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兴冲冲赶回上海,大营里稀稀拉拉,除了执勤巡逻的,其他人都去城里潇洒了。他让李二把尚方宝剑、令旗及户籍、衙署、厘金、军备等文册档案都拿走,却独独把玩、摸娑着那颗大印,有点朴拙寒酸的木质大印,印上用篆体镌刻着两行文字:江苏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堂之印。17个字,字字千钧。李鸿章两眼放光,久久不肯放手,感觉喉咙被扼住,窒息得喘不过气来,权力像**,在他体内疯狂喷薄,它所带来的愉悦,美妙得难以名状,赚几个钱,睡几个女人算得了什么?怪不得刘邦攻占咸阳后,约法三章,财物无所掠,妇女无所幸(宠幸),原来他藏着更大的志向。
李鸿章的灵魂从天灵盖一冲而出,扶摇直上,从天空俯瞰众生,正应了杜甫说的两句话: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印把子所代表的权力和威势,不是囤积居奇的商人和招摇过市的富翁所能体会的。今天,李鸿章真正有了中心人物的感觉,多少人的命运攥在他手里了。
李鸿章睡得很浅,一晚上翻来覆去,很多事在他脑海里穿梭,很多人跑来和他说话。曾国藩面色阴冷,颇为不屑地说:少荃,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敢睡懒觉?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吕贤基披头散发,冲过来就抢他的铺盖,大叫:李家老二,你还我命来!他父亲挡在中间大喊,快逃 ,快逃,骑马快逃。
李鸿章一下子惊醒了,披了件袍子,趿(tà)着鞋,跑到营外看皎洁的月色。天快亮时,钱鼎铭一行人回来了,又吵又闹,蹦蹦跳跳,那是酒色催得人亢奋。嘈杂声把李鸿章吸引过去,大家看到他,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有说吃的,有说玩的,一说到女人,都挤眉弄眼,一脸****,还故作神秘卖关子。
刘铭传比划着说,那些个妞,好妩媚,比我的赛张飞、小桃红还耐看,还能吹拉弹唱,写字画画的,不像婊子倒像小姐。少荃,你不去太可惜了。
李鸿章内心泛起了另一种冲动,不由得满脸红光,好像他也去嫖了。钱鼎铭嚷着叫大家洗洗睡了,他要和李鸿章单聊。
钱鼎铭说:道光22年,朝廷跟英国人签了条约,开放五个口岸,上海位列其中,至今20多年 ,沪上开风气之先,独领**,非其它口岸可比。但凡西洋的新鲜玩意,上海无不有。
李鸿章迂回侧击,说:我在京城多年,对八大胡同还略知一二,那是京城的花街柳巷,颇有些官宦,世家子弟跑到那里胡混,当然我洁身自好,从不涉足。
钱鼎铭说:少荃兄还真是谦虚,你对八大胡同岂止是略知一二,而是行家里手吧?
李鸿章忙否认。
钱鼎铭说:上海城外有几百亩荒滩划给了英国人建租界,英国人经营几十年,沿着黄浦江建房子开马路,从北向南开了四条马路,这第四条马路最有意思,前半段是风雅场所,卖经史子集,笔墨纸砚;后半段则是风月场所,一等的叫书寓,里面都是通晓琴棋书画的,叫清倌人,听着像大家闺秀,没五十个鹰洋,门都进不去;二等的叫长三堂子,最好的叫花魁,也颇识几个字,但姿色、年纪、谈吐就差一截了;三等的叫幺尼堂子,几个洋钱就够;末等的就是路边的站牌,只供干体力活和洋船上的滥水手。
李鸿章饶有兴趣地问:老钱,你今天带刘铭传他们去了几等?
