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希提和马克萨斯(1 / 1)

高更自传 保罗?高更 6430 字 8个月前

登岛

有个人读罢《旅行杂志》(Journal des Voyages)[1],打算离开巴黎,那里的文明令他十分困扰。他先乘火车,之后在马赛坐上了一艘豪华的轮船。乘船出海航行几天后,他渐渐开始了解这片殖民地——这个世界的存在,他从来都不曾怀疑过。

……每天都有盛大的宴会,鲜美多汁的菜肴摆满了整张长桌。一位军官负责主持宴席。“管事儿的!这都是些什么?你觉得这样的东西我能吃得惯吗?政府是付了钱的,我希望你们提供的餐食对得起这份钱。”

在家里,公职人员的午餐一般是价值两个苏的无花果和价值一个苏的萝卜。到了星期天,会吃上一些沙拉,还有一小份面包蘸蒜味醋。在船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正在度假,因此想一边胡吃海喝,一边对这趟公费旅行大发牢骚。

这些公职人员,在家里扮演丈夫的角色时一个个都千依百顺,偶有机会当一次无赖,口味就变得异常刁钻。许多长满青春痘的、堕落颓废的孩子,和自己的父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早已被打上平庸的烙印——这是义务教育给他们带去的福祉。

在无涯之海的某个地方,有一艘船刚刚靠岸,抵达了一座尚未在地图上标记的小小岛屿。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却也拥有这样三类人:总督,传票送达员,以及拥有邮票销售许可的烟草商。竟然早就有了!

……塔希提岛到了。返程的旅客做好换车的准备。每个初来乍到之人都应该四处参观一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吉布斯帽(chapeau Gibus)[2]],总督,还有清洁工。他们在一旁交头接耳……最后彬彬有礼地问你:“您有钱吗?”

不过,先别急着失望:到了夜晚,你就会感受到被文明遗忘的滋味。在小广场的中心,有一个小亭子,刚够容纳交响乐团的所有成员,亭子里那一盏盏小油灯和正在演奏的动听的现代音乐,定会让你着迷。

当你瞧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售票员正在出售木马车的车票,你误会了,买了一张玛德莲(Madeleine)[3]—巴士底(Bastille)[4]的公共马车车票。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就这样坐上了一辆由木马拉着的车。车开始旋转,转啊转,转个不停。这不是巴士底。错了!这是塔希提岛。

检察官

如果下面的不幸遭遇发生在你身上,别想着去结识一位法兰西共和国的检察官。你会和我一样,感到后悔的[5]。

让我给你们讲讲这个经历,不从头讲起,因为你们可能会感到无聊。

……连同军舰指挥官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极力劝阻我不要卷入这样一场冒险之中。“您根本不知道在殖民地,总督或者检察官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对我说,“您还不如在彗星的尾巴上放一粒盐,来阻止彗星呢。”

在众说纷纭中,我当上了一名记者,你们也可以说我成了一名善辩者。但是,想要在暗礁之间航行而不被撞得粉身碎骨,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必须兼顾所有的细节,掌握每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让自己免遭牢狱之灾。

在南纬十七度,一切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有议员、法官、官员、宪兵,还有一位总督。

……一位胖胖的检察官,一位公诉人,在盘问完两个年轻小偷后来到了我的住处。我的小屋里有些古怪的陈设,说它们古怪,是因为都是些不常见到的东西,有日本版画,还有绘画作品的照片——包括马奈、皮维·德·夏凡纳、德加、伦勃朗、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以及荷尔拜因(Holbein)[6]。在这些名字后面,并没有我的名字(我敢肯定)。

这位胖胖的检察官(他是个业余爱好者,人们都说他画得不错,而且很聪明,都是用铅笔作画)看着它们,随后驻足在一张绘画作品的照片前。这幅画由德累斯顿博物馆收藏,是荷尔拜因给一个女人画的肖像,检察官看着它对我说:“这照得是一件雕塑作品……不是吗?”

“不,这是荷尔拜因的一幅画,他是德国画派的。”

“好吧,也没什么差别,我蛮喜欢它的,还不错。”

荷尔拜因!还不错?

