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麻子的战况尚不明朗,而新的危险已经逼近,几拨斥侯来报告,李秀成的各路部队离开盘踞的苏州、杭州、湖州,向上海急进。一路往七宝;一路往松江,封锁吴淞口;一路由嘉定至黄渡。三路形成对上海的包围,主力由李秀成率领,前锋两万人由青浦向虹桥进逼。
程学启说:事态紧急。我即率本部去青浦新桥布防,你带全部淮军迅速进驻法华寺、徐家汇,再向西死守虹桥,梯次防御,你我东西呼应。虹桥为上海西门锁钥,此地一失,长毛**,上海就完了。
李鸿章说:正合我意,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只要在虹桥打败李秀成,其他悍匪自然土崩瓦解。我让华尔拨一半洋枪队给你。
李鸿章不无悲壮地说:方忠兄,淮军存亡在此一战。
两人目光碰了一下,便拱手而别。李鸿章的军旅生涯迎来第一次大考。
李鸿章派李二速去航头找刘铭传,一旦他能抽身,便立刻回援虹桥。然后下令造饭,把好吃的全部拿出来,统统吃光,下一顿饭就问长毛要,若要不到的话,这辈子也不用再吃饭了。于是大家都吃得很撑。
集合完毕,李鸿章登高嚎叫: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就是升官发财的黄道吉日,擒贼先擒王,我们就打李秀成,只捡大个的收拾。是英雄的跟着爷干,是孬种的给爷滚蛋。
钱、潘、吴、张、周个个撸袖,扯起喉咙大喊:杀敌立功,升官发财。李大帅就是我们的爹,爹在哪里,儿子就在哪里。
人人眼里充满血丝,杀气腾腾、杀声震天。一部瘆(shèn)人的杀人机器开足马力,一往无前。
全营开拔,钱鼎铭留守徐家汇,李鸿章、张树声、潘鼎新、吴长庆、周家兄弟全伙开到虹桥。急行军一晚,第二天正午到达虹桥,青浦方向已传来枪声和炮声,那是程学启,他的“开字营”已投入战斗。
感谢程学启,李鸿章获得了备战时间。李鸿章下令各部抢修工事,并按训练时的作战条例,全体进入一级战备。不多时,枪声、炮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密集,人喊马嘶,狂风中夹杂着血腥和暴戾,大地在颤抖,空气在颤抖,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
淮军是李鸿章一手缔造,亲自指挥的李家军,官兵只知李鸿章,不知有朝廷。虹桥之战是李鸿章出道九年以来第一次单独指挥的一场大战役,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仰仗他的运筹帷幄和大无畏精神了。而此时他已经无能为力,是胜是败,全在老天爷,全在这帮兄弟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稳脚跟,或瞪眼,或微笑,但绝不能慌张。
他吩咐李三:去搬个板凳放到虹桥桥头,再倒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把爷的帅字旗竖起来,督战队一字排开,爷今天要见识见识李秀成的三头六臂,绝世武功。
尘土遮天,黑烟弥漫,喊杀声、战鼓声、排枪声、发炮声、爆炸声 ,白刃格斗的金属碰撞声,所有人世间能听到的最极端的声音都集中在一起,简直要震破耳膜,热闹得像除夕的夜晚。战争让人类陷入了无限的癫狂。
李鸿章或坐或立,握着千里镜眺望。前头无数次变换着大王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时声音远了,李鸿章轻吁一口,缓缓地坐下,惬意地呷着高脚玻璃杯里的红褐色**;一时声音又近了,他紧张地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好几次瞟他的青鬃马,那是他父亲给他的,还和他说了一段话,至今历历在耳:儿啊,这马可不是给你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的;而是给你逃命的。难道我李鸿章会有这样的下场吗?他的心情在顶峰和谷底间跳跃。
胡思乱想间,前方一片哗然,一个人拼命往回跑,督战队大叫,杀逃兵,杀逃兵,纷纷举枪。那人急得大叫:滚开,滚开,我是张树声。李鸿章气急败坏冲上去,破口大骂:王八蛋,你堂堂营官竟敢当逃兵,你的卵子呢?快拿把刀来,把他的狗头给我割了。
张树声满脸血污,盔歪甲斜,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我,我不是逃兵,不是逃兵,我的马,马死了,刀刃,刀刃也卷了。
李鸿章想都不想,说:骑我的青鬃马,上马,上马。又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往张树声手里一塞,狠狠往马屁股上拍去,大喊一声:快滚,快滚,你死也要死在前面。你死了,我来垫你。
李鸿章断了自己的退路,万一崩溃,不但跑不了,连自杀的凶器也没了。此时太平军潮水般涌来,淮军的两翼都动摇了,形势危如累卵,一旦突破,就会像大山崩塌,大坝决堤,再也无法收拾了。
李鸿章回头大喊督战队,你们都给老子顶上去。他满眼凶光,脸都扭曲了,惨白得没有一丁点人色,活像一个恶鬼。他抬脚把板凳踢到桥下,板凳上的玻璃杯摔得粉碎。绝望之间,他仰天大叫:程学启,程学启,你使劲打呀,打呀。刘铭传,刘麻子,你个麻子躲到哪里去了?
