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分三步:第一,鉴于湘军全力向天京围拢,无多余兵力往上海,李鸿章自行回安徽招募家乡兵员,凑成一支新军,作为湘军别部向上海进发。
第二,关山阻隔,又多经过长毛盘踞之地,若一路征战前进,折损兵力,还延误战机,为兵贵神速,新军拟从湘军占领的安庆走长江水路,坐船往上海,十天内就能到达。
第三,希望曾国藩拨一部分军械粮秣,作为新军开拔所需,以后加倍奉还。
李鸿章说完,紧张地注视着曾国藩。曾国藩不禁暗暗赞叹,如此大的构想,李鸿章娓娓道来,严丝合缝,我做事向来举轻若重,他却举重若轻,真是个文武干才,将来成就必在我之上。
曾国藩点了点头,说:可以。语气很随意,天哪!通过了。李鸿章简直不敢相信,天大的事居然只是一点头,说了两个字。
蹩脚的领导对于下属的建议,不会一说就同意,总是要小题大做,找些瑕疵,批评两句,拿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来折腾人家,只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明,叫人家迫于**威而俯首帖耳。人总是自恋的,再不堪的人也要在显微镜下找自己的优点,何况领导?凡有高明且不安分的下属,就要给双小鞋穿穿,败一败自己心中的妒火。
李鸿章长年穿小鞋,快走不动路了。他虽为千里马,但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伯乐不仅需要高超的相马术,还要有坦**的胸怀和容人的格局,李鸿章幸运地遇到了曾国藩。
曾国藩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李鸿章眼眶里滚着泪,声音都哽咽了:学生真不知道怎么才,才能......我,我以前......唉!
曾国藩摆了摆手,把话题转了回来,说:我可以挪出部分器械和粮草,再让刘松林拨‘松字营’ 五百人给你,以壮行色。
又是意外之喜,李鸿章趁热打铁,说:老师,我还想要一个人。
曾国藩平静地说:程学启吧?
李鸿章心跳加速,说:是。
曾国藩说:你们有缘,他跟你,比跟我有出息。
李鸿章恭恭敬敬,一揖到地,但没等他完全收敛笑容,曾国藩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的数十条运兵船如何通过南京江面,长毛在南京经营多年,重兵布防,紫金山上有瞭望高塔,长江南岸大炮林立,巡逻船只来往密集,这一段五十里水路,你能插翅飞过去吗?
李鸿章胸有成竹地说:早就想好了,我不用摇桨的帆船,又小又慢,我让钱鼎铭从上海雇用太古、怡和两大洋行的班轮,那是铁壳船,不用桨,靠一种烧煤的锅炉推动前进,又大又稳,航速还快。最有利的是这些船都悬挂英吉利的米字旗,长毛自称上帝的子民,把洋人当兄弟,一般不会为难洋船。洋人认钱不认人,官府和长毛的生意他们都做,只要钱鼎铭出得起租金,不会雇不来船。
曾国藩很惊讶,说:真是见多识广。像在讲《镜花缘》,或许将来你还是个办洋务的料。雇洋船的事一定要机密,对不相干的人不能泄露一丁点,切记切记,身家性命。
李鸿章很严肃地说:是。此时他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曾国藩说:既然定了,就快去办。上海民众盼我王师如大旱之望云霓,你明日动身,回乡招勇,也不用再到祁门,全部开拔到安庆,你能招多少人?几时能到?
李鸿章说:五千到六千吧,来回总要一个月。
曾国藩说:好,我让安庆给你预备下六千人的辎重,但不能白给,让钱鼎铭给我留下五万两银票,部队草创,先凑这些应付,钱鼎铭不是说上海父老慷慨解囊嘛,那就不用客气,到上海后,多多购置洋人的枪炮,再多聘请些洋人教习,大敌当前,抓紧练兵,也只能速成了,到实战中历练吧。
李鸿章说:谨遵教诲。
曾国藩说:你有把握招到那么多兵吗?
李鸿章有些得意地说:前些年我在家乡办团练,很是结交了一些相与,有潘鼎新、吴长庆、张树声、周盛波、周盛传,都是些谋勇兼备的将才,他们各有现成的队伍,我若登高一呼,他们会闻风而动的。哦,对了,看我这脑子,忘了最重要的一个。
曾国藩问: 谁啊?