他的马车正在等他,他继续乘车远行,再往前走走,便可看到奥罗黑纳(Orohena)的景致,可以在草地上一边享用美味的午餐,一边欣赏四周秀美的风景。

他是位绅士吗?我无从知晓。

刻板印象

让我告诉你们一个这里的人普遍拥有的刻板印象,我对此大为光火:毛利人来自马来群岛。当旅客乘坐在太平洋上往来的船只,行至塔希提岛登岸时,那些无所不知的官员们会对旅客说:“先生,毛利人是马来群岛出口的。”

“为什么这么说?”旅客惊叫道。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个刻板印象,早已被所有摄影师接受并套用。

……只有马来群岛存有人迹。人类在古老的大洋洲世代繁衍!

我们这个地球,是从什么时代开始有人类存在的?不重要,因为就像我刚刚说的,只有马来群岛……

在哪个时代,动物性的人类开始拥有思想,并在积累一定的基础要素后,通过喉咙里发出的那些原始的粗野之音,产生了语言的最初形态?

想想看,最初的思维模式和最初的语言模式大致相同,这样的假设是否合理?

……甚至到了很久以后,人们会发现,马来群岛、大洋洲、非洲等地的原始人类能够说出一些通用的词汇,并且拥有相同的思维模式,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人们所观察到的、触摸到的、感觉到的,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先于其他而想到过的;而后,人们便产生了拿取的欲望,拿取的方式,就是用手。

如此一来,便有了单词“rima”或“lima”,也即“手”。而且这个单词几乎可以在每一种语言中找到,不光是在马来群岛,在其他地方也一样,只不过发音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罢了。难道拉丁语中的“rama”一词,和上面两个单词不像吗?同样,人们也都是用数字“五”来代表一只手,用数字“十”来代表两只手。追溯至人类有所记载的久远时期,野蛮人是用他们的臂展作为测量单位的;有时也会用脚来测量。

……这个有关语言的问题,正是人们接受马来—毛利这一刻板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

与其误知,不如不知。

我声明,在我看来,毛利人并不是马来人……

游廊小憩

在游廊惬意地小睡,万物静止。我茫然地凝望前方,隐约感觉到,自己就是脚下这片无尽之地的起点。

莫雷阿岛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太阳正向它靠近。我怔怔地注视着它,看着它沉着、缓慢地亮相。刹那间,我又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动力,从此刻起,万物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必将生生不息。

夜幕低垂,万物沉寂。我闭上双眼,却不知为何看到梦想在无尽的空间里飘摇,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微妙的感觉:我的希望正在挣扎中前行。

移居

……我对自己说,是时候离开这里,去一个官员更少、更纯朴的地方了。我打算收拾行李,移居马克萨斯。那是一方乐土,有许多未经开发的土地,有肉,有家禽,还有一个温和如羔羊的宪兵,带着你四处游走。

一想到这儿,我立即动身,乘船来到了阿图奥纳(Atuona),希瓦瓦岛(Hiva Oa)的首府。一路上,海面风平浪静,而我也心如止水,就像未谙世事的少女一样,相信自己对未来作出的判断。

然而,我不得不放弃许多美好的憧憬。蚂蚁不肯出借食物,这是它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而我就像一只知了,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歌唱[7]。

我刚到这里,就迎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不租赁或出售土地,除非教会许可。恰巧主教不在,必须等上一个月;我只好把行李和一大堆建筑木材留在了海滩上。

正如你们所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每个礼拜天都去参加弥撒,假扮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和反新教的善辩者。这一举动给我带来了不错的名声,主教大人丝毫没有怀疑我的伪装,同意(作为恩惠)以六百五十法郎的价格卖给我一小块布满灌木的石地。我紧锣密鼓地施起工来,多亏主教推荐给我的那几个伙计,我才得以如此舒适地安顿下来。

虚伪也有它的好处。

我的小屋刚一完工,我便失去了和新教牧师唇枪舌剑的斗志,因为他是个文质彬彬、思想开明的年轻人;我也再打不起精神重返教堂。

一个小妞儿突然造访,爱火就此点燃。

我说一个小妞儿,其实是在谦虚;事实上,所有小妞儿都不请自来了。

食人一族

当你来到马克萨斯,看见身上和脸上满是纹身的人,你会对自己说:“他们真是些可怕的家伙。他们曾经还是食人族。”

