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的事业完了(1 / 1)

三人讨论经史诗词、书画金石。李鸿章说:要知道所有的学问都是相通的,一通则全通,八股文通了,训诂(gǔ)考据就通了,跟着诗词也通了,然后书法、绘画、金文、碑刻等各艺皆通,即便不成大家,也成杂家。

钱鼎铭说:照你这么说,那些胡子一大把,还在应童生试的老头们就不买账了,他们皓首穷经一辈子还不能及第,自然埋怨科举不公,压抑有真才实学的士子。比如范进老先生,一整部《儒林外史》不都是在控诉吗?

李鸿章一笑,说:吴敬梓先生就是个长年不举的牢骚人,八股文是仕途的敲门石,这个都做不来,可知他应试的天赋不高。光抱怨有什么用,该想想,是门道没有找到,还是读书方法不对?否则再努力也是南辕北辙。

钱鼎铭说:人天生禀赋不一样,有开悟的,有不开悟的,不开悟就只能埋头于科举应试,而不能触类旁通,也就是瞎子摸象,管窥蠡(lí)测,即便头悬梁,锥刺股,孜孜不倦,也不会有收获,终生没有功名的大有人在,就是因为不开窍。

丁香说:钱老爷,你了不得,六窍都开了。

钱鼎铭说:对啊,我自幼开窍,父母、先生都表扬我早慧,早慧知道吗,就是神童。

李鸿章笑着说:老钱,老钱,你还神童?丁香小姐是说你一窍不通。

钱鼎铭佯装生气,说:被这婆娘绕进去了。你们就这样对待老主顾的吗?刚才臭丫头阿颖跟我发猪猡脾气,你现在又拿我取乐,老子出钱跑来受气。叫你们老龚来,定金退给我,否则,钱老爷明天拆了你们的兔子窝。李员外,我们走,不睬她,去隔壁‘汇乐里’,那里的黛玉、晴雯跟我也不错,有钱哪里不能找乐子?

丁香笑弯了腰,使劲摇着钱鼎铭的肩膀,娇声说:钱爷,人家不让你走嘛。钱鼎铭两只肩膀被摇来晃去,像坐在小舢板里,说不出的舒服。

钱鼎铭拨开丁香的手,说:去去去,阿拉不用你奉承,你要知道错了,就赶紧去李大官人怀里坐好,好生伺候。

于是丁香笑盈盈走向李鸿章,李鸿章很自然地把手抄在她的小蛮腰,丁香摆脱了,只规规矩矩坐在一边。

李鸿章继续说:读书学艺,经史为上,诗词在后。四书五经能读通,八股文便作得好,犹如夯(hāng)实基础,再触及其它技艺,那都属细枝末节,不在话下。先悟再得,才算高妙,有了意境,由上而下,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说来说去就一个‘悟’字。

丁香若有所思,说:爷,一个悟字,倒让我想起了佛家的一大公案,佛祖讲经时,随手摘了一朵花,向善男子、善女人、优婆塞、优婆夷示意,但大众都茫然不知佛祖何谓。只有大弟子迦叶(shè)会心一笑,后来人们都说只有迦叶领会了佛陀深意,真正悟法了。

李鸿章笑着说:我知道此案,叫拈(niān)花微笑,但我却另有说道。

钱鼎铭说:呀?李大官人就是与众不同,对公认的事情你总有独到见解,我要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丁香,你也虔诚一点,李大官人在私塾当过先生,不光谙熟四书五经,还能讲一篇《楚辞》,半篇《文心雕龙》,宋太祖赵匡胤的大谋士赵普靠半部《论语》就能安天下,李大官人还了得吗?

李鸿章指着钱鼎铭大笑,说:你可要捧杀我了!看来孺子可教,你们好好听着。拈花微笑,都理解为悟法、悟道。焉知不是佛祖掩饰气氛呢?

丁香急切地问:掩饰什么气氛呀?

