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加其人
有谁知道德加?要说没人知道的话,那未免有些夸张。但这样的人——我是说熟悉他的人,确实少之又少。就连他的名字,都不为那些数以百万计的日报读者知晓。只有画家赞许德加,大部分人出于敬畏,其他人则出于尊敬。可他们真的了解他吗?
德加生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和玛士撒拉(Mathusalem)[1]一样老了。我之所以提到玛士撒拉,是因为我猜玛士撒拉一百岁的时候,肯定和现在的普通人三十岁时没什么两样。实际上,德加还很年轻。
德加敬重安格尔,这也意味着他尊重自己。如果你们看见他,就会发现他戴着一顶大礼帽、架着一副蓝眼镜,十足的公证人,又或是路易—菲利普时代的资产阶级模样,就连手拿雨伞这个细节也没有落下。
如果说有人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艺术家的话,那么这个人非德加莫属;可他偏偏就是位艺术家。他讨厌各种标签,就连这一个也不例外。他人非常不错,却因为心直口快,背负了恶语伤人的名声。言辞犀利和恶语伤人,这是一回事吗?
有位年轻的评论家,他有一种怪癖,喜欢像宣示神谕那样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曾这样评价德加:“德加,他就是个心地善良的粗人!”德加是个粗人!他这个人哪怕外出散步,都会保持宫廷大使般的风度。心地善良!这真是句微不足道的称赞。他的好远不止于此。
……啊,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个粗人。德加在与人谈话时总是回避问题。画家们期待他的褒奖,请他评价自己的作品,可这个粗人,这个不会说恭维话的人,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总是和蔼地说:“抱歉,我看不清楚,我眼神不太好……”
相反,他不会等你闯出名声再作判断。他慧眼识珠,能够准确地识别出年轻的画家中究竟哪些富有才华;他造诣深厚,点评往往一针见血。他对自己说:没错,到一定的时候,他会知道的。他还会用父辈的口吻对你说:“你的功底很不错。”就如同他当初对我说的一样。
在大师级别的画家中,没有人可以与他匹敌。
德加鄙视那些关于艺术的理论。他一点也不关心技巧。
在我于杜朗—卢埃尔(Durand-Ruel)[2]的画廊举办的最后一次画展“塔希提岛作品1891—1892”上,两个和善的年轻人不太能理解我的作品。他们是德加的好友,都很尊敬他,所以想请他来谈一谈对作品的看法,好受到些启发。
德加露出了他那慈父般的亲切笑容,看上去是那么容光焕发。他背诵了《狗与狼》(Du Chien et du Loup)[3]这则寓言,然后说:“明白了吗,高更就是那匹狼。”
德加其画
德加其人就是这样。那他又是怎样一位画家呢?
在德加最早为人所知的作品中,有一幅描绘的是新奥尔良棉花收购的场景[4]。为什么要作这样的画呢?不妨去看上一看,最好仔细地欣赏一番,起码不要跑来对大家说:“再没有人能画出比这更好的棉花了。”那幅画与棉花无关,甚至不关棉花种植的事。
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继续进行其他类型的尝试……显然,他虽年纪尚轻,却已称得上是位大师。已是个粗人。他聪慧的内心并没有显露太多柔情。
他自幼生活在高雅的环境里,常常大胆地跑到和平街(Rue de la Paix)[5]上的女帽店门前驻足欣赏。那些漂亮的花边让他着迷,巴黎女裁缝的精湛技艺更让他拍手叫绝,她们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摆弄出一顶繁复奢华的帽子。用不了多久,这些帽子便会出现在赛马场,它们高傲地立在发髻之上俯瞰着下方,你可以从帽檐下瞥见你所能想象到的最俊俏、最倔强的小鼻子。
结束白天的工作后,夜晚,德加喜欢去歌剧院放松自己。他总对自己说,那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灯光、舞台布景、芭蕾舞女演员的发髻,还有她们的紧身胸衣和微笑。唯一真实的,是它们所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演员们的身体、骨架、动作,以及翩跹的舞姿。多么矫健,多么轻盈,多么优雅!