你完全错了。

马克萨斯的原住民并非可怕的家伙,恰恰相反,他们充满智慧,完全没有邪恶的念头。他们性情随和,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只要面对发号施令的人就会感到胆怯。你说他们以前吃人肉,并认为这一阶段早已过去,可你错了。他们依然是食人者,但却并不凶残。他们喜欢人肉,就如同俄罗斯人喜欢鱼子酱、哥萨克人喜欢兽脂蜡烛一样。要是问起一位恹恹欲睡的老人他喜不喜欢人肉,他会立马醒来,双眼散发着光芒极其温柔地回答你:“哦,太美味了!”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虽十分罕见,但足以令所有人感到恐惧。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是关于不久前去世的奥朗(Orans)老神甫的,你们可能会比较感兴趣。那时,我们的这位传教士还很年轻,独自一人勇敢地走在通往某个地方的小路上,他要去办点事。几个恶毒的魔鬼——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例外”——跟上了他,魔鬼们商量着,觉得可以把他给吃掉。

就在魔鬼们准备执行计划时,听觉灵敏的奥朗神甫突然转过身来,非常镇静地问他们想要什么。魔鬼们都愣住了,随后,其中一个问奥朗神甫有没有火柴可以点燃烟斗。于是,奥朗神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透镜,用透镜点着了长袍的边缘。魔鬼们惊讶于白人的力量,都毕恭毕敬地向奥朗神甫鞠躬致意,不过,透镜还是成了这些土著人的财产。

合法婚姻

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婚姻开始流行起来;它使男女之间的关系变得合法化。到此地传教的基督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积极投身到了这项非同寻常的工作当中。

宪兵身兼市长之职。两对新人转变思想,接受了婚姻这一概念,他们身着新衣,认真聆听着婚姻誓词的宣读。在一句“我愿意”之后,他们便结为夫妻。走出市政府后,其中一个新郎对另一个说:“咱们交换一下妻子怎么样?”于是,两人带着各自的新欢,兴高采烈地向教堂走去,那儿的钟声听上去总是那么欢快。

主教大人以传教士特有的慷慨激昂,猛烈抨击着通奸之人,而后向新人表示祝福。殊不知,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他们已经开始了通奸行为。

还有一次,当大家走出教堂的大门,新郎对伴娘说:“你可真美。”而新娘对伴郎说:“你可真帅。”话音刚落,其中一对新人便向右转身离开,而另一对则向左转身离开,一直走进了丛林深处。在香蕉树的树荫下,在全能的上帝的注视下,两对新人,而不是一对,结合在了一起。主教大人满意地说:“我们带来了文明。”

公兔和蚕豆

在某个非常袖珍的小岛上——我已记不起它的名字和纬度,有个主教乐此不疲地开展着基督教传教活动。岛上的民众说他活像一只公兔。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心灵和肉体上的欲望,可还是爱上了教会学校里的一个小姑娘,这种爱是纯粹的、父亲般的爱。不幸的是,魔鬼有些时候偏偏喜欢掺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位主教正在林中散步,忽然撞见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她正光着身子,在河里浣洗衣裳。

潺潺流水小溪畔,

小泰蕾兹洗衣衫。

一年发生十二次,

脏污绝对非偶然。[8]

哎呀,她成熟了,主教喃喃自语道。

她当然很成熟!问问那天晚上去找过她的那十五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就知道了。等轮到第十六个小伙子时,她变得很不情愿。

这个惹人喜爱的孩子嫁给了一位住在教会里的教区执事。她麻利地把主教大人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还给香水做了分类。她的丈夫在礼拜时负责手持蜡烛。

这个世界多么邪恶。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议论纷纷,弄得谣言满天飞。事实上,我完全相信那个极端女天主教徒对我说的话,她有一天对我说:“你还不明白吗?”(说到这儿,她将杯中的朗姆酒一饮而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这只是个玩笑;主教大人并没有和泰蕾兹睡觉,他只是听了她的忏悔,以此来试着压抑自己的渴望。”