他急火攻心,声嘶力竭,终于喊破了嗓子,声音都发不出了,无比颓丧地蹲在地上,往事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这是将死之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吗?他听不见一点现实的声音,自己成了一个战场的旁观者,站在眼前的只有老娘、妻子、儿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有家庭的人多温暖啊!生活的本质不在于富贵,而在于平安,如今连平安都成了奢望。
他出神了,又很快转回来,急着向李三口述遗嘱,只三言两语,叫我老婆改嫁,不要守节,什么狗屁贞节牌坊,李家不稀罕;让我大哥抚养我儿子,请好老师来教书,儿子成年后未必要当官,平平安安做一个乡下人就很好。李三听一句,应一句,哭一声,最后说,哦。李鸿章烦躁地说,把你的刀给我,快滚,逃命去吧。他怕李三再聒(guō)噪,一脚把他踹跑了。
李鸿章很后悔把勃朗宁给了张树声,用这个对着太阳穴,或者伸进嘴里,手指头一扳,再没有烦恼了。现在只能抹脖子,或者插心窝了。还是学项羽抹脖子吧,可是我没有项羽的刀技,一刀过去,没中要害,一时还死不了,岂不是活受罪?抹脖子也叫刎颈,廉颇和蔺相如就是刎颈之交,此时他已经神志不清,思路混乱了。
李三发疯一样跑回来,兴奋地喊:大人,快看,快看,铭字营的军旗。
绝望的李鸿章,像个要淹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啊啊啊?错愕的说不出话来。真是刘铭传来了?
李鸿章正和本家李秀成胶着,李秀成再来一次冲锋,李鸿章就将一溃千里,但此时李鸿章是受到命运眷顾的。
1815年6月18日,比利时滑铁卢,法国皇帝拿破仑和英国公爵惠灵顿在此决战,这是决定欧洲后一百年命运的决战,法国七万人,英国七万人,从早上打到傍晚,双方死了六万人。英法都无力再战,拿破仑顶上了他最后一支禁卫军,还是没能彻底击倒惠灵顿。此时,谁有援军,哪怕就几千人,一个微小的砝码,就足以决定胜负的天平。双方都在苦苦等待援军,精疲力尽的法国人等到的是普鲁士军队,足足五万六千人,那是英国人的援军。天不佑拿破仑,拿破仑就此被彻底扫出历史大舞台,最后死在太平洋深处,一个叫圣赫那拉的孤岛上。
李鸿章是惠灵顿,他盼来了大救星刘铭传。刘铭传比刘备强,论做生意,他贩私盐日进斗金,搞托拉斯,刘备只是织席贩履小本经营,当小摊贩;论打仗,他是战神,百战百胜,刘备是成功之母,一赢九输。
刘铭传辗转南汇,一战航头,再战新场,连打几个神仙战,斩长毛三千,一举肃清上海侧翼威胁。正在打扫战场,清理几吨战利品,上下发财,铭字营狂喜。刘铭传神出鬼没,不要说长毛找不着北,连李二的马都跑得吐血,到处追他不着。
终于在刘铭传庆功时,李二逮到了他,只说了一句:速去虹桥,救李大人。说完和马一起倒下。刘铭传二话不说,把鸡腿一扔,留下一小撮人看守战利品,命令把所有的马都集中起来,率领马队拼命赶往黄浦江边,把上海人民的渔船统统征用,昼夜不停地摆渡。在李鸿章穷途末路时,狂奔一百里赶到战场,李鸿章热泪盈眶,招手大叫:麻子,麻子,我在这里呢。刘铭传轻蔑一笑,说:你歇着吧。
众人问刘铭传哪里布阵,刘铭传大喝一声:还布什么阵?三五成群,只管往长毛堆里猛冲,杀他个片甲不留。于是冲锋号吹起,地动山摇,人如狂飙,一鼓作气冲向李秀成的大纛(dào)旗。大有项羽在巨鹿大战秦将章邯(hán),七战七捷的气势,淮军如枯死的庄稼,突然得到滂沱大雨的浇灌,垂死的人像打了兴奋剂,大为振奋,全线反击,战场形势瞬间发生逆转,李鸿章一举击破李秀成。
李鸿章扯着破锣嗓子大叫: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他重重地捶打刘铭传的肩膀,说:你个鳖孙,我没看错你。
人们为活着狂欢,刘铭传被反复抛到空中,最后一次,接他的人同时闪开,把他摔个四脚朝天,半天爬不起,他又痛又气,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一一问候。程学启被彻底灌醉,抬到草垛里,鼾声如雷。人们都跑过来和洋枪队队长华尔勾肩搭背,大家要抬华尔,华尔接受了刘铭传的教训,拼命挣扎,靴子都被扒了,一个劲地骂: Jesus Christ , all of you a bunch of damn gangsters , you son of bitch. Let me go. (天哪,你们一帮强盗,都是狗娘养的,快放开我)。
李秀成煮熟的鸭子飞了,他独木难支,饮恨而逃,一直到太平天国灭亡,他也没能品尝城隍庙的五香豆和南翔小笼,也永远无法领略浪奔,浪流,江水永不休的黄浦江风采。
决定淮军和李鸿章命运的一场大戏,落下了帷幕,只短短一天,对李鸿章而言,两世为人,漫长得却像一个世纪。上海滩是李鸿章的发迹地,他在这块福地凤凰涅槃,他和他的淮军将在中国近代史上浓墨重彩地大书一笔。
沧田如海,残阳如血。
远方的风卷起稻浪,一层又一层,踯躅于销烟未散的战场,满眼的只有折断的刀枪,烧焦的战旗,飞奔的战马,收拢不尽的尸首,还有浸润大地的殷红,明年这里的庄稼会很茂盛。这些活泼的生命啊,本该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本应该在和平的年代,负担他们的家庭,过一份踏实的生活,虽然平庸,但这是他们的生活,只是时势的乱流,无情地把他们裹挟进来,身不由己,如今长眠在不熟悉的土地下。很短的日子后,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只有家人无尽的痛苦、思念和魂牵梦绕。
没有人为胜利而喝彩,只为活着而庆幸,他们之间的问候,只淡淡一句,原来你还活着。生在乱世,人的感情都是粗糙的,生者不会为死者多流几滴眼泪,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早就哭干了眼泪。活人抬着死人去埋,今日葬人知是你,明日葬你又是谁?