李鸿章说:我要先喝一杯水。

丁香紧挪到李鸿章身边,撒娇地说:人家不喜欢你卖关子嘛。

说完用秋波扫了李鸿章一眼。

李鸿章的骨头酥了,说:释迦摩尼讲经时,突然语塞,忘词儿了。老想不起来了,怎么办?世尊毕竟是世尊,他急中生智,信手摘了一朵花展示给大众,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众人都没看破,只当当中有大玄机,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于是冥思苦想。唯有迦叶坐得最近,实实在在看到佛祖脸上扫过的一丝茫然,于是他绽放一笑,意思是说,老师,弟子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不说破。世尊也泯然一笑,原来被你小子看出来了,下次不让你坐在我身边了。这是师徒俩互相逗闷子呢,没你们想得那么神圣,非要拔得那么高。圣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不喜欢人们神话他,凡是叫别人迷信自己的,都不是真正的圣人。懂了吗?

钱鼎铭和丁香笑死了,李鸿章真能开玩笑。李鸿章又伸手搂丁香的腰肢,丁香就任由他搂。钱鼎铭不往他们那边看,站起来走到书桌旁,琢磨一方砚台,自言自语地说:这砚台好不俗,造型浑朴,敲击有金铁声,应该是歙县的货吧?宣纸、歙砚、徽墨、湖笔,三样出自李大官人的家乡,皖省果然文章鼎盛,人杰地灵啊。

丁香说:钱老爷在附庸风雅呢,我们一起作幅画如何?画中自有颜如玉,画中自有黄金屋。

李鸿章说:你姓什么?

丁香说:奴家姓王。

李鸿章说:那你肯定是神笔王冕的后人,他画个美人,就出来个真美人;画锭金子,就出来一锭真金。

李鸿章一边说,一边摩挲丁香的细腰,手渐渐往上走, 丁香吃吃笑了,轻声说:爷,你好不老实,一面跟人家说话,一面挠人家胳肢窝,奴家最怕痒了。

李鸿章说:爷是抓痒的高手。

丁香说:爷真是涎(xián)皮赖脸,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强扭的瓜不甜。

李鸿章说:爷就是喜欢强扭,哪怕瓜不甜,也别有滋味。我们家乡的曹操,就喜欢强扭瓜果,比如那些丈夫不在家的少妇和守节的小寡妇。明儿你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吃亏。

丁香说:啊呦,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奴家是单身,更没有守寡,你也不是什么奸臣大白脸,凭什么就跟你走啊?你要强扭,不过多颇费几两银子,你若是个土财主,奴家还不稀罕呢。你要是英雄好汉,奴家自己赎身跟你走。

李鸿章说:那你运气来了,我就是英雄好汉,你去赎身吧。

丁香把李鸿章的手抽出来,摁在自己膝盖上,抿嘴一笑说:不许乱动,哪里像个英雄好汉的做派?

李鸿章说:英雄好汉得分时候,有的时候是,有的时候不是,现在正好不是。

说着又要上手,丁香使劲按住说:不许黏人,人家要去画画了,这里可是高雅之地,主雅客来勤,我要是个庸脂俗粉,你就会嫌弃我,下回去隔壁找黛玉晴雯了。

三人每人一支笔,共同创作,一个画近处的茅林草屋,鹅牛洑水;一个画中部的枫林沿岸,渔船清流;一个画远方的半月斜挂,雁群南飞。三个人歪头左看右看,好像不错,敝帚自珍吧。

钱鼎铭说:中华的水墨画真妙,凭几支秃笔,就能造万千气象。

李鸿章说:水墨画,神在墨上,墨分五色,干黑浓淡湿、凭此五墨,动静行止、阴阳明暗、远近高低,尽在其中。作画也如在世间为人,运用五墨自如,便是参悟自然。一旦参悟,得大自由,凌空驾风,其余何足道哉?

钱鼎铭说:原来人世间的万物,说来说去不过五墨。

丁香和钱鼎铭撺掇李鸿章给画题诗,李鸿章沉吟一会,在空白处写下五律一首:

往事尽悠悠,枫林几度秋。

高谈忘天暮,主人邀客留。

急涧舀鱼煮,荒村宰老牛。

婵娟若有意,清影伴归舟。

钱鼎铭说意境本该更高,因为宰牛弄得血腥了点。李鸿章搁下笔说:平仄所限,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词,遮掩过去算了。

他盯着丁香问:婵娟意下如何?

