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1860年),李秀成占领浙江、江苏大部,安徽、江西一部,建立了一个“苏福省”,苏福省连成一片,上海成了孤岛,是唯一不打仗的地方。江浙士宦乡绅、贩夫走卒、散兵游勇像蝗虫一样逃亡到上海,租界连同老城厢人口激增,房地产价格暴涨。
外省人跑来,不光带来吃饭的嘴,还有能花的钱,做买卖的,做手艺的,干苦力的,吃喝拉撒把各行各业都带动起来,上海迎来自1840年开埠之后最快的发展时期,周围战火连天,风景这边独好,灯红酒绿,燕舞莺歌,一派繁荣景象。
一个瘸腿的英国犹太商人沙逊,以极低的价格买了外滩几百亩地,难民涌来,他辟出一条长长的泥泞小道,就是后来的南京路。他在道路两边建板房,一排排一片片,连绵不绝,像鸽子笼一样,然后出租。
沙逊就是曾国藩所说的那种有韧劲的人,他的房客太多,群租现象严重,他每天奔波在收房租的路上,为了堵截那些故意早出晚归的老赖,他要么凌晨去撞门,要么夜晚藏在弄堂,无论寒暑,或牙齿冻得打颤,或蚊子叮得发痛,我心依旧,以这种追账的韧劲,多年来没有一笔坏账。他也成了上海首富。
此时,李秀成凝视着他的版图,只有最后一块地没有涂红,就是上海。他雄心勃勃,只要魏武挥鞭,十万大军立刻掩杀过来,上海即刻曲终人散,楼塌人亡。驻扎在太仓的江苏巡抚薛焕,上海老城内的上海道台杨坊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和租界打招呼要求帮忙,英法租界找了一位美国人叫华尔,当时美国南北战争正如火如荼,华尔是个军官,犯了事逃到上海。他被看中了,用他的军事才干,帮助上海政府组织了一支800人的部队,称为“常捷军”,俗称“洋枪队”,全部使用当时最先进的枪炮。
部队首长是美国人,士兵是中国人,成分复杂,有前绿营士兵、工人、农民、手工业者、小商贩。常捷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作战勇敢,时常打胜仗。
李秀成纠集了数十万人,规模极大,对上海志在必得。虎视眈眈的李秀成让上海政府和租界顿时慌乱起来,洋枪队虽勇敢,但人单势孤,一旦大打自保尚且不足,何谈保卫大上海?
此时有人自告奋勇,说我去安徽找曾国藩帮忙。这个人叫钱鼎铭。
钱鼎铭,字新之,江苏太仓人,举人出身,其父当过一任湖南巡抚,算是曾国藩的父母官。凭此渊源,钱鼎铭自认为能和曾国藩过上话。巡抚薛焕,道台杨坊一听此言,都很兴奋,说,江东多慷慨悲凉之士,此言不差。于是纷纷向钱鼎铭作揖道谢,并郑重许诺:湘军来沪的一切开销,都由我等大力筹措,无须曾大帅挂怀,此一节请你务必向他告禀。同时薛杨也不无忧虑地表示:万一曾国藩不肯发兵怎么办?
钱鼎铭的一股英雄气由腹内升腾,化作一团烈焰从口中喷出,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就算曾大帅不理我这个官二代,也要给先父一点薄面吧?要是还不行,晚生就仿效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在他湘军营前,大哭五天五夜,哭到花儿都谢了,来个《感天动地窦娥冤》,若曾国藩再无动于衷,我就以死谢上海乡亲。
申包胥和伍子胥都是楚国的臣子,也是一对好朋友,当初伍子胥为报家仇,率领吴国雄师灭了他的祖国,申包胥是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他说,你伍子胥敢灭楚,我申包胥就敢复楚。
申包胥说到做到,只身一人赶了几千里,到很多国家求救兵,都被拒绝,最后到了秦国。秦王说,俄认识你是谁啊?吴楚两国的恩怨,关俄们秦国屁司?话不投机,就要把申赶走,但申不肯走,也无路可走。于是他就死守在宫墙下哭,一连哭了五天五夜,眼泪哭干了,流出来的都是血。这就是曾国藩说的那种有韧劲的人。结果把陕西人都感动了,秦国发兵,伍子胥就撤兵,楚国复兴了。
钱鼎铭星夜兼程,一身臭汗来到祁门,先见李鸿章。李鸿章把事情原委跟曾国藩禀报,曾国藩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虽然他是钦差大臣,节制四省军务,上海也是他的辖区,但他自有通盘布局。这些年来,朝廷一直让他当急诊郎中,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搞得疲于奔命,全国旅游,却治标不治本,收效甚微。
早年官军暮气,长毛朝气;经过多年的鏖战,湘军在各战场扭转了被动局面,如今官军朝气,长毛暮气,战争天平已经倾斜了。湘军的陆军和水师,如两只铁拳,左右开弓,打得太平军踉踉跄跄。
湘军不断克复要地,兵员也由最初一万人增长到十万人,且多为百战老兵。自咸丰一死,朝廷完全仰仗曾国藩,一切悉听尊便,从不掣肘他的布局,曾国藩大权在握,内外一肩挑,迎来了巅峰时刻。
曾国藩向众人自嘲:老夫不再像新过门的小媳妇那样低眉顺目,小心翼翼了。老夫要聊发少年狂。
李鸿章说:小媳妇熬成了婆,尽管河东狮吼,泼妇骂街吧!