李鸿章真切感受到杜甫的两句话: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君问归期未有期,哪里才是我李鸿章的宿命?他站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让泪水肆意地在脸上流淌,那是获胜的兴奋,劫后的感慨,还是为逝去生命的惋惜?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想宣泄,每逢人生关键的时刻,一边是康庄大道,一边是峭壁悬崖,他总能幸运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切无法解释,也许世间真有因果。
他是一个矛盾、复杂、感情丰富的人,自信又自卑,多情又无情,率真又狡黠(xiá),诚实又诡谲(jué),热烈又凉薄,庄重又顽皮,慈悲又残忍,勇敢又胆怯,坚强又脆弱。
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者,要说有,也只能是英雄和领袖。没有大众的平庸,如何衬托伟人的光芒?一将功成万骨枯,骨头堆砌的高塔,让李鸿章一步一步站到塔顶,任疾风贯耳,云起云落,行我所行,思我所思,听从内心,无问西东。
万众满杯饮,斯人独感伤。大家向李鸿章祝贺,李鸿章朝大家深深作揖,嘶哑而饱含深情地说,你们是我爸爸。他连干三杯,把爸爸们都赶走,挑灯伏案,奋笔疾书,他要给曾国藩写信,边写边哭。
他不想报功,只想向这位可爱的老人诉一诉心中万般的苦,并向他道歉,多年来他一直自命不凡,内心小看曾国藩,小看曾国藩两次自杀,没有大丈夫气概,而今天轮到自己,不也是万念俱灰,只求速死嘛!他彻底理解了曾国藩,曾国藩太不容易了。倒下的天只靠一人支撑,滚滚洪流仅凭一木拦截,身冒血战,千生万死,一人进退系天下安危。
大道理谁都会讲,只要不负实际责任,站在道德高峰,可以随心长短,任意臧否(pǐ),但凡这种人,读了一点酸文在肚子里,便自诩为文人书生,眼高手低,目中无人,但一临事,则进退失据,六神无主。
书生带兵,往往纸上谈兵,尚清谈,轻实干,曾国藩、李鸿章也是书生,却能提笔写文,上马杀贼,愣是重新谱写了中国历史。怪不得人家说清谈误国,实干兴邦。
李鸿章写到虹桥战役,惊心动魄的场景,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写道:学生领各部同时俱进,跨骑列阵,击鼓如雷,弓弩齐发,枪炮如注,将士激奋,踊跃争先,斩将搴(qiān)旗,拉朽摧枯,李匪秀成气馁,贼众胆寒,狼奔豕(shǐ)突,尸积高山。此役,三军用命,折戟尚格斗,战死犹眼睁,日月隐耀,山岳潜形,风云为之易色,草木为之含悲,赖圣上洪福,老师运筹,沪上之困从此解也。
李鸿章临笔神驰,思绪万端,塞北秋风瘦马,江南春雨杏花,何日再创一个太平世界?
一个月后 ,曾国藩读到了他的信,喜极而泣,一声长叹:风云帐下奇儿在,古角灯前老泪多。
自从李鸿章赴上海,曾国藩怀上了两桩心事,第一件是他的九弟曾国荃,已在南京城外鏖战两年,两万湘军日夜奋战,洪天王的防线一寸一寸退缩,曾国藩正积蓄力量,时刻思考着发动一次总攻,毕其功于一役;
第二件是李鸿章,李鸿章领淮军去上海,为湘军解东面之忧,李秀成本想用围魏救赵的策略,以攻占上海来解南京之围,但计划破产了,从此他失去了江南的战略纵深和税赋重地,只好往南京收缩,湘军凭空多了一支东面的淮军,湘淮实力大增。此后,淮军游刃有余,可由东向北,任意威胁嘉兴、苏州、无锡、常州等各地,最终形成对南京的合围,洪秀全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