钱鼎铭一笑,说:他们是将军,不好带去三四等,那里会碰到营里的兵勇们;一等的也不行,将军都是粗鲁人,猴一般地上蹿下跳,哪里会弄风雅,也听不来什么苏州评弹、无锡小曲,所以我都带去二等的长三堂子。
李鸿章笑了,说:那就去找花魁咯。明朝的冯梦龙写过一个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刘麻子做了一回卖油郎。
钱鼎铭说:少荃,是否由此雅兴随我走一遭,见识见识一等书寓清倌人的风情?
李鸿章为难地说:这个不大好吧,我如今接了大印,戎马倥偬,政务繁忙,如何有闲去那种场所,传扬出去也有碍我的官声,还是罢了吧。你说呢?
钱鼎铭说: 少荃,你一贯了解我,我是诤友,而不是损友,不会无原则地奉承你,圣人说,君子坦****,小人长戚戚。也不怕你以后给我穿小鞋,我今天倒要坦坦****地批评你两句。
李鸿章说:啊?我错了吗?错在哪里?倒要请老钱直言不讳,圣人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知道,我一向从善如流。
钱鼎铭说:少荃,你掌管一省,一省千万人民都仰仗你的仁政德行,而你高高在上,埋身公务,只以圣贤书自勉,如此作为,又岂能了解你治下民众的疾苦,这不是置他们于水火而不顾吗?如此不仅辜负圣上重托,大失苏省人民之望,也有违圣人‘治国、平天下’ 的教诲,我老钱是大不以为然的,你要三思。
李鸿章点了点头,说:老钱,你教训得是。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不也屡屡微服私访,广查民生,细问歉丰,纠察冤狱嘛!更何况你我?曾大帅遇不得已之事,也徒呼奈何? 常叹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为官之人,多身不由己,常有违心之举。都是为公家办事,却要个人承担诽谤流言,只能唾面自干,谁让我们是圣人的门生呢?那我勉强走一遭?
钱鼎铭痛心地说:当然,当然,只好勉强走一遭。曾大帅他老人家是打落门牙和血吞。你看今天,我们就身不由己,违心地去做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 一切由我安排,我先去趟四马路,和那个 ‘会贤雅叙’打个招呼,晚上楼上楼下都包下,不许他们再会别客。
钱鼎铭不说接客,而说会客,是为了淡化此行目的。
会贤雅叙,弄堂到底,独门独院,三层中式石库门,天井四四方方,种一株白玉兰,几杆夹竹桃,爬山虎顺着墙往外蔓延,沿墙根摆了一溜盆景,格局虽不大,却透着一番江南的灵气。
十几个着便服的精干青年在弄堂口,门楼前站立,李鸿章、钱鼎铭各自钻出轿子,都是书生打扮,戴着墨镜,一个高瘦高瘦,一个矮胖矮胖,两人并肩走进弄堂,像一根秤杆上吊着一个秤砣。走到门楼前,两人迅速闪身进门,咣当一声,有人在里面上了门栓。
两人刚坐定,丫阿颖鬟献茶,还亲热地向钱鼎铭问好,说钱老爷交规辰光弗来了,阿拉小姐生气了。钱鼎铭嬉皮笑脸地说:心肝宝贝,阿拉阿想侬呀。丁香小姐和侬阿颖哪一天不在我心头上绕几绕?
阿颖佯装生气,说:各侬哪能弗来呢?
钱鼎铭说:打仗呀,打仗多少凶险啦,每天死人,道路不通,货色出不去,钞票进不来,我是手忙脚乱,急得舌头上都起了几个大泡。实在顾不上你们,对不起啊。
阿颖撅起嘴说:各今朝侬哪能又来了呢?
钱鼎铭说:今朝嘛,就是要找你家老龚说正事,给你阿颖赎了身出去当我五姨太,整天珠翠满头,绫罗绸缎,侬看哪能?