哄堂大笑。曾国藩指着李鸿章笑骂道:我把你个大胆的狗头,拿你老师开心。
曾国藩审时度势,把战略目标直指洪秀全的老巢——天京,他有把握能一战而定全局。为实现他的方针,他集结了所有力量,从陆路水路,四面八方向天京合拢,渐渐收紧包围圈,给洪秀全来一个瓮中捉鳖。由曾国荃带领两万精锐部队死死嵌在天京外围,像根楔子一样,死缠烂打就是不后退半步。此时的上海自然不在曾国藩的决策视野里。
曾国藩召见了钱鼎铭,曾国藩说他向上海人民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崇高的敬意,真诚感谢上海父老慷慨解囊。但温柔的言辞间表露出坚定的拒绝,他说了一些长脚话,说本部堂会用围魏救赵之计,等克复了天京,上海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钱鼎铭急了,几次要插嘴,曾都伸出手掌示意他住嘴,自顾自一气讲完,最后两手一摊,表示目前兵员紧张,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派遣湘军去战上海实在是爱莫能助。
钱鼎铭急火攻心,真心地放声大哭,以至于一个大男人哭倒在地,泣不成声,他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是事,如今钱也解决不了,那就真要坏事。他临来已经夸下海口,不成功,便成仁。他脑海里正播放长毛大军从大东门—老西门—小北门—大南门等八个门潮水般涌进来的惨象,李秀成在城隍庙阅兵,得意地坐在城隍庙九曲桥湖心亭饮茶。
钱鼎铭不敢再想了,横下一条心,如果搬兵失败,他就实践“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诺言。曾国藩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出去,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劝慰钱鼎铭,而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无效的。
李鸿章和程学启也在场,陷入沉思中,两人目光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如电光火石,两人眼眶都睁大了,脸色绯红,那是兴奋,随即都露出诡谲的笑容。他们来到钱鼎铭左右,把他扶起来,钱鼎铭还在哭,李鸿章说:钱大人,稍安勿躁,你且回馆驿歇息,容我和学启为你去说项。
钱鼎铭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又要向两人下跪,被紧紧拉住。李鸿章拉着程学启去城外河边,程学启捡尖石头打水漂,触水五次。李鸿章说:你玩得蛮漂亮嘛。
程学启苦笑着说:闲来没事做,整天耍石头,倒也练成新的武功了。
李鸿章说:欧阳文忠公的《醉翁亭记》天下驰名,他还有一篇小文《卖油翁》,说有个卖油的老头把储油的大葫芦放置在地,葫芦口还盖个小铜钱,他提个盛油的勺子站在葫芦前,轻轻一转手,勺子里的油就如同一根线,直直地穿过铜钱眼落进葫芦里,一滴油都不溅在外面,你说神不神?
程学启好奇地问什么原因。李鸿章说:卖油翁自己说了,无他,唯手熟耳。没什么了不起,吃这碗饭,熟能生巧罢了。以后你就靠打水漂打发日子吧。
程学启说:少荃,我不能一辈子打水漂,我的手熟在战场。刚才我们一对眼,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不甘久为池中之物。
李鸿章双手一拍,说:着啊!人这一辈子,就那么一两次机会,抓住了,一生改变;抓不住,一生打水漂。我出道整整八年,八年了。
李鸿章说完一脸灰暗。
程学启一笑:机会不是来了嘛!现在不抓,更待何时?莫不想去上海走一遭?
