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上海领导人(1 / 1)

曾国藩向朝廷奏报李鸿章功劳,并举荐他接替薛焕为江苏巡抚,薛焕调任通商大臣。军机处下发上谕,六百里快马递送上海,着(zhuó)李鸿章加二品顶戴,署理江苏巡抚。41岁的他,位列封疆,成一方诸侯,梦寐以求多年,终于结成正果。

喜讯传来,李鸿章草草读了一遍上谕,然后给众人传阅,所有人一片喜悦。李鸿章却十分平静,他的平静,原因有三:

第一,一切都在意料中,激动早已释放;

第二,不宜轻狂,当效仿曾国藩,每临大事有静气,如此才能再上一个境界;

第三,想起战死的那些人,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功名。不是我们有多少能耐,而是我们有足够的幸运。曾国藩曾说,任何功劳,都要分一半给天。要是连天的功劳都要占有,那么幸运就会离开我们。

李鸿章想到以前的自己,这要在以前,他心中该掀起多大的波澜啊,逢人就要吹嘘,几天几夜都不带停的,要是曾国藩在场,肯定会讽刺他:你咋不上天呢?话说回来,他要还像以前那么轻浮,也就没有今天的成就。

曾国藩曾引用圣人的两句话:君子慎独,内圣外王。君子在独处时,也能像在公众面前一样,无杂念的保持心中的道德,不因为无人监督,就可以放纵自己做坏事,那就不是君子了。内心藏着圣人的教诲,以圣人的要求指导自己的行为,才能真正做到外王,外王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千万不要以为道理简单就容易做到,恰恰相反,最简单的道理才体现人性,而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比如人走在一条偏僻的道路上,捡到一锭银子,当时身边无人,我是占为己有呢,还是物归失主呢?若是一般人,想都不想就掖起来了,若换做君子,眉头不眨地交公了;捡到十锭银子呢,君子可能犹豫一会交公;捡到一百锭银子呢,君子咬一咬牙交公;捡到一千锭银子,一万锭银子呢?就不是靠挤眉弄眼,咬牙跺脚来选择了,面对巨大**时的君子还是君子吗,这很难说了。

天底下没有攻不破的城堡,也没有战胜不了的人,不能战胜,是因为价码不够。以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也攻不下的人才叫圣人,圣人千年难遇。

曾国藩以圣人标准要求自己,李鸿章以曾国藩的标准要求自己,曾国藩对他说:我一生淡泊名利,不求闻达,只凭侥幸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虚名越多,内心越惶恐。少荃,他年你若享有大名,行事也须得如履深渊,如履薄冰,不可生一丝洋洋自得的心。

李鸿章说知道了,他是否真能达到曾国藩的要求,只能问他自己,但昨天的李鸿章已经死了,新的李鸿章诞生了。

上谕厚厚十几页,提到淮军一干人众,程学启加一品提督衔,刘铭传加二品总兵衔,所有官佐都有封赏,一时将星闪耀,翎顶辉煌,程学启把官帽捧在手里,帽子上插着耀眼的花翎,顶子换成了红宝石,官服上的补子狮子换成了麒麟,越看越满意。钱鼎铭等人也都是一身簇新的官服,大家弹冠相庆,淮军大营一片欢腾。

这与两个月前他们刚刚踏进上海滩时有了天壤之别。淮军走在大街小巷,个个扬眉吐气,上街买东西也理直气壮地讨价还价,不像以前,出了钱还像偷一样,上海人也不敢再嘲笑他们是乡巴佬了。

刘铭传问:少荃,什么叫署理江苏巡抚?

钱鼎铭说:就是代理,这个巡抚还不是正式的。

张树声说:我们的前程都是拿命换来的。那天少荃拿我当逃兵,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要拿刀杀我的头,当时他像个恶鬼,和平时判若两人,太吓人了,我至今心有余悸。

李鸿章羞涩地一笑,说:那天我有那么可怕吗?

张树声使劲点了点头,李鸿章的脸都红了。

吴长庆说:老张说得对,前程都是用命换来的。大人也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为什么只给一个代理呢?

潘鼎新咯咯地笑着说:吴胖子傻嘛,那是朝廷嫌我们卖命还不够,要我们再接再厉,把命拼掉算数。

刘铭传说:妈的,原来是在骡子眼前吊根胡萝卜,光骗着你磨磨,就不给你啃到。

李鸿章摆一摆手,说:哎,麻子不要这么说。什么官大官小的,都是为圣上分忧,为黎民解难,个人进退何足挂齿?如今的官职,我还战战兢兢,只怕不能胜任,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有辱祖宗的英灵,干脆辞了算了。

周盛传、周盛波兄弟反应出奇地一致,都拍着手说:大人高风亮节,以天下为己任,真有古大臣之风,是全体淮军的表率,我们向大人学习。

李鸿章含笑不语。

程学启说:你们周家两个活宝哦。

钱鼎铭说:程军门,周家兄弟说的不错嘛。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李大人就是我们大清的范文正公。

李鸿章高兴地连连摆手:啊呀,啊呀,老钱越说越过了。我怎么敢比范仲淹他老人家?