在某一时刻,男演员加入进来,在一连串的空中交叉跳跃后,稳稳接住倒下来的女演员。是的,她倒下来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倒下。所有梦想和芭蕾舞女演员睡觉的人,千万别指望她会对你投怀送抱。没有这样的美事:芭蕾舞女演员只有在舞台上才会如此主动。
镶木地板那一排排笔直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很远、很高的地方,最终消失在画面的边缘,一排芭蕾舞女演员穿梭在这些线条之间,踩着富有韵律的、矫揉造作的、精心编排的舞步向前行进。
德加笔下的芭蕾舞女演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们是有着优美而又匀称的线条,翩翩舞动着的机器。她们极尽巧思,把自己装扮得宛若一顶和平街的帽子,美艳动人。透明的薄纱轻轻飘动,却并未勾起人们欣赏裙摆下风景的心思,那雪白的舞裙,甚至不曾沾染一丝脏污。
“她们的胳膊太长了。”一位手持卷尺,按比例熟练测算的先生说道。我明白,如果把这些作品看成是静物画,那胳膊画得确实有些长了。可这是在描绘舞台、描绘场景,而不是风景。德·尼蒂斯(De Nittis)[6]也这样画过,效果非常理想。
赛马和骑师是德加风景画里的常客。他还画过一些猴子骑老马的形象。
这些作品全然没有矫饰的痕迹;只有生命体的线条、线条、更多的线条。这就是他的风格。
他为什么要在画上签名?没有人比他更不需要签名了。
最近,他创作了大量的**画。评论家看到的往往是“女人”,而德加看到的则是“女人……”。其实这些画和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他先前的作品和芭蕾舞女演员无关一样;充其量是一些不检点生活片段的揭露。这意味着什么呢?作品“地气”太过了,得把它们立起来。当我看这些**画时,不禁对自己说:现在它们立得住了。
无论是普通人德加还是画家德加,都为世人树立了榜样。奖项、荣誉、财富,这些对德加来说唾手可得,可他却不争不抢、视如敝屣,大师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屈指可数。他走在人群中,看上去多么朴素!他那位上了年纪的荷兰女管家已经逝去,不然的话,她一定会说:“这钟声绝对不是为您敲响的。”
有个画家,他和许多其他画家一样声称自己属于独立派,这样他就可以说自己是独立派人士了。他对德加说:“嗨,德加先生,我们是否有幸在不久的将来看到您加入独立派呢?”
德加友好地笑了笑……而你们却说他是个粗人!
人们从德加那里借走了很多东西,但他从不抱怨。他的绘画技法是那么丰富,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有人说:“伦勃朗和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7]都太粗俗,我更喜欢卓别林(Chaplin)[8]。”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告诉我:“我不喜欢德加,因为他画得都是些丑陋的女人。”她又补充道:“您在沙龙里看到热尔韦(Gervex)[9]给我画的画像了吗?”
卡罗勒斯—杜兰笔下穿着整齐的女人总是那么肮脏,德加笔下的**女人却很纯洁。她们是在浴盆里洗澡的!这正是她们非常干净的原因。你还可以看到坐浴盆、灌洗器,还有洗脸盆!就和家里的一模一样。
在一间餐馆里,几位名画家无休止地争论着,他们询问德加的意见:
“这完全取决于,”他说,“这幅画是怎么挂的。”
[1] 玛士撒拉(Mathusalem):圣经记载的人物,活到了九百六十九岁,后来成为西方长寿者的代名词。
[2] 保罗·杜朗—卢埃尔(Paul Durand-Ruel,1831—1922):法国画商。他通过为画家举办个人画展并让公众免费参观,建立起艺术品和金融之间的紧密联系,从而帮助画家获得收入、赢得声誉,因而被公认为国际艺术市场的开创者。他是印象派的忠实拥护者,不仅为该派画家举办画展,还收藏有包括雷诺阿、毕沙罗、马奈、莫奈(Monet,1840—1926)、西斯莱(Sisley,1839—1899)等印象派画家在内的共约五千幅画作。
[3] 《狗与狼》(Du Chien et du Loup):拉·封丹的一则寓言,故事中一只骨瘦如柴的狼向狗讨教生存之道,被狗说服一起去找狗的主人,路上发现狗脖子上有一圈没毛,得知狗每天几乎都被主人用颈圈拴着、没有自由时,便扭头跑了。
[4] 指德加于1873年创作的布面油画《新奥尔良棉花事务所》,这是一幅家庭肖像画,是他在美国新奥尔良的亲戚家逗留期间所作。
[5] 和平街(Rue de la Paix):位于巴黎中部的第二区。这条街在十九世纪初期就已拥有时装店和皮鞋店,到十九世纪末期已经发展成为“风尚大道”,并延续至今。
[6] 朱塞佩·德·尼蒂斯(Giuseppe de Nittis,1846—1884):意大利画家,画作融会了印象派和沙龙艺术的风格。代表作有《那不勒斯附近的海洋》《布洛涅森林中的竞赛》等。
[7] 米开朗基罗·迪·洛多维科·博那罗蒂·西蒙尼(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画家,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最高峰的代表。代表作有雕塑《大卫》《摩西像》,壁画《创世纪》《最后的审判》等。
[8] 查尔斯· 乔舒亚· 卓别林(Charles Joshua Chaplin,1825—1891):法国画家、雕塑家,擅长风景画和肖像画,尤以描绘优雅的年轻女性闻名,马奈曾评价他非常了解“女人的微笑”。代表作有《年轻女子侧面像》《年轻的女孩与花束》《女孩与一个巢》等。
[9] 亨利·热尔韦(Henri Gervex,1852—1929):法国画家,作品包含神话和现实题材,展示人体或人像是画作的突出特色。代表作有《罗拉》《热尔韦夫人像》《手术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