李鸿章一笑:英雄所见略同,知我者,学启也!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他又冷笑:承蒙大帅器重,多年来让我跟随他左右,当了一个称职的刀笔吏。方忠兄,我今天就去求大帅,一定放我出去,我也把你带走。尊意如何?
程学启大笑:我早就想跟你出去闯一闯了,一刀一枪地搏个功名,死也认了,总比搁在这里,尽受腌臜气的强。少荃,你够朋友。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我已三十有八,至今一事无成,想想肝儿都疼。再过几年,唉,白(bó)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什么狗头烧大碗,黄鱼葱蒜姜?这是哪家的菜谱?” 程学启一脸疑惑。
李鸿章捧着肚子,几乎笑倒,说:罢了,罢了,打仗才是你的行当,我酸文假醋的,你只当没听见。
程学启搓着手,尴尬地笑着说:文人的肠子就是弯弯绕多,哪天被你们卖了,还屁颠屁颠帮你们点钱。
于是两人计划,一个扮演曾国藩,一个扮演自己,对方会怎么问,自己会怎么答,演练了很久。
傍晚时分,钱鼎铭躲在房里唉声叹气,坐立不安;程学启蹲在河边,百无聊赖地打水漂;李鸿章在曾国藩房门口张望,可一直有人进出。看到有人来,他只好佯装走出去,像是刚办完事,溜达到庭院里看蚂蚁上树,一会回来,房里还有说话声,只好又站住。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他正要进,又有人来,他只好离开继续看蚂蚁,鬼鬼祟祟来回好几次,表面平静如水,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
掌灯了,曾国藩还在和人谈话,很快要用饭了,李鸿章焦躁得不行,他最怕曾国藩留人吃饭,等客人一走,曾国藩就要漱口揩面洗脚,上床挺尸了。这是曾多年的生活习惯,几十年如一日,除非军情大事。
李鸿章知道现在见不到曾国藩,今晚就没法睡了,等到了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说。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看蚂蚁,可蚂蚁爬了一天都回家了,只留他一个黑灯瞎火地站在院子里,也不知他是要上吊呢,还是要当刺客?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默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bō rě)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直念到最后一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suō pó hē)。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李鸿章愁眉苦脸:哪里才是我的彼岸啊?一遍一遍,默念到第九遍,屋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出来了,曾国藩没有留人吃饭。菩萨保佑!
曾国藩拒绝了钱鼎铭,但他并不轻松,那颗驿动的心一直搅扰着他,若上海有失,不仅失去江南赋税大半,还有碍国际观瞻,其重要性仅次于天京,大局悠关,不容拖沓,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慎。唉,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奈何,奈何?
正踌躇间,家人来禀报,李鸿章来了很久,老在大院里转来转去。
曾国藩暗暗一惊,豁然开朗,举手一扣桌子,啊呀,居然把这小子忘了,看来解困纾难的大关节就是他了。他为什么扭扭捏捏不敢进来,也一定为这事。
曾国藩立刻传见,李鸿章进来向他行礼,曾国藩叫上茶,李鸿章摘下帽子,然后浅浅地坐了半圈凳子,身子笔挺,两手放在膝盖上。
李鸿章笑着说:老师还没用饭?
曾国藩说:没呢,一起用吧。
又是雪里蕻,蒸腊肉,干辣椒,两碗大米饭。各有心腹事,嘴边无话头。李鸿章低头吃饭,心跳得厉害,余光在房里一扫,房间宽大却俭朴,既是卧室也是办公室,两桌六椅,一床一书柜,柜子塞满了书,靠窗的是书桌,摆放笔墨纸砚,公函文书整齐地叠着,靠墙旮旯(gā lá)堆了几个大竹箱,盛(chéng)的还是书。
床头也摆了很多书籍,居然还有一套线装的《石头记》,于是李鸿章没话找话,笑着说:老师还看《红楼梦》啊,那可是禁书。
曾国藩说:禁书从来不乏好书,你看过?
李鸿章说:随意翻过,宝黛钗就不用说了,就是二等的人物也很精彩。
曾国藩说:你说说看,哪个人物精彩?
李鸿章说:荣国府那老畜生贾赦瞄上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欲强逼为妾,鸳鸯是个烈性女子,以死相抗,在老太太及众人面前剪发盟誓,叫那老畜生好生下不了台,我看着解气。
曾国藩点头,说:作者曹某人的祖宗是汉人,后归化满洲,编入旗下。旗人风俗最忌讳女人剪发,以为大不祥,而妇女不到情急之时也不会有如此决绝手段。我看到这一节,就想到了高宗皇帝的一桩公案,迄今扑朔迷离,你知道他的皇后乌拉那拉氏是怎么薨(hōng)的?