李鸿章说:刘铭传,绰号刘麻子,是个盐枭,口气大得很,颇有点手段。此人神出鬼没,长年在潜山一带,我让李二、李三分头去打探,一定要把他收入囊中。
曾国藩说:好。你去把钱鼎铭叫来。
李鸿章沉稳地走出去,离开了曾国藩的视线,立刻舞蹈起来,幸福居然来得那么快,短短一个时辰,他像坐过山车一样!千钧重压瞬间无影无踪,他的双臂变成了一对翅膀,拔地而起,直上云霄,这一切到底真不真实?
他按捺住心头狂喜,和钱鼎铭简单说了几句,丧魂落魄的钱鼎铭又变成一个正常人。他立刻趴下,给李鸿章磕头,被李鸿章一把拉起,两人欢快地跳着来见曾国藩,钱鼎铭又趴在地上磕响头,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叠子银票。
第二天清晨,李鸿章、程学启、钱鼎铭来向曾国藩辞行,他们仨兴奋地聊了一晚,曾国藩叫他们先吃早饭。李鸿章始终没打一个哈欠,双眸炯炯有神,吃得那个香甜。曾国藩笑了:你莫不是吃了鸦片膏?
约好下月下旬安庆城见,船到人到。曾国藩说,我也将移师安庆,届时为你们践行。又跟程学启说:方忠,如今你跟着少荃,有用武之地了。
曾国藩派程学启持钦差大臣手谕,先赴安庆打好前站,还特别嘱咐,事关机密,只须暗暗办妥各项事宜,协调各处关系,不得有任何张扬。
一一关照后,曾国藩站了起来,他们三人也垂手侍立。曾国藩说:少荃,《孟子.公孙丑》里有一句话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zī)基,不如待时 ’。智慧之人,静候大势;农夫荷锄,只待农时。既然时机已到,何不乘势而起啊?
三人走出帅府,来到城门口,三拨人都已候着,于是上马拱手而别,互道珍重,一拨往北,一拨往西,一拨向东,疾驰而去。这一天是1861年1月5日。
2月中旬起,不断有人群向安庆集结,都是偃旗息鼓,悄无声息。2月下旬,从上海、南通、江阴江面驶来七条大洋船,安庆码头太小,有三条只能锚在江心,程学启在码头周边安置了大量的帐篷,登记,造册,分发装备,安排食宿,忙碌而井井有条。
曾国藩坐镇安庆,钱鼎铭跟着第七条船来,又坐小舢板到岸边,程学启上前就和他拥抱,钱鼎铭说他花了十八万两银子雇得这些船。程学启连连咂舌,说:上海人财大气粗。
现在只等李鸿章。李鸿章因为找刘铭传耽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都找不到这个盐枭,本以为失之交臂,正在神伤,刘铭传却露头了。
刘铭传出身很苦,父亲刘三不务正业,嗜好赌博,争强好胜,时常与人斗殴。一天深夜,从赌局回家,被人用镐头从背后击打致死,刘铭传时年12岁,靠母亲为人做针线活养活一子二女。村里有私塾,塾师教儿童几人,刘铭传常背着柴火站在窗外,用手指抠破窗户纸。有一天被塾师发现,问他做什么,他说偷听。老师说那你进来听,他说我家穷,缴不起束脩(xīu)。老师说我不收你学费,等你将来有出息了再还我。
于是刘铭传入私塾,只读了半年书,他要帮母亲做杂务,拾柴火,还要给人放牛,档期不够,抽身乏术,只好含泪辍学。之后,他去学木匠,他做的长板凳,榫(sǔn)卯服帖,四脚扎实,比洋钉木匠不知道好多少;又去当小贩卖包子,在永和铺子趸(dǔn)货,先赊后付,碰到刮风下雨,包子卖不出去就自己吃了。永和王老板举着擀面杖追他要账,老头哪里追得上他,他跑得老远转身扮鬼脸,说:将来一百倍还你。以后王老板还是肯赊他。
刘长大了就去贩私盐,开始小打小闹做盐贩,后来做大做强做盐枭。盐为官家专卖,盐枭、盐贩都是打击对象,刘铭传和他的团伙,一年四季驾船,载着盐包出没在芦苇**里,像阮小二、小五、小七一样,跟官家捉迷藏。后来长毛起来,天下大乱。长毛上升为主要矛盾,刘铭传降为次要矛盾,受政府感召,刘铭传在家乡霍山、潜山一带招募团练,配合官军行动,打过几次小胜仗,官府发现这个盐枭是个天生的将才,次要矛盾也没有了。
刘铭传粗通文字,对文人特别尊重,他给大家训话,滔滔不绝能讲两三个小时,说话生动,富有逻辑,出言成章,极有煽动性,就是不能提笔写字。他把那位塾师请到家里,给予很高的报酬给自己儿女上课,又把永和王老板找来,把他留着当管家兼门房。