泰蕾兹是蚕豆皇后。不要试图去理解我接下来将要向你们解释的事情。

帝王节(Jour des Rois)[9]这天,主教大人让仆人烤了一块很棒的蛋糕。泰蕾兹的那份里面有一颗蚕豆,于是她就成了皇后;国王当然是主教大人。从那天起,泰蕾兹保持着皇后的身份,而教区执事,是皇后的丈夫——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唉,只可惜这颗珍贵的蚕豆变老了,而我们的公兔,他聪明极了,跑到几公里外,在那里找到了一颗新蚕豆。

不妨想象一下,这是一颗来自中国的蚕豆,饱满圆润,足够饱餐。而你,正在找寻美丽题材的画家,快快拿起你的画笔,让眼前的景象永驻人间吧。

深栗色的骏马,马饰上有主教的印章。我们的公兔笔直地坐在马鞍之上,还有他的蚕豆,那前凸后翘的曲线,足以让教皇的阉伶歌手重获新生。又一个姑娘的衣衫……你们懂我的意思……不需要我再重复。他们四次下马……

主教大人是一只公兔,而我则是一只老公鸡,非常强硬,声音还很嘶哑。如果我说是公兔挑的头,那我只是将事实和盘托出。企图宣判,让我发下守贞的誓言!这可有点过了。做不到的,莉塞特(Lisette)[10]。

切下两块上好的黄檀木,把它们刻成马克萨斯人的模样,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一块刻的是有角的魔鬼[《**的神父》(Père Paillard)[11]],另一块刻的是柔媚的女人[12],头发上插着花。

“爱弥儿”

让—雅克·卢梭作出了忏悔。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一种信念。平民出身的人虽然肮脏,却能够净化自己。人们不愿相信这一点,却又不得不信。这与伏尔泰(Voltaire)[13]对贵族阶层所说的“你们是可笑的,我们是可笑的,让我们继续可笑下去”并不相同。

“老实人”(Candide)[14]是个天真的孩子;是该有一些这样的人。让我们保持自己的本色。

“宿命论者雅克”(Jacques le fataliste)[15]注定要继续做仆人。

而让—雅克·卢梭,则是另外一回事。

“爱弥儿”(émile)[16]的教育!它让无数正派人士心烦意乱。它仍是人类试图打破的最沉重的枷锁。在我自己的国家,我可不敢这么想。如今身处此地,我变得开明起来,开始用超然的眼光看待事物。

我曾见过一位当地的酋长——如果没有法国的统治,他本可以当上国王——向一个娶了白人女性为妻的白人殖民者提出请求,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如果白人殖民者接受了这一请求,那么作为回报,酋长将把自己几乎所有的土地都送给他,还会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五百皮阿斯特一并奉上。

在这里,每个人都把孩子看作大自然给予的最伟大的恩赐,大家你追我赶,争着收养孩子。毛利人就是这么野蛮。我接受这种野蛮。

我所有的疑虑就此消除。我是野蛮人,现在是,将来也是。

基督教对这里一无所知。幸运的是,尽管基督徒们付出了种种努力,还把文明世界的律法搬了过来,这里的婚姻仍不过是一场为了好玩而举行的仪式。和过去一样,这里到处都是私生子和奸生子,而对我们的文明世界来说,他们却是怪物一般的存在。

在这里,“爱弥儿”的教育得到了充分发展,像纯净的阳光般普照大地;他被人自愿收养,被整个社会收养。

微笑着的年轻姑娘可以自由地将“爱弥儿”们带到世间,想带多少,就带多少。

马克萨斯艺术

我想和你们聊聊马克萨斯人,可在当今这个时代,谈论这个话题着实难度不小。没有什么值得赞颂的古雅事物。就连语言,如今也被那些误读的法语单词破坏了——“cheval”(马)读作“chevalé”(支撑),“verre”(玻璃杯)读作“verra”(看见),等等。