钱鼎铭想接话,被刘铭传抢了去:少荃兄,米汤喝够了吧?看这三个家伙,哦,上海人怎么说来着,这三只赤佬,将来一定是奸臣。你要离他们远点。

周家兄弟“嘿嘿”干笑两声。钱鼎铭骂了一句:册那。

李鸿章有点不满意,说:我还没听够呢,让人家说话天塌不下来嘛,人家说真心话,就是奸臣啊?你们说的是真心话吗?

三个人鸡啄米般地点头。

李鸿章又问:你们肯定不是谄媚我?

三个人拨浪鼓般地摇头。

李鸿章满意地说:散会,散会,放五天假,大上海,灯红酒绿。自进来后,东南西北都没摸清呢。你们都去见识见识。

钱鼎铭说:大家跟着我走,我是老上海,带你们好好白相白相。

程学启问:什么叫白相白相?

钱鼎铭说:就是玩玩嘛。

刘铭传说:那我们一起做几天白相人。

大家都说,白相人好,今晚我们都是白相人。

李二进帐,禀报说上海道台杨坊来参见新任巡抚,潘鼎新笑了,说:势利眼来了。

吴长庆说:李大人成了杨坊的顶头上司,他自然要来巴结。

刘铭传忿忿地说:我在十六铺码头出洋相,就是被他耻笑了去。

张树声说:当初他要待我们好些,我此刻第一个跑出去接他。

程学启说:现在晚了,都不许出去接他,让这个老油子搁在外头凉快凉快。我们徽州有道名菜叫臭鳜(guì)鱼。就是挂在房檐下晾着,任由风吹雨打,时间久了,才能做出的一道又臭又鲜的美味。

大家都笑死了。

李鸿章说:就让老宝贝挂在外头晾晾。李二,你去跟他说,我在给朝廷写奏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请他先候着。他若等不及,就不必在我这儿耗,尽管回去便是,有更重要的公务等他批阅。

李鸿章打心里厌恶官场老油子,自打他走上仕途,一直被这类老畜生穿小鞋,胸中积了多年的火气,需要引黄河之水来浇一浇,。

杨坊钻出轿子站在辕门口,本以为李鸿章会笑盈盈地迎出来,至少派个大将来接他,他会大大恭维李鸿章一番,再奉上一笔丰厚的礼物犒劳淮军,以前的不愉快也就一风吹了。但没想到李鸿章叫他干等,故意给他难堪。

如今不比以前,以前自己是主人,李鸿章是客人,客人要敢给主人甩脸子,主人立马拂袖而去,报复李鸿章的手段都是现成的,饷银、补给、军械哪样不能克扣他,拖延他,怠慢他,叫他有气无处撒,心里憋屈却说不出。

如今不敢了,主客易位,后来者居上,李鸿章成了自己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有谁见过胳膊拧过大腿的?也怪自己,见识浅,眼光短,做事不留后路,把想法挂在脸上。

杨坊听了李二回话,离开不敢,候着又尴尬,既不设坐,也不看茶。但在官场上历练多年,心里骂开了锅,脸上一点都不露。反而向李二陪笑,说:请上差转告中丞大人,卑职就在这里等候,大人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传见卑职。

杨坊在道台衙门坐卧起居,威风八面,人人都对他低眉顺目,但淮军大营不是他的地盘,没人把他当盘菜,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推车的,赶马的,装卸的,凡和他打招呼的都是粗鲁地吆喝他闪开,车把子几次顶到他腰上。还有一个方队接一个方队出大门,领队的都是洋人,喊着听不懂的口令,士兵们都整齐地回应,像西点军校出操。

那些干体力活,出洋操的丘八当中居然有戴四品蓝顶子,五品白顶子的,站岗放哨的也是清一色的七品金顶子。杨坊看着咋舌,自己一个四品道台,站在队伍里,也就是个扛枪的。如今天下就属湘军,淮军当官的多,随便拉一个流鼻涕的,放到地方上就能当县太爷。

李鸿章让大家打牌娱乐,自己也加入玩上两局,玩了很长时间,突然想到还有人等他传见呢,于是吩咐请杨大人进来。

杨坊口焦舌燥,两腿酸软,却是满脸春风,进来先作揖道喜,李鸿章点头不语。杨坊连忙把礼单展开,呈给李鸿章,李鸿章也不接,微微瞟了一眼,笑而不语。杨坊心里一喜,忙说要以下属的身份重新和李抚台见礼。

一般情况下,上司总会谦逊地笑着拉住下属,叫他不要客气。而李鸿章任由杨坊下跪,手都不肯伸出来虚应一下,杨坊没有办法,结结实实给李鸿章磕三个头。李鸿章脸色大好,吩咐看座,叫上茶。

明清两朝,下级见上级,茶都是摆着不喝的,端茶就是送客的意思。李鸿章情绪极高,说:杨观察,本部堂适才公务繁忙,没有找你议事,万勿见罪。这是曾大帅新捎来的祁门红茶,请你品一品,走时再带上两斤。