这些年刘铭传广积财富,起先只想做个富家翁,隐居世外倒也心满意足。但平淡的生活很快让他厌倦,为了远离城市,远离喧嚣,便在深远的芦苇**里摆一条大船,船上应有尽有,和他的小妾小桃红、赛张飞隐居起来,白天**漾,夜晚缠绵,渴饮江中水,饥餐湖里鲜,做一对半神仙眷侣。
但时间一久,心头又生波澜,看来不是远离什么地方就能安分守己的,我是天生的宋三郎,如何甘心当个陶渊明?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有个著名的《人类需求层次理论》,分五层境界,第一层是生理需求,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第五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此时不在乎利,只为名,要得到社会认同,简而言之,要家喻户晓,人人羡慕,留名青史。
这天,仆人小王划了小舢板给他送给养,刘铭传正无聊地钓鱼,小桃红要吃生鱼片,隐隐约约听到小王和赛张飞说官府正到处找老爷,就是一愣,哪个旧案东窗事发了?应该不会,他表面上一副大大咧咧,散漫钱财的赢家派头,内心却着实狡诈,做事细密,不拖泥带水。
刘铭传放下鱼竿,小桃红不乐意了,说:爷,鱼都咬钩了,咋就丢了嘛?
刘铭传装着镇定,笑着说:小宝贝,这一拨太瘦,等下一波肥的吧。你先替我守着。
他叫来小王,问个仔细。祁门来了个李观察四处找刘,小王正在潜山城里采买物品,碰上了像无头苍蝇的李二,之前两人相识,李二见到他像得了救星,说:我刘宅找麻子,说爷采藕去,就在芦**间,湖深不知处。
小王不知李二底细,不敢坦白刘铭传在哪,只说你先找客栈住下,老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替你去找找看。
刘铭传一听,拍掌大笑:老朋友没有忘记我啊!机会来了,小王,你做了件大好事,有赏。
刘铭传撑船起航,小桃红死拽着鱼竿不撒手,赛张飞也吵着晚上要喝鱼汤,刘铭传二话不说,扯过鱼竿一把撅了,把盛鱼的竹篓奋力往湖中一抛,大喝一声:喝你娘的鱼汤。
两个娘们撅着嘴,叽叽喳喳一路,小桃红瞪着杏核眼问:爷,我们去哪?
刘铭传大喝:回花果山。
连夜驾船,第二天刘铭传和李二见面,搞清楚来龙去脉,不多一句废话,传下话把各路弟兄都集合起来,训了一番话,想升官发财的就跟刘爷去玩命,没卵子的就憋在窝里搂着娘们睡觉。
刘铭传带了五百人风尘仆仆赶到安庆,李鸿章狠狠地锤他肩膀,说:省(xǐng)三,你个鳖孙,终于露头了,这下乌合之众全齐了。
刘铭传装着憨厚,嘿嘿笑两声,说:我是身在花果山,心向取经人。
曾国藩传谕,叫李鸿章带一班将领来钦差大臣行辕候见。这帮人被安排到二堂,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除了茶房来添水,曾大帅的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潘鼎新一个劲地抽水烟,满脸写着冤枉;吴长庆一人枯坐,目光呆滞,像个傻子;张树声和李鸿章耳语,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笑声;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各拿一张桌上的字帖,仔细研磨,像两个好学生。
刘铭传先是正襟危坐,一会儿跷起二郎腿,一会儿半躺在座上,一会儿蹲在座上,一会儿又在屋里来回走,一边走还一边练招,到每个人脸上虚晃两拳,到最后索性开骂了。
吓得李鸿章连忙制止,说:麻子,你真是猴子屁股坐不住,这是衙门,还敢如此放肆,简直狗胆包天了,还不回去给我坐好。
这时茶房传话,钦差大臣有紧急公务,各位将军先请回吧,李大人请留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刘铭传跳起来就走,一路骂骂咧咧,其他人鱼贯而出,满脸的不解和不满。连李鸿章都摸不着头脑,这曾大帅唱的是哪出?
