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说:既不要沾染太多的官场习气,也不能有魏晋南北朝的名士派头,史书对名士赞赏有加,我却不屑一顾。那些人出身高门,居庙堂则为卿相,处地方则为诸侯,却一味**,随心所欲,整日书画琴棋,清谈玄学,故作高深,从来不务正业,渎职无为。
若他们闲云野鹤,身在江湖,拿这些东西冶养情操,自然极好。但掌大权者则一日不可忘记本分,绝不可在公事上推诿塞责,不担肩膀,否则我都不敢想象他们治下的百姓靠什么过活?是靠柴米油盐呢,还是诗书字画?
少荃,你天资极好,但过于恃才傲物,也好为大言,以后你要负太多的责任,虚华矫饰的东西,一概要摒弃,每逢大事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可敷衍,实诚办差,才有进益。
李鸿章一字一顿地说:我记下了。
第七条船也载满了,钱鼎铭在远处招呼李鸿章。曾国藩说:少荃,去吧!老夫寄厚望于你。今后膺(yīng)重任于一方,杀伐决断,恩威赏罚,凡事都在你自己。三思,三思。
李鸿章给曾国藩磕了三个头,起身而去。汽笛长鸣,落日余晖,慷慨而悲壮,39岁的李鸿章五味杂陈,他的人生之舟扬帆启航了,等待他的将是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洪流,中国近代史也由此揭开了新篇章。
船行两日,逐渐靠近南京江面,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那是太平军的老巢,经营多年,重兵把守。按照预案,李鸿章传令,骡马都戴上嚼子,所有人下到底仓,不可声张,连咳嗽都不许,敢喧哗者斩。
七条汽轮吐着黑烟,前后甲板都升起米字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船只起伏前进,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一声接一声,李鸿章的心随着水声,砰砰乱跳。所有人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
万一长毛要求登船检查怎么办?底舱又闷又热,万一哪条船上有人发了神经,大呼小叫怎么办?万一哪个细节出了疏漏,被长毛看出破绽,用岸炮猛轰怎么办?要那样,多年的雄心豪情,都将化为一团青烟。想都不敢想,越想越害怕,此刻每一秒钟都长得像一个世纪。
底层的舷窗都用纸糊的严严实实,里头人看不都外面的情形,心中的焦灼、恐惧把人的灵魂抽去,只留下一具具脸色惨白的躯壳。
李鸿章的衣裳湿透了,头上蒸腾着热气,脚下渗透着凉气,热汗和冷汗把他浸泡成了一个水人。他回头看钱鼎铭,钱鼎铭的脸都抽筋了,大腿微微颤抖。底舱尽头的是程学启,斜靠着舷梯,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在乎,嘴角还撇着微笑。
猛听得三声汽笛声,后面几条也跟着鸣笛,船长在向南岸的长毛城堡致敬。李鸿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此时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足以让他崩溃,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所有人都在滴汗,臭汗味逼得李鸿章的意识都迷糊了,快过去吧,快过去吧,一切都快过去吧。他想起《金刚经》里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于是反复默念,脑海一片空白,好像已出离这个非人的环境了。人遭遇到重大而难以控制的局面时,大脑潜意识会产生的一种应急逃避机制来麻痹思想和安抚情绪。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船长匆匆下到底仓,满脸喜悦,向所有人伸出两个大拇指,左右摇晃。起先鸦雀无声,接着窃窃私语,继而**起来,直到癫狂嚎叫,载歌载舞,很多人都哭了。船震地摇晃,人们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个个挥汗如雨,如劫后余生一般。
李鸿章喃喃自语:两世为人啊!
当晚七条船灯火通明,人人都跑到甲板上,这里一堆,那里一撮,有人唱戏,有人说书,还有人教授种稻,养鱼,老母猪产后看护的农学知识。李鸿章吩咐伙房加餐,上酒压惊,程学启说还没打仗,就开庆功宴?李鸿章说:能活着就是一场大胜仗。
李鸿章问钱鼎铭:过南京时,我看你腿都哆嗦了,没尿吧?