欧洲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新西兰的毛利人和马克萨斯人已经发展出了一种非常先进的装饰艺术。要是万事通评论家误认为它是“巴布亚艺术”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特别是马克萨斯人,他们对装饰有一种独到的审美。随便给马克萨斯人一件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几何形状,哪怕是弓背的、圆形的几何形状(géométrie gobine),他们也能够设计得巧妙和谐,不会留下任何看上去显得生硬、突兀的空白。这种艺术是以人体或面部为基础的,且以面部居多。你以为那是一个奇怪的几何图形,却惊讶地发现它其实是一张面孔。总是一样的东西,却又不尽相同。

今天,即使你出再高的价钱,也难以找到他们过去用骨头、龟壳或硬木制作的那些精巧物件了。宪兵队偷走了所有东西,并把这些物件卖给了收藏爱好者,而且政府也从未想过在塔希提岛建造一座展示整个大洋洲艺术的博物馆,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些自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一个能够认清马克萨斯艺术家们的价值。官员们的妻子在看到他们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时,无不惊呼:“这也太糟糕了!简直太野蛮了!”野蛮!这是她们最爱挂在嘴边的词。

她们一个个庸脂俗粉、打扮老套,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棍状面包,庸俗的臀部,被束身内衣挤走的肚子,假冒的珠宝,手肘要么尖利得吓人,要么肥得像根香肠。在这里,只要她们出席盛会,必将毁掉整个气氛。可她们是白种人,大腹便便的白种人。

非白种人是绝对优雅的……一个人说“她们是巴布亚人”,另一个人说“她们是女黑人”……让我们称她们为毛利人。

我再重申一遍:绝对优雅。任何一个女人都能自己做衣服、编帽子,还会用丝带给帽子进行装饰,手艺丝毫不逊色于巴黎的那些女帽制作师,甚至还要高超一些;她们插花的水平也是一流,堪比玛德莲大道(Boulevard de la Madeleine)[17]的花卉市场。

在花边薄纱连衣裙的衬托下,她们那从未用鲸骨塑过形的身体凹凸有致,一举一动尽显自然之美。从衣袖里伸出的双手,简直就是贵族的象征;相反,那又宽又壮、不穿系带靴的双脚,乍一看去却会令人感到不快,不过,才一会儿工夫,系带靴反倒变得碍眼了。

在马克萨斯,还有一件事情令迂腐守旧之人颇感不悦,那就是所有的女孩儿都抽烟斗;而对于那些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野蛮人”的人来说,这些女孩儿抽的无疑是和平烟斗(calumet)[18]。

无论怎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毛利女人都不会穿得邋里邋遢、滑稽可笑,即使她们想这样做。她们生来便具备对装饰的审美,自打我研究马克萨斯艺术以来,一直都很欣赏其中所体现出来的装饰之美。可是,难道就只有这些吗?难道就只是一张微笑时露出可爱牙齿的漂亮嘴巴吗?……还是对束身内衣极其抗拒的饱满**和粉红色**?真正让毛利女人不同于其他女人的,是她们的身材比例,但这也常常让她们看起来和男人无异。狩猎女神狄安娜(Diane),就是宽肩窄臀。

……毛利女人的腿,从臀部到脚踝构成了一条迷人的直线。她们的大腿很沉,但并不粗胖;这种重量增加了腿部的圆润程度,缩减了**的空隙,让她们不至于像我们国家的有些女人那样,两条腿就像一把镊子。

她们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这是事实,可有些人觉得这样的肤色很难看。但其他方面,尤其是光着身子时,真的有那么难看吗?更何况几乎不必有任何花费,便能够赢得她们的芳心。

然而,在马克萨斯,有这样一件事始终困扰着我,那便是她们对香味的过分喜爱。店家卖给她们一种可怕的麝香和广藿香的混合物,当她们集中在教堂里时,这种香味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但是,过错还是在欧洲人。在这里,你闻不到一丝薰衣草花水的味道,因为这里不准向当地人出售哪怕一滴酒,所以他们只要一沾到薰衣草花水,就会立刻拿起喝掉。

让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谈论马克萨斯艺术。托传教士们的福,它已经消失了。那些传教士把雕刻和装饰视作拜物教,是对基督教上帝的冒犯。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那些可怜的人儿只好屈服。

从摇篮里开始,他们的下一代便开始用难以理解的法语唱赞美诗、背诵教理问答……

如果一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采了一些鲜花,把它们编成一顶漂亮的花冠戴在头上,主教大人必定会大发脾气!