曾国藩和李鸿章坐在签押房,曾国藩说:少荃,是不是很意外?
李鸿章无语。
曾国藩说:其实我一直藏在屏风后,细细观察你们每一个人。我懂相人之术。
李鸿章大感意外,曾国藩还是个特务加相面先生。
李鸿章很惶恐,不禁嗫嚅(niè rú):都是些乡野村夫,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如有得罪处,老师万万海涵。
曾国藩说:哪里,我就是乡野村夫,湘军也都是乡野村夫,有出息的乡野村夫还不少。你知道我是怎么看这些人的吗?
李鸿章洗耳恭听。
曾国藩说:你挑人还算有眼光,这几个都是将才,只要跟着你,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李鸿章大喜。
曾国藩说:其中那个最不安分的,你知道嘛,他是个帅才,远在其他几人之上。
李鸿章有点哭笑不得:就那个脸上长麻皮的猴子,还是个帅才?当齐天大圣吗?他刚刚还骂你呢,敢骂你就是帅才?
两人都笑了。
李鸿章这次带来的,连同曾国藩拨给他“松字营”一部,一共6500人。曾国藩给这支新军定名为“淮军”,淮军按照湘军规制,建立营伍哨什四级指挥,以李鸿章为统领,程学启为副统领,兼“开字营”两营营官;刘铭传为“铭字营”营官;张树声为“树字营”营官;潘鼎新为“鼎字营”营官;吴长庆为“庆字营”营官;周盛传为“传字营”营官;周盛波为“波字营”营官。
曾国藩人情做到底,奏请将李鸿章官升一级,授三品按察使职衔;程学启官升一级,授二品副将职衔;其余人分别授于三品参将或四品游击职衔,朝廷一律照准。
1862年2月22日,曾国藩向李鸿章授旗,淮军正式成立,这是李鸿章终生难忘的一天,也是淮军开拔的一天,如此重大时刻,却没有任何隆重的仪式。既不扎彩棚,也不放鞭炮,更没有人声鼎沸的送行场面,一切都只为“机密”二字。
大家都有点不解,结婚还要放鞭炮呢,那么重要的时刻,却弄得像偷人一般。
钱鼎铭说,这样好,这样好,上海人喜欢“闷声大发财”,我们此去肯定升官发财。大家一听就释然了。部队按照营建制登船,每条船载满后,响三声汽笛起航,这算是远征军唯一的送行曲。
波涛阵阵,汽笛声声,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君不见,班定远,大漠长戈催战云;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一呼健儿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曾国藩目送,李鸿章陪在身边。
曾国藩感慨地说:中华悠悠五千年,文化道德生生相传。本朝自入关后,创业太易,杀戮极重,苛法不断,枉顾民生,又一意推行薙(tì)发,汉家衣冠,士大夫气节从此不复存在了。
李鸿章说:学生深以为然。如今长毛作乱,民生更加艰难,举国风气不开,若无抽心一烂,痛彻肺腑而改弦更张,国势必然土崩瓦解。五十年后的江山,都不敢说鹿死谁手了。
曾国藩说;唉,看不到那么远了,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你到上海后,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了,你说说,对待人接物有什么心得?
李鸿章调皮地说:我耍痞子腔,如何?
曾国藩眉毛一扬,大不以为然:什么是痞子腔啊,我孤陋寡闻,倒要领教一二。
李鸿章知道老师不高兴,但自己兴致极好,有意逗他:我们家乡有一类痞子,又刁又滑,又赖又狠,横竖耍光棍,混不吝,犹如《水浒》里和杨志夺刀的牛二。我要是碰到棘手的事,我就跟人耍痞子腔,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曾国藩说:哼,什么玩意儿。你就欠你父亲在天之灵的敲打。我向来以诚待人,从不耍奸,你要自作聪明,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李鸿章笑着说:老师太过严肃,不识逗嘛,我一直拿你当爸爸的。我定谨记你的教诲,与人相处,只一个诚字藏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