阿颖说:呸,给阿拉做大太太都不稀罕。你想让我家老公卖我,休想!再说我家小李也不来这里,常年待在朱家角种田,养鱼,卖红菱,虽然穷,但我们有志气。到明年我就家里去了,再不待这地方,也不劳你钱大爷时时惦记。
钱鼎铭听了很不高兴,说:谁说你老公小李了,他姓李姓张,姓王八都不干我事。我是说你们会贤的老鸨——老龚。跟你个下人掰扯不清,三言两语就么劲了,不识字的人就是戆都,还当贞洁烈妇啊,也不看看这里是啥地方?本来给你带了瓶法国香水,现在没了。去去去,请丁香小姐下楼,钱爷今天带了贵客,大徽商李大员外。叫伊快来见过。
阿颖板着脸,朝李鸿章躬了躬身,扭头走了。李鸿章听他们谈话,有些也听不大懂,但他明白老钱是这里的常客。他四面观瞧,堂屋里的桌椅、几案都是明代家具,多为花梨、鸡翅、酸枝等硬木,桌案上装饰的小屏风是紫檀的,明代木器造型大方,式样简练、古朴,线条流畅,不像清朝崇尚繁琐雕琢,失去了家具的实用价值。贴墙站的高几上摆了几件花瓶,花盆,有紫玫瑰、海棠红、月牙白,釉彩很厚,像是均窑出产。
堂屋左墙上是一幅工笔画的贵妃出浴图:娘娘慵懒,温泉水滑,蒸气氤氲,隐约露出丰姿。右墙上是一幅水墨画:一株柳树矗立岸边,柳叶在风中摇曳,树下有芍药、牡丹之类的艳花,画上题字:春风放胆来拂柳,夜雨无声去润花。
正堂挂一副对联,读去很觉新奇,上联用小李(李商隐)的 ‘神女生涯原是梦’,下联用老杜的 ‘落花时节又逢君’,对得很是工整。字体疏朗,笔势丰润,像是明朝董其昌的手笔。
李鸿章对钱鼎铭调皮地说:这上下联倒是首次读到,都用诗家现成的句子对成,这其实很难对的。我也想到一副,老钱以为如何?
老钱说:李员外,我洗耳恭听。
李鸿章说:上联取北宋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下联为刘禹锡的‘乌衣巷口夕阳斜(xiá)’,工整不工整?
老钱抚掌大笑:红杏枝头春意闹,乌衣巷口夕阳斜。大妙,大妙,怪不得你是翰林,我只能混个举人。哎,你知不知道那副对联是谁的字?
李鸿章问:董其昌吗?
钱鼎铭说:正是此老,董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就是阿拉上海人。
李鸿章说:我知道他,官居明朝礼部尚书,是个书画大家,康熙爷很中意他的字,一生都临他的帖。多年前我还以为他是个人神仙中人,一旦看了他的自画像,就大为不解,此翁身胖体肥,满脸横肉,脸上有一股戾气,不像天王殿的弥陀佛,倒似快活林的蒋门神。
钱鼎铭说:你的眼力好。姓董的就是个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镇关西。
李鸿章顿生成就感,说:原来我看人不错嘛!真不知道这厮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钱鼎铭说:自然是屁眼里去了。华亭人都恨透了董其昌,当年有个民谣,人人传唱,叫 ‘要想柴米漒,先杀董其昌’, 漒就是本地话‘便宜’的意思。你想想,这老畜生都混到什么地步了。他的恶行激起民变,引来上万人,个个都是鲁智深,山呼海啸,一股脑地拆了他经营一生的董氏别墅,所有的不义之财也被劫掠一空。
李鸿章幸灾乐祸,解恨地说:活该,活该,为官不廉,为富不仁,终有此报。这种人居然会有翰墨清奇,富于气象的大手笔。人常说,字如其人,看来也不竟然。蔡京、秦桧、严嵩,甚至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也都是闻名于世的书法大家,你若只看他们的字帖,还真以为是最无私,无邪的圣人大作呢!
李鸿章若有所思地说:祸国殃民,谋财害命,太坏的勾当也是干不得的。你若信佛,信道,信孔孟理学,哪怕信个西洋的上帝,基督,终归是劝人为善的。头上有三尺神明,便会心存敬畏,害怕因果报应,恐惧阴司地狱惩罚,不敢过于为恶吧?