丁香答非所问:奴家不养鱼,更不敢宰牛,我只给二位爷预备了功德林的素斋。

这顿饭吃得真好,杯盘碗碟都很精致,酒是十五年的绍兴女儿红,李鸿章这天很愉快,席间又去撩丁香的腰,丁香含笑不语。夜深了,李鸿章不懂这里的规矩,要是提出留宿却被拒绝反而不美。正踌躇间,早被钱鼎铭看出了心思,趁丁香离座,小声附耳说:自古美女爱英雄,她相中你了。一般人来个八九次,钱花得像淌水似的,也未必摸得上她的手,你是大英雄,她自然留你。

李鸿章大喜。只一会,丁香出来说,夜深了,早点歇了,二位沐浴吧。钱爷相中哪一个了?

说完,很深情地朝李鸿章送了一个秋波,啊呀,这个风月场里的尤物,一会儿妖冶玲珑,一会儿娇羞柔情,一会儿又憨憨可爱,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呀?征服她和征服长毛一样值得夸耀。成功的男人除了拥有权力,还要战胜美丽的女人,单靠薪水过活的哪里有资格谈成功呢?

沐浴完毕,奉上茶,李鸿章端起茶碗,还酝酿着说些风雅的话。外面的门拍得山响,还以为半夜三更来抓嫖的。进来的是李二,一脸汗,李鸿章从二楼窗户伸出头来,紧张地问:大营出事了?李二一面抹着脸,一面说:爷,安庆曾大帅给你来信了,刚刚快马送到大营,还有一份军机处发给他的上谕抄件,我也带来了。

李鸿章连忙披衣,一只拖鞋被他踢到床底下,怎么也够不到,丁香从另一边撅进去给捞了出来。李鸿章下楼,在妓院处理军国大事。

他拆了信,又看上谕,好像都是一个意思。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即将向南京发起总攻,朝廷让曾国藩居中指挥,调江苏李鸿章,浙江左宗棠分别进入南京两翼协助曾国荃。曾国藩在信尾写道:少荃,淮军若能逐次扫平苏州,嘉兴,阻遏该地长毛驰援南京,将为九弟克复南京之最大助力。

曾国藩话中有话,他不好明确反对上谕,只跟着上谕内容说了一些敷衍的话,而根本意思就是暗示李鸿章,不希望李鸿章的淮军,左宗棠的湘军赶去南京凑热闹,分他弟弟一杯羹。

曾国藩对李鸿章十分放心,李的灵活性永远大于原则性,最能审时度势,不会让老师为难。而左宗棠自负,自称“今亮”,就是当今诸葛亮,连他最大的伯乐——曾国藩也不放在眼里,常常挖苦讽刺,不留情面。所以曾国藩对姓左的不放心,甚至厌恶,就怕他顺杆爬,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去南京抢功。

李鸿章快速地思考,我该如何?有了,分三步走,第一步上奏朝廷,说正在积极整顿军马,不日即开赴南京,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些,让朝廷高兴;第二步给曾国荃写信,说奉旨协战,但沪上之战刚刚结束,淮军还需时日整休,无法克日到宁,让曾国荃安心;第三步给曾国藩写信,说当务之急要先攻苏州,除淮军侧翼之患,让曾国藩放心。他料想曾国藩看信后会很满意。

他让李二把正忙得不亦乐乎的钱鼎铭叫起来,先回营集合各部主官,所有兵勇结束休假,回营报到。

李鸿章穿戴整齐,丁香很舍不得,说:爷,怎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李鸿章说:刚才收到东家急信,要在南京做笔大买卖,关照我先去苏州分号筹一笔本钱。商场如战场,我得连夜走,你等我筹银子来给你赎身。商人重利轻别离嘛,呵呵。