用不了多久,马克萨斯的原住民将不再会爬椰子树,也再不会走进深山,寻找可以让他们充饥的野生香蕉。孩子们待在学校里,失去了锻炼身体的机会,总是穿戴整齐(为了体面起见);久而久之,他们变得十分脆弱,失去了在山里过夜的能力。他们全部开始穿鞋,双脚从此以后变得极其敏感,无法在崎岖的道路上奔跑,也无法踩着石头横跨溪流。

由此,我们目睹了一个族群走向灭亡的凄惨景象。大多数人患上肺病,人们的**不能生育,卵巢也因汞而受到损伤。

宪兵

我的面前有椰子树,也有香蕉树;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绿色。为了讨西涅克开心,我会告诉你们,还有星星落落的红色(互补色)散布在绿色中间。就算是这样,有一点也依然会惹恼西涅克,我承认,在这绿色之中,还能看到一大片蓝色的斑点。别搞错了,那不是蓝天,只是远处的高山。

我能对这些椰子树说什么呢?可我需要倾诉。于是,我用写作来代替交谈。

哈!小维陶尼(Vaitauni)正朝河边走去……这个雌雄同体般的人儿那么与众不同,当你像疲倦的徒步旅行者一样感到无力之时,她能够刺激你的感官。她拥有你能想象到的最圆润、最迷人的**。我注视着那金色的、近乎**的身体走进清凉的河水之中。

小心,我亲爱的姑娘;那个毛发浓密的宪兵,表面上是道德的守护者,背地里其实是好色之徒,他正窥视着你。一旦他饱足眼福,便会给你开上一张罚单,以报复你激发了他的欲望,违反了公共道德……

啊,善良的法国本土民众,你们根本不知道殖民地的宪兵是个什么样子。亲自过来看看吧,你们会发现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肮脏垃圾。

现在,宪兵队的队长正竭力说服当地人,称自己,而非高更先生,才是负责……他和潘多拉(Pandore)真是天生一对。

给他洗衣服的小泰亚(Taia)可不是傻瓜。当她想从他那里骗来十个苏的时候,她会对他说“您知道的可真多”,这样,他便会把钱给她了。

“我才是负责的那个,不是高更先生。”

你们觉得小泰亚怎么样?我觉得她是个典型的马克萨斯姑娘。又大又圆的眼睛,像鱼一样的嘴唇,还有一排可以打开沙丁鱼罐头的牙齿。可别把罐头放在她身边太久,不然的话,她会把它吃掉的。总之,她对那位队长的事情,知道得已经够多了。

……他才是负责的那个,不是高更先生。奖章在他胸前闪闪发光,酒精在他红润的脸颊上泛着暗淡的光。

“兹证明,因此,随后,我们递交了他的身份证明,并附上了对他的描述。”

捕鲸船

一段时间以来,已经有三艘捕鲸船航行到了我们这片水域,把宪兵队折腾得够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这么多潜藏的敌意?捕鲸者!

……捕鲸者不习惯随身携带硬币,因为他们很清楚,在海上,金钱不能当饭吃;而在陆地上,则有瞧不起贱金属的哲学家。

于是,被这些错误观念灌输的捕鲸者们,身无分文地来到马克萨斯,登上了塔瓦塔岛(Tahuata)。他们盼着能在岛上补给淡水,并用一些小玩意儿和轻质法兰绒面料换取香蕉、家畜和其他食物。

什么!把没有纳税的货物卸到岸上?绝不可能!但当地人十分乐意用那些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农产品,来交换自己心仪的东西。他们在心里嘀咕,不知道我们到底希望他们是好还是坏。但是,有那么三四个做鳕鱼生意的小商贩,明确地抱怨这是“不公平竞争”。

等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宪兵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那艘船上的货物,到了晚上已被全部卸空。补给充足后,它又出海了。

塔瓦塔岛因这些欧洲产品变得比其他岛屿更为富裕。这有什么害处呢?为什么抗议的呼声如此强烈?