李鸿章说:老师说的是乾隆爷?愿闻其详。
曾国藩说:高宗皇帝二次南巡时,起初还和皇后很和睦,但不知何缘由起了争执,而且愈吵愈烈,皇后气急之下剪发抗争,于是彻底绝了夫妻情分,高宗连夜把她打发回京,还颁诏废后,乌拉那拉氏随即自杀了,但高宗对她的死毫无愧疚,连她生的儿子也失了宠。至今众说纷纭,不知底细。你要明白我的意思,夫妻,父子反目也只在朝夕,无情最是帝王家,何况一个功臣?
李鸿章很诧异他的随意敷衍居然会引出曾国藩这样的话,曾国藩显然没有把他当外人。
曾国藩说:少荃,知道老太太听了鸳鸯的话后,为什么气得浑身乱颤?
李鸿章又摇头:我看书向来粗枝大叶,很少往深处想。
曾国藩一笑,说:我本想老太太大可一笑了之,不就是儿子老不正经嘛,老太太自己不也说嘛,他要讨小老婆,我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去买,只鸳鸯这个丫头我是断断不会给他的。本来我也疑惑,一万八千都舍得,单单一个丫头却舍不得,即便舍不得,说声不给就罢了,何必还要大怒,难道侯门公府的母子情和我们田舍寒门的不一样?
李鸿章说:至亲之情,莫若母子,想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曾国藩说:着啊,人分贵贱,亲情何论门第?后来我豁然了,原来如此,你知道个中深意吗?
李鸿章只好摇头。
曾国藩说:老太太从嫁入贾府当重孙媳妇起,到如今也有了重孙媳妇,前后54年,积攒了无数银钱,自己都没个数,一并交给鸳鸯保管。贾赦如此痴情于老娘身边的一个丫头,难道天下只鸳鸯一个绝色不成?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鸿章来了精神,竖起耳朵。
曾国藩说:你想,鸳鸯若随贾赦,自然要听他的吩咐,他岂不是人财两得?这才是贾赦本心,情愿给人留个坏名声,母子失和也要试上一试,他在乎的是实惠,至于模样周正不周正,性情好不好,已经在其次了。老太太看透了他的心思,明面是要人,实则是谋财,失望痛恨之极,才会气得乱颤。
少荃,到了我这个位置,自然阅人无数,看人看事,不会只看表,而不看里。
李鸿章有如醍醐灌顶,兜了一大圈,明说《红楼梦》,实际还是教做人之道。难得曾国藩军务倥偬,还有闲暇读书,既然读了,还能读出深意,又岂是一般人?
李鸿章初进门的忐忑放下一大半,还想找话题,又一时语塞,曾国藩却笑着问:你此时来找我,莫非有了鸿鹄之志?
一箭穿心,李鸿章头上响了一个炸雷,筷子掉了,咕噜噜差点滚到桌下。
曾国藩大笑:少荃啊,吃不惯我的粗茶淡饭,也不要扔筷子嘛。这里可不是青梅煮酒,我也不会和你说什么‘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的浪话,哈哈哈。
李鸿章红了脸,说:曹操是奸臣,您是大忠臣,我也不敢和刘备相提并论。
还没开口,就被对方看破,被人拿捏如同小儿,真是棋高一着,束手束脚。平时总感觉曾国藩和自己不亲近,只限于公事交流,汇报完就走,几年来也没听过几句体己话。李鸿章最怕一说出口,就横遭拒绝,或者给他来一句“再议”,他的惊天计划就付之东流了。
进门前他打好腹稿,本想迂回婉转,却弄得欲盖弥彰,他天生的骄傲不愿就此认输,于是把心一横,索性单刀直入。
李鸿章抹去刚才的腼腆,正色说:上海有难,学生愿自告奋勇,为老师走上一遭,解湘军侧翼之危,除大帅东南之忧。
千言万语就是为这一句话,说完便一身轻松,与大帅两眼相对,眼神没有一丝胆怯和回避,他已经有了被拒绝的准备。
曾国藩居然和蔼地说:那你仔细说一说。
李鸿章大喜,有门,把饭碗一推,将之前和程学启的构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托出,实在太激动了,刚开口时还有点语无伦次。曾国藩捻着花白胡须,一直听,却不插话。
李鸿章的援沪计划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