丁香说:你莫哄我,你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做大事的。奴家愿意跟你走。

李鸿章捏了她一下脸颊,说:你个小婊子,真让人爱死。你的钱自己守好,以后再不让你抛头露面了。

李鸿章习惯逢场作戏,这次却爱上了丁香,但他绝不儿女情长。急匆匆出了弄堂,也不上轿子,跨上马,飞驰而去。

晨曦时分,淮军大营吹集结号,将官们全身戎装,排列整齐,接受李鸿章检阅。李鸿章戴起二品顶子的官帽,身着黄马褂,眼露杀气,张牙舞爪,活像天王殿里的护法,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跟昨天那个温柔体贴,怜香惜玉的居家好男人判若两人。

李鸿章隐瞒了北京的旨意,只传达曾国藩命令,说淮军要在外围配合攻打南京的曾国荃,全力扫清苏浙地面,巩固湘军的战略优势,为长达十四年的大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李鸿章口气凛然:诸位弟兄,立功的机会又来了,我嫌你们的顶子还不够红,让长毛的鲜血来染红吧。

现场山呼万岁。李鸿章一字一顿:先下苏州,再克嘉兴。出发。

苏州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李秀成知道,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已经日薄西山了。

十一年前,洪秀全占领南京,更名为天京,他进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大造天王府,但刚竣工就被潜伏的奸细放火烧了,正好他也嫌不够气派,于是再造一次,比第一次扩大好几倍,周围十几平方公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同。从头走到尾,要建高速公路,真是琼楼玉宇,天仙宝境一般。

完工后的新天王府,外有太阳城,内有金龙城,外城到内城要过长长的五龙桥,下桥绕过黄色大照壁,有极宽广的广场,广场上三座品字形高大牌坊,牌坊上横书:天堂通路。

金龙城宫门口,挂着数米长的横幅,有洪秀全朱笔大字: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可入,否则雪云中。雪云中就是杀头。

主建筑为“荣光大殿”,庄严宏伟,雕琢华丽,绘以五彩,饰以黄金,琉璃瓦盖顶,门窗用绸缎裱糊,墙壁用泥金贴面,取大理石铺地。

洪秀全自搬入天王府一直到太平天国覆灭,都没有再离开天京一步。他和他战友们的奢侈腐败程度远超于他们咬牙切齿,穷毕生精力要想推翻的清王朝。但他们内讧(hòng)不断,互相杀伐,对待战友无不以除恶务尽、赶尽杀绝的手段,比对待清妖还要辣手。

早期的东南西北翼等诸王纷纷死于非命,李秀成和陈玉成等童子军出道后,相继成为卓越的军事领导人。李陈配合默契,打了很多胜仗,一度气焰大张,把清军的江南、江北大营一锅端掉,湘军主力也迭遭失败,曾国藩只好龟缩在南昌小城,整整两年长吁短叹,痛不欲生。

但之后,战场形势扭转了,湘军上下秉承曾国藩的品质,韧劲十足,屡败屡战,由暮气转为朝气;而太平天国由于内部倾轧(yà),元气大伤,屡战屡败,由朝气转为暮气。太平军在战略上陷入被动,陈玉成横冲直撞几年后,其主力在皖北覆灭,洪秀全断了一条胳膊,李秀成成为天朝唯一能指望的擎天柱。

洪秀全的穷奢极欲需要大量的钱财填补,到了他晚年常常入不敷出,所以大肆卖官鬻爵,给天国捐银若干,就能获得相应的官爵,童叟无欺。前后封了2700个王爵,南京城内,楼上楼下,街里街外,王爷遍地,吃花酒的有王爷,喝馄饨的有王爷,王爷能坐八抬大轿,经常因为道路狭小,两个大轿顶在一起,互不相让而大打出手。

至于什么顶天义、钻天侯、天将、丞相、总监、监军之类的官帽,因为面向工薪,丰俭随意,铁匠,挑夫、磨豆腐的都能弄顶帽子来戴戴,中国人向来有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情节,几两银子就能过一把成功人士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