那时,塔瓦塔岛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海啸,整座小岛都遭到了破坏。海浪为收藏爱好者们卷来了大块的珊瑚,还有无数的贝壳;有了珊瑚,他们便可以制作石灰了。

那些捕鲸者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水手,当他们看到气压计在搞恶作剧时,就已经知晓即将到来的是怎样的天气,随后,他们便迅速离开了——不过,他们也给宪兵留下了一些不错的礼物。贿赂?啧啧,是礼物(还附着发票)!

“唔,毕竟,”船长们说,“走私贩子总要和宪兵搞好关系。”

暴风雨

总是被我冒犯的上帝,这一次却让我幸免于难:就在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一场异乎寻常的暴风雨刚刚造成了可怕的破坏。

前天下午,持续多日的恶劣天气终于积累到了骇人的程度。晚上八点左右,狂风暴雨大作。我独自一人待在小屋里,担心这间房子随时会轰然倒塌。

在热带地区,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根系往往很浅,而且它们生长的土壤一旦被水浸泡就会变得十分松动;现在,小屋四周的大树一棵棵东倒西歪,伴随着一声声巨响重重砸在地上,尤其是面包树这种枝干极脆的树木,最是弱不禁风。

一阵狂风刮过,吹得我那用椰子叶铺成的轻薄屋顶晃个不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屋里,我甚至没办法让灯一直保持亮着。如果我的房子连同我所有的作品——我积攒了二十年的素材——被暴风雨摧毁,那将是我的毁灭。

十点左右,一阵连续不断的噪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听上去像是一座石质建筑正在垮塌。我得去看上一看,于是,我走出了小屋。刚出屋门,我的双脚便立刻泡在了水里。

月亮刚刚升起,映着苍白的月光,我看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道激流之中,激流卷着巨石,正猛烈地撞击着我这座小屋的木头柱子。我能做的就只有听天由命,等待上帝的安排。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天刚一破晓,我便望向窗外。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周围一片汪洋,大块的花岗岩和粗壮的树木漂在水上,不知从何而来。经过小屋的道路已被截断,这意味着我被包围在一个小岛上,比待在圣水盆里的魔鬼好不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里人们口中的阿图奥纳山谷,是一个有些地方非常狭窄的峡谷,两边的山就像是两堵高耸入云的石墙。每当暴风雨袭来,高处的水流便会飞泻而下,落入河中。政府的决定总是不那么明智,非但没有想方设法让洪水顺利流走,竟还堆起石头挡住了所有去路,简直是南辕北辙。不仅如此,政府还在河岸两旁以及河水中央种上了树;洪水一来,这些树自然全都被冲倒,而后充当了洪水的帮手,横冲直撞、乱搞破坏。

在这些炎热、贫穷的地区,房屋的结构都很脆弱,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力量,就足以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而招致灾难的因素又那么多。显然,理性的分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理性早已被践踏。除了匆匆填补好洪水造成的漏洞之外,政府什么也不打算做。可是桥呢!钱在哪里?亘古不变的问题是:钱在哪里?

……我的小屋经受住了暴风雨的考验,我们将试着逐渐修复损毁的地方。可是,等下一次洪水来临,该怎么办呢?

洪水刚刚退去,风暴渐趋平静,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劈开连根拔起的树木,在各处搭起可供通行的小桥,方便邻里之间往来。我们期盼的信件迟迟没有到来,如果能够交上天大的好运,我们希望一年之内,政府能够慷慨解囊,给我们这些受灾的民众寄来一些资金。

从我的窗口望去,马克萨斯、阿图奥纳,一切都变得黯淡起来;舞会结束了,柔和的乐曲也演奏完毕。不过,取而代之的,并不是沉寂。

音量逐渐增强,大风在树枝间来回穿梭,盛大的舞会拉开了帷幕。旋风呼啸而至。奥林匹斯诸神加入了这场游戏,朱庇特(Jupiter)给我们送来了拥有的全部雷电,泰坦十二神(Titans)滚来了巨石,河水溢出了河岸。