钱鼎铭不服气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煞白,可以到戏台上演曹操了。
两人互相嘲笑,程学启说:都不容易,就是尿了,也是英雄。李鸿章向程学启竖起了大拇指,说:你才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时有人禀报,有十几个人晕船,下午经过一场虚惊,已吐得脸色蜡黄,没人形了。李鸿章安排医官细心看护,第二天,程学启报告说,他营里的一个姓小林的病号昨天半夜死了,才16岁。
钱鼎铭说,还没看到花花世界,就先去了,年纪轻轻没福气啊。
李鸿章冷冷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可强求,晓得身子骨不行,何必跟来?关照程学启抚恤他家里,马上把尸首处理掉。
程学启搞了个简单的悼念仪式,说小林你一路走好,哥哥没照顾好你,来生再做兄弟吧。把手一挥,上来四个兵,用草席把尸体裹了,抬到船舷边,喊“一二三”,抛进江里。七条船里,每天都有人死,李鸿章说,一律沉江。
上海坊间传闻,人民盼星星盼月亮的生力军抵沪了,于是扶老携幼,像逛城隍庙一样,挤到十六铺码头看热闹。上海人好奇心最重,围观、轧闹猛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码头上有剃头修脚的,有跑街做销售的,有店铺掌柜的,有挎书包上学的,有四马路倚门卖笑的,有男人搂着娘们的,还有儿子骑在老子脖子上的。大情小事都会把各行各业的人聚拢到一起,每有人群的地方,必有民意领袖跑出来侃侃而谈,评头论足。同时,上海人又具有极大的包容心,新鲜的玩意都想尝试。
上海道台杨坊率合署大小官吏来迎接,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龙腾狮舞,人山人海。船和码头间搭了跳板,李鸿章一干人先下,彼此见礼,杨坊握着李鸿章的手说:李大人,真叫我们望眼欲穿呢!你看,上海父老,箪食壶浆,翘首以盼,只等王师早日解我民众倒悬之苦,累卵之危啊。
李鸿章说:惭愧,惭愧,这些时日曾大帅和下官也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啊!终于不辱使命,克期而至,稍感心安。我将整顿师旅,奖率全军,杀敌报国就在今日。我淮军之虎贲(bēn)健儿与贼势不两立,望杨观察,诸位大人及沪上父老多多助我声威。先谢过了!说完一揖到地,众人还礼不迭。
两人文绉绉地说了一大通,一听就是读过书的。李鸿章上轿后还暗暗好笑:这个杨坊,那么酸,我还顺杆子和他一起拽文!
“卸货咯,卸货咯,活着的都给老子滚下来整队。”刘铭传大马金刀地站在码头,举了根马鞭向船上晃悠, “铭字营”是第一批下船的。一帮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男人乱哄哄走下来,又伸懒腰又吐痰,有挎刀提枪的,有背包袱的,有扛扁担的,一边下一边说笑,讲着浓重的土语,病恹恹的骡马夹在人群里,边走边拉。
人群盯着这支叫花子队伍陷入沉默。有个人走跳板时绊了一跤,身子猛地往前扑,前面的汉子收不住脚,一个接一个,都骨碌碌地往下滚,码头上倒了一地。人群齐声叫好,掌声如雷,还爆发出震天的大笑,笑声感染到每一个人,十六铺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晚上大街小巷就在笑谈,一群乡巴佬跑来拯救阿拉。
杨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李鸿章自夸的虎贲健儿,虎狼之师?
