。
八个人都恭恭敬敬站起来,气氛庄严肃穆。上来八个亲兵,面朝大门,并排站立,每人手里都托着一个木盘,盘上叠的是崭新的官服,官服上趴着官帽,嵌着红顶子、蓝顶子、水晶顶子,都插着孔雀花翎,熠熠生辉,盘里还有朝珠、扳指、翎管、荷包、火镰等物件。
李鸿章笑盈盈地说:各位大清的功臣,来来来,跪听封赏。众人挤到托盘前,跪成一排。
李鸿章正要宣布,李二急急走到李鸿章跟前,耳语两句。李鸿章点了点头,很抱歉地说:北京来了上谕,我要去接旨。老程,你来做下面的仪式。各位将军,晚上我们一醉方休,都不许走啊。李三,把曾大帅给我的那两坛十年女儿红也拿出来,还有安徽的臭鳜(guì)鱼,都准备下了。我去去就回。
李鸿章转身往外走,大家想站起来送,程学启说,不必不必,你们跪好,我们继续,很快就完了。
程学启目送李鸿章消失在大门外,清了清嗓子,严肃宣布:奉旨,授予郜永宽从(zòng)一品总兵衔;伍贵文、汪安钧、周文佳正二品副将衔;汪有为、汪怀正三品参将衔;范起发、张大洲正四品游击衔。诸位领旨谢恩吧。
大家纷纷磕头谢恩,此时他们身后已经悄然站着八个人,第一个是丁汝昌,第二个叫宋庆,第四个叫叶志超,第五个叫卫汝贵,第八个叫左宝贵。
郜永宽等八个人磕完头,抬头伸直腰杆,伸出双手去接托盘,丁汝昌就看程学启,程学启含笑着一点头,像是对丁汝昌,更像对郜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