巨大的面包树摇摇欲折,椰子树也弯下了腰,它们的头发拂过大地。所有东西——巨石、树木、尸体——都在洪水的裹挟下,朝大海奔去。愤怒的众神沉入恣意的狂欢。

太阳升起来了,高傲的椰子树重新竖起羽毛状的叶片,人们也挺起了胸膛。巨大的痛苦过去了,欢乐又回来了,母亲冲着孩子笑了。

昨天的事实变成了传说,渐渐被众人遗忘。

[1] 《旅行杂志》(Journal des Voyages):创刊于1875年,全名《旅行杂志——陆地和海洋的冒险》,每周出版一期。主要登载结合旅行和探险经历的奇幻故事,并配有生动的插图。1949年终刊,共发行了两千二百九十期。

[2] 吉布斯帽(chapeau Gibus):一种装有弹簧、可折叠的男式高顶黑礼帽,1823年由安托万·吉布斯(Antoine Gibus)根据传统高顶礼帽改良而成。因帽子佩戴的主要场合为歌剧院,且在折叠时会发出奇特声音,故又名“歌剧帽”。

[3] 玛德莲(Madeleine):指玛德莲广场,巴黎著名建筑玛德莲教堂即坐落于此。

[4] 巴士底(Bastille):指巴士底广场,位于巴黎东部,跨第四区、第十一区和第十二区,曾是巴士底狱所在地。

[5] 此处暗指1899年,高更与法国检察官爱德华·查理尔(Edouard Charlier)因一系列小偷小摸事件而发生的争论。作为受害者,高更提出指控,但查理尔不屑一顾。正是缘此,高更才投身到了唇枪舌战的新闻业当中。

[6] 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约1497—1543):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擅长肖像画,代表作有《伊拉斯谟像》《死神之舞》《索洛图恩的圣母》等。

[7] 参见拉·封丹的寓言《知了和蚂蚁》(La Cigale et la Fourmi)。

[8] 原文如下:Petite Thérèse le long d’un ruisseauLavait sa chemise au courant de l’eau,Elle était tachée par un accidentQui arrive aux fillettes douze fois par an.

[9] 帝王节(Jour des Rois):法国传统节日,节期在每年的1月6日。节日当天,家人分食“帝王蛋糕”,后来演变成甜饼,里面藏有一颗象征幸运的蚕豆,吃到者会被封为国王(皇后),并挑选自己的皇后(国王),之后全家举杯高颂:“国王干杯!皇后干杯!”又称“主显节”。

[10] 莉塞特(Lisette):对轻浮女人的一种称呼。在法国十九世纪流行的歌曲中,这个名字代表了**、轻佻的工薪女孩。

[11] 《**的神父》(Père Paillard):高更于1902年给主教大人创作的雕像,他真名叫约瑟夫·马丁(Joseph Martin)。

[12] 指高更在1902年给泰蕾兹创作的雕像,雕像的名字就叫作《泰蕾兹》(Thérèse)。高更曾与她发生性关系。

[13] 伏尔泰(Voltaire):真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Fran?ois-Marie Arouet,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著有《哲学通信》《路易十四时代》,以及戏剧《欧第伯》、小说《老实人》等。

[14] “老实人”(Candide):指伏尔泰哲理性讽刺小说《老实人》(Candide)中的主人公憨第德。小说讲述出生在德国一位男爵府邸中的“老实人”,因爱上表妹被男爵逐出家门,在独自探索世界的旅程中摒弃盲目乐观主义,变得中庸实际的故事。

[15] “宿命论者雅克”(Jacques le fataliste):指法国启蒙思想家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小说《宿命论者雅克》(Jacques le Fataliste)中的主人公。小说以雅克及其主人在骑马旅行中的对话为线索,讲述旅行过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故事中,雅克头脑里充满宿命观念,认为主人的马要丢失、自己的头要撞上大门横梁,皆为命中注定。

[16] “爱弥儿”(émile):指卢梭教育小说《爱弥儿》(émile)中的主人公。书中以爱弥儿为理想学生,叙述其从出生到二十岁的成长和教育过程,阐述作者的“自然教育”思想。

[17] 玛德莲大道(Boulevard de la Madeleine):位于巴黎西北部的第八区,是巴黎最短的大道之一,玛德莲花卉市场就在这条大道附近。

[18] 和平烟斗(calumet):一种长管烟斗,象征和平,起源于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