20年前,上海开埠,英国首任驻沪领事到老城厢里租房,装修后就在寓所门口挂起了领事馆的牌子,这要在广州是不敢想象的。广州早于上海和洋人做生意,但多年来,洋人受到清政府和民众的歧视,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只能限制于广州郊外,洋人不被允许进入城区,当年为了这个如今看来十分可笑的话题,双方扯皮了2年,直到谈判破裂,兵戎相见,连两广总督叶名琛都被英国人抓到船上去了。
上海领事馆开馆当日,门庭若市,人们排队进场,络绎不绝。领事先生大喜,热情接待,还以为是来做签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到他就捂着嘴笑,一路喧哗,大呼过瘾,弄的领事先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后来才轧出苗头,原来这个房东很坏,他一边收英国人的房租,一边在外头做广告,说家里蓄养了一头西洋运来的“赤佬”,黄头发,绿眼睛,欢迎沪上人民来观摩“赤佬”,每位仅收门票一文。上海人纷至沓来,领事先生受到了奇耻大辱,后来搬出老城,跑到外滩荒地上造房子。
李鸿章很快得知十六铺事件,大感不快: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们,不领情还只管嘲笑,你们只重衣衫不重人,真是小市民。晚上李鸿章率领一干将佐去道台衙门赴宴,气氛热烈,宾主尽欢,李鸿章从杨坊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但他心里清楚,上海官场早把他翻来覆去嘲笑无数遍了。
杨道台邀请李鸿章下榻在道台衙门,李鸿章和钱鼎铭在船上也是这样商量的,但现在他不愿意了,还是到城外军营里去,那里他说话令行禁止,一言九鼎。他婉拒了杨道台的美意,只说队伍新到,需要整顿军容,加紧训练。整顿军容是他故意说给杨坊听的,杨坊一听,脸上便讪讪(shān)的,只说了句:悉听尊便。
李鸿章委托杨道台一个事,尽快补充大军给养,购买洋枪洋炮,并联系洋教习来营训练。杨道台说,这事就委托钱鼎铭一手操办吧,我以上海官府名义出面协调就是。口气已不像之前向曾国藩求救时那么恭敬和爽快。李鸿章何等聪明,受此怠慢,更加不快。官场的人阴晴不定。
回到营里,他立刻招来一班人,骂骂咧咧。
李鸿章说:刚开场就演砸了,那帮势利眼瞧不起我们了,贼娘,你们都说说,该怎么办?
刘铭传说:怨我,是我的‘铭字营’ 出了差错,丢了淮军的脸。我把那个出洋相的龟孙吊起来抽几鞭子吧,也请少荃处罚我。
程学启说:不怨你,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们针对的是整个淮军。
李鸿章点了点头。
吴长庆说:我们的团练在家乡就是这副德性,忙时种地,闲时训练,大敌当前,就纠合起来作战,人人向前,乱打一气,也没什么战法,更不懂什么叫军容。
张树声抽着水烟袋说:吴胖子说得在理,淮军初建,就是些农民,不识字居多,还是第一次到大城,很多人之前连县城都没去过,能有什么见识?
潘鼎新说:开个铺子都很难,小本经营,还要整天盘算着进货,出货,货要不对路,也要砸在手里。何况创立一个军队,开头肯定是千难万难的,李大人不要焦虑,饭要一口一口吃。
周盛传和周盛波互相推着让对方说,周盛传说:我和我弟想法一样,目前我们就是这底色,要一晚上改也难,但大人要有信心,淮军都是些厚道质朴本分的子弟,比八旗、绿营那些个兵油子强多了,哪怕现在笨一点,也只是没见过世面的缘故,但都很听话,且不乏聪明可造之材,只要大人**得当,尽早演练西洋战法,早晚可堪大用。
李鸿章说:我和杨坊说了,叫他多给我给养,提供新式枪炮,并延请洋教习来营教授。他却一并推给钱新之,他只居中调和,好像我是来求他帮忙的。这到底是谁家的事情?
钱鼎铭一听说到自己,立刻接话说:推就让他推吧,少荃不必烦恼,我手头有钱,是薛中丞,杨大人从江苏藩台司库和上海关税中拨给我的,不论多寡,也能解个燃眉之急,洋人的人头我都熟,比如旗昌洋行的大班约翰,洋枪队的首领华尔,两个都来自花旗国。
花旗国南北各州失合已久,最近打内战了,整个国家都在生产武器,我们托旗昌洋行购进枪支、大炮,都是最新式的后膛式样,现成就有一批存在董家渡码头公共仓库,够装备半个淮军了。我再请华尔带一批洋教官来教开枪放炮,这也不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洋人贪财,不会不来。
李鸿章长舒了一口气,是啊,怕什么呢?有人才,有钱财,自己又是朝廷任命的三品大员,淮军又不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何苦为官场那帮子腌臜人生闲气?