钱鼎铭说:李员外,今天你是来这里当先生的?要么把楼上楼下的老鸨、大茶壶、清倌人、花旦、头牌、压轴、大轴、丫头、门房、伙房都赶出来听你上课?
李鸿章哈哈笑个不停。
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当家花旦轻摇着一把精致的苏绣团扇,款款下楼来。李鸿章只抬了一下眼,就定住了,还真是个绝色的。身姿窈窕,削肩蜂腰,绾(wǎn)一个乌黑的发髻,肤如凝脂,脸似银盘,修眉尖鼻,朱唇贝齿,两腮微微几点雀斑,只一双眉眼,端的是一对桃花,眸子沉浸在一汪清泉里,止不住的风情洋溢,射到屋里,无处不春光,只往轻轻一瞟,却像千百个钩子,早把李鸿章的魂魄钩了去。
钱鼎铭咳嗽了一声,把李鸿章的魂魄叫了回来,钱给他们互相介绍,说这位是会贤的头牌——丁香小姐,这位是来自皖南的大徽商——李二员外。两人靠近见礼,互道问候。这女人红唇吐蕊,暗香盈袖,李鸿章看着都很享受,不禁很瞟了几眼,从头往脚看,风流往下走;从脚往头看,风流往上流。
丁香说自己是徽州人氏,是李鸿章的大同乡。
李鸿章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徽州我熟悉,湘军曾经驻扎祁门,我去那里做过生意。徽州一府六县,歙(shè)县、绩溪、休宁、婺(wù)源、黟(yī)县、祁门,你是哪里?
丁香说:爷,你好记性。我是黟县的。
李鸿章说:你们徽州人既做学问,又做买卖,一边当官,一边挣钱,羡煞天下人哦。
丁香说:这都是逼出来的。徽州自古贫瘠,无地无水,只山多人多,家乡如何谋生呢?男人很小就要外出,或读书,或做生意,十几年不得回家,这种苦你何尝体会过?你看到的只是出头的,而一事无成,客死他乡的,又不知有多少呢?有段民谣唱徽州,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把家一丢。
李鸿章沉默了。钱鼎铭说:哎,人各有命,管好自己要紧。丁香姑娘,不要傻坐着叹气,快给李大官人唱一曲,助助兴。
丁香说:哦,那奴家献唱一曲《夕阳箫歌》。阿颖,去抱我的琵琶来。
两人拍手叫好,茶水不呷,瓜子不嗑,敲小核桃的小锤子也搁在一边。丁香端正好,拨弦调音,李鸿章打趣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有曲调先有情。姑娘,胶柱鼓瑟是否更有情调呢?
丁香笑而不语。
钱鼎铭说:胶柱鼓瑟,那连弦外之音都听不得了,就像李员外家乡的凤阳花鼓,一男一女,男的提一面小锣,女的腰里绑个小鼓,嘡嘡嘡,咚咚咚,没个音律,也没个章法,乱唱乱扭一气。
李鸿章忙撇清,说:他们和我不相干,那是朱皇帝家的风俗,荒年出门要饭,走街串巷,边歌边舞,图个热闹,看客一高兴赏两个钱,为了生计不容易。我儿时最喜欢的是耍猴,猴子戴面具,翻跟斗,骑羊奔跑,看得我兴奋之极。长大了就不要看了,如今能入我耳的就是黄梅调。
丁香信手弹奏,从容而歌,真是呖呖莺声,空谷传响。《夕阳箫歌》即后来的《春江花月夜》,只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唱得李鸿章五蕴皆空,大有苏东坡“抱明月而长终,携飞仙以遐游”的脱世境界。
一曲终了,李鸿章怅然若失,原来音乐能如此触动心弦。
钱鼎铭说:老李,老李,醒醒啊,入定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