杨坊忙说:下官不敢受,大人戎马倥偬,万机待理,是下官叨扰大人了,下官有罪。于是端茶微呡了一口,便赞赏不绝。杨坊以为李鸿章前冷后热,态度转变是因为自己的恭敬和厚礼打动了李鸿章,让李鸿章既往不咎了。他只猜到一半,李鸿章的确厌恶他前倨后恭的势利,但看到杨坊礼单的刹那,他突然生出了新的心思。

上海,中外大港,百物流通,商贾(gǔ)辐辏,金钱如山。上海道台为大清第一肥缺。当年和珅,当到领班军机大臣,位极人臣,还要死兼着一个五品的崇文门税监督。这个官不大,却掌管全京城的进出税收,和珅贪墨,一半来自崇文门。

如今的上海,就是全中国的崇文门,如此财源,又岂能放在杨坊,这样一个不贴心的外人手里?难道我堂堂抚台,还要仰人鼻息,靠下属来接济吗?李鸿章打定主意,任凭杨坊如何讨好,都要把他赶走。这无关个人好恶,关乎政治路线和自己的钱袋。

被李鸿章又骂又打的,都是自己人,张树声被骂可以升官,李二、李三被踹,可以发财。凡被他笑脸相迎的,都是外人,他表现越热情,下刀越快。

李鸿章站了起来,客气地说:杨观察,我要赶往太仓找薛焕大人办移交,把巡抚大印拿过来。

杨坊放下茶碗,猛一拍膝盖,说:对,对,这才是正事嘛,先接手江苏关防,才能上任理事。事不宜迟,下官陪大人去。杨坊的口气,像是李鸿章的心腹谋士,处处为他着想。

李鸿章说:也好,那就有劳你了。方忠兄,你也跟着我去太仓。其他人嘛,也别在这里干耗,都跟着老钱去上海滩见识见识,上海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哦,白相白相。

薛焕握着李鸿章的手,一脸欢喜地说:啊呀,少荃啊,当初我派钱鼎铭去湘军搬救兵,多亏曾大帅啊,慧眼识人,把你派来了。你那个仗打得,啧啧,母么闲话讲。就是孙武、白起、孔明在世,也不过如此嘛!

薛焕一脸不舍,说:你我今天才见,相见恨晚啊!我要调任了,我们都没好够呢。今天我一见到你啊,就喜欢得不得了,我老早看好你了,由你来接我的班,只能说皇上圣明,曾大帅高明。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你我就兄弟相称吧。

李鸿章连说不敢,不敢,你是我父亲一辈的,我应该叫你世伯。李鸿章知道薛焕说的不可能是真心话,你既然老早看好我,为什么不早来和我见面呢?我又没上天。官场里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场面上的敷衍倒是很需要,这是维护彼此关系的润滑剂,管他真假,自己也有很多言不由衷的话,说过就忘。谁也没有因为他李鸿章食言,而指责他。

薛焕如此客气,显然他清楚李鸿章即将如日中天,这样的官场红人,是很值得结交的。大家欢聚一堂,搞了一桌子江南鲜香,李鸿章第二次吃到他平生的最爱——松江四腮鲈鱼,第一次是刚到上海,在杨坊的接风酒宴上。

李鸿章素以吃鱼闻名。程学启曾问,你是属猫的?淮军私下都管李鸿章叫鲤鱼。李鸿章也不以为忤(wǔ),跟着我这条金鲤鱼才能跳龙门嘛,这是个吉利的外号。

薛焕捧出大印,李鸿章双手接过,两人都一脸严肃,程学启和杨坊在一边鼓掌,仪式简单而庄重,李鸿章可以以代理江苏军政一把手的名义发号施令了。以南京为中心,方圆三百公里内的地区都在太平天国手里,江苏巡抚的实际辖区很小,薛焕的政令出了太仓无法远播,只能在昆山、嘉定、 南翔周围打转,稍微辐射一下东面的上海。

薛焕换了头品顶戴,即日去上任,他询问李鸿章是否要搬入太仓巡抚衙门。李鸿章说不,他要去南京,把南京从长毛手里夺回来,那里才是江苏的首府。薛焕伸出大拇指,说:年轻有为,志向远大,英雄气魄。

此刻,南京正由曾国荃的两万湘军围困,迄今两年,湘军每天都在死人,不断补充新兵,更换率高达20%。曾国荃就是不退,曾家兄弟都有一股子韧劲,他们坚信,最后的胜利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李鸿章清楚,曾国荃要独获摧毁长毛老巢的首功,除了“荃字营”,任何势力都不能来插手,如同小猫小狗护食。曾国藩也有意成全弟弟建立世纪功勋,所以从来不向友军,包括李鸿章、左宗棠,甚至湘军系统的鲍超、杨载福、彭玉麟等人发出协战命令。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不识相地去触碰曾家兄弟的禁脔(luán)。

于是李鸿章,这个江苏的主要领导,把战略目标转移到了浙江,他要帮曾国荃一把,扫清湘军侧翼,把对攻占南京存在威胁的长毛势力都堵在外围,摁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