刘铭传说:我练过枪,在船上打过水鸭子,那支枪叫‘勃朗宁’,能放六个枪子儿,一年前在杭州贩盐时,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英国人手上买的。我一直揣在腰里。
他拔出来展示,大家传看,都爱不释手,很精致,枪身涂着烤蓝,闪着幽幽光芒。李鸿章说:枪子儿呢?我要练两发。刘铭传就掏出两颗,李鸿章说,别那么小气,都拿出来,大家试试。刘铭传说,我带的也不多,每人就打一发吧。
大家兴高采烈地往野地里找目标,排队射击。张树声打中一只野鸭,吴长庆打中一只野兔。李鸿章最后打,什么也没打着,他吹了吹枪口,把枪揣进腰里,像个熟练的西部牛仔,说:晚上炖兔子、鸭子,一起打个牙祭。说完转身就走。
刘铭传上去就拦:你要干嘛?还给我。
李鸿章说:充公了。
首批洋枪、洋炮、西式军装运输到兵营。所有人都垂涎欲滴,要李鸿章马上分拨,李鸿章吩咐每营拨发400支,先装备那些聪明健壮,以前摸过土枪的人。
刘铭传说,我要500支。
大家都反对,李鸿章也说,凭什么?
刘铭传把手一伸,说:还我勃朗宁。
李鸿章就给了他500支。
军里热火朝天,把小枪、抬枪、刀矛、没有瞄准镜的劈山炮统统扔到营外,破旧的土布军服集中到一起放火焚烧,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半个上海城,像在烧麦秆。这是李鸿章向上海官府示威。
部队换装,每人两套新军装,人手一支长枪,还组建了炮队、马队、辎重队。华尔带着一帮洋人,整天操练,部队踏正步,练洋操,又学射击。营里做事都靠吹号,一吹号起床,一吹号吃饭,一吹号训练,一吹号睡觉。李鸿章再也没有睡过懒觉。
除了西洋军规,李鸿章还让大家各抒己见,每人凑一条土规,针对淮军的生活陋习进行纠偏。比如不许在军营喧哗,战友间不许打闹;不许赌博;进长官营房必须先喊“报告”;两人成列,三人成行;不许用袖子擦鼻涕;吃饭时不许呼噜呼噜发出响声;叠被子要有棱有角。有天李鸿章出去方便,不慎踩到一泡屎,在水塘里洗了半天靴子,半天吃不下饭。他特意加了一条营规:野外拉屎要挖坑,完事后还要填土掩埋。
最重要的一条是必须重视枪支保养,枪支是士兵的生命,违规者重责,李鸿章说,兵勇犯事,长官同罪。逼得这些营官、哨长、什长个个如狼似虎,起初天天有人被饿饭、吊打、关禁闭。有两个不识趣的公然斗殴,还打伤了劝架的长官,李鸿章当即判决活埋,在场的人都发抖了。
对那些军事过硬、训练扎实、作风优良,纪律严明的单位和个人则一律给予奖赏和提拔。李鸿章很舍得花钱,淮军基层兵勇每月饷银四两二钱,是绿营、八旗军的三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一个月,淮军面貌焕然一新。
风声一天紧似一天,金山卫、松江、泗泾、青浦、川沙、嘉定、奉贤的南桥、南汇的航头、新场都发现了敌情,遍地火警。刘铭传主动请缨,说哪里火大,我就去哪里浇水。于是他带着“铭字营”,连夜开拔去航头,这是淮军第一个与太平军交战的部队。
李鸿章咬着指甲,紧张地等待刘麻子的战况,他最怕刘麻子有失,开门红一旦打不响,对淮军士气将是极大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