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森特·凡高(1 / 1)

高更自传 保罗?高更 5388 字 8个月前

初到阿尔勒

一直以来,我都想提笔写一写凡高(Van Gogh)[1],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这样做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更准确地说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以此来平息在某些圈子里流传的谣言。

在我的一生中,几个和我经常待在一起谈天说地的男人最后都疯了,这当然只是一个巧合。

凡高两兄弟就是这样,不少人认为是我害得他们精神错乱,下此结论的人中,有一部分是蓄意诽谤,有一部分则是妄加揣测。诚然,有些人总是会或多或少地给自己的朋友带去一些影响,但这远不足以构成发疯的原因。在那次悲剧发生很久以后[2],文森特从他接受治疗的疗养院给我寄来一封信。他对我说:“你能待在巴黎实在是太幸福了!毕竟那里人才济济,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找到一位专家治疗你的疯癫。我们不是都疯了吗?”

这个建议很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遵循它,主要是出于一种矛盾的心理。

几年前,文森特曾在《信使》上发表过一封信,读者从中不难发现,他让我来阿尔勒(Arles)[3]的意愿有多么强烈,他希望和我一起按照他的设想创立一间画室,并由我来担任负责人。

那时,我正在布列塔尼(Bretagne)的阿旺桥(Pont-Aven)[4]开展我的艺术事业,也许是因为一切进展顺利还不想离开,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模糊的直觉让我预感到了一些反常之事,我迟迟没有动身;然而,有一天,我还是被文森特炽热的友情征服,启程前往阿尔勒。

我很晚才到,于是便走进一家通宵开放的咖啡馆等待天亮。老板看着我,突然惊叫道:“原来你就是他的那位密友!我认出来了。”

我给文森特寄过一张自画像[5],这足以解释老板惊叫的原因。文森特给他看过我的画像,告诉他上面画的是自己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很快就会过来。

我过去叫醒了文森特,不早也不晚。这一天是我搬进来的日子,我俩不停地聊着天,还出去散了散步,欣赏阿尔勒的美景和女人。顺便提一句,这里的女人可没能燃起我哪怕一丁点的**。

第二天,我们便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他继续画还未完成的作品,而我则重新开始。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并不具备像其他画家那样挥翰成风的能力。像这样的人下了火车,取出调色盘,只消片刻便能够生动地描绘出一派阳光灿烂的景象。待颜料晾干,作品便被立即送往卢森堡,画上的署名赫然写着:卡罗勒斯—杜兰(Carolus-Duran)[6]。

我并不欣赏这幅画,可我佩服这个人。

他那么自信,那么镇定。

而我却那么犹豫,那么焦虑。

每到一处,我都要蛰伏一段时间;每一次,我都得对周遭的一切进行深入了解,直至能够准确辨认各种各样的植物和树木,充分熟悉当地的自然环境。大自然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它千变万化,从不愿透露自己的秘密,也决不会向世人屈服。

因此,直到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充分地感受到了阿尔勒及其周边地区的苦涩气息。在适应的过程中,我依然奋力地工作着,文森特也一如既往。他和我,我们两个人,一个像火山,另一个也同样性烈如火,可以这么说,我俩迟早会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引发一场争斗。

最让我震惊的是,一切都凌乱无章。颜料盒就快要盛不下那些挤过的颜料管,用完也从不拧上盖子。然而,纵使周围混乱不堪,他的油画依然光鲜亮丽,而他也依然谈笑风生。

都德(Daudet)[7]、德·龚古尔(de Goncourt)[8]、圣经,它们都在这个荷兰人的大脑里燃烧。阿尔勒的码头、小桥和船只令他流连忘返,对他来说,整个法国南部都变成了荷兰。他甚至忘记了用家乡的文字书写,在他那些公开发表的写给弟弟的信中,通篇都是法语,而且运用自如,类似“tant que”(只要)、“quant à”(至于)一类的词极为常见。

虽然我已竭尽所能,希望从他纷繁的思绪中为他那些批判的观点找出合乎逻辑的理由,但我仍无法对他作品和观点之间存在的矛盾作出解释。比如,他对梅索尼埃钦佩之至,而对安格尔(Ingres)[9]却深恶痛绝。他声称对德加(Degas)[10]大失所望,还认为塞尚(Cézanne)[11]不过是个骗子。一想起蒙蒂切利(Monticelli)[12],他还会泪流满面。

有件事让他很生气,那就是不得不承认我的聪明睿智,虽然我额头很低,很容易被大家误认为又蠢又笨。我还是个极富柔情的人,更确切地说,我推崇福音书(évangile)中描述的那种利他主义。

从第一个月起,我就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共同账目不清不楚,也是一片混乱。该怎么办才好?局面很棘手。他的弟弟就职于古皮尔(Goupil)公司[13],会适当接济我们;而我这边收入的主要来源则是卖画。这个问题必须摆到桌面上来谈,就算会触碰到他极度敏感的神经,我也要冒险一试。于是,我一改平日里的火爆脾气,耐下心来,审慎地同他进行了一番讨论。结果,问题很快便得到了解决,整个过程顺利得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在一个匣子里,我们放了一些用来夜间闲逛和保健散步的钱,一些购买烟草的钱,还有一些作为额外开销,包括房租。匣子里还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用于如实地记录两个人分别从中支取的金额。在另一个匣子里,剩下的钱被平均分成四份,作为每周饮食的花销。

我们不再下馆子,我负责用一个小煤气炉做饭,文森特负责到离家不远的地方采买食物。一天,文森特心血**,想要做个汤;我不清楚他是怎样把食物混合到一起的——兴许就好似他在作画时混合色彩那样吧。总之,我们根本下不了口。最后,我的文森特突然大笑起来,高声喊道:“达拉斯贡!都德老爹的大盖帽[14]。”

黄色

在文森特·凡高三番五次地邀请下,我来到阿尔勒与他会合。他说他想成立“南方画室”(Atelier du Midi),并由我来担任负责人。这个可怜的荷兰人满腔热忱。通过阅读《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Tartarin de Tarascon)[15],他对“南方画室”有了一个非凡的设想,那就是要表达火焰的迸发。

铬黄在他的画布上绽放;那耀眼的光芒充斥着整个农舍,也照亮了整片卡马尔格(Camargue)[16]平原。

……在我黄色的房间里,长着紫色眼睛的向日葵在黄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它们茎秆的末端沐浴在黄色桌子上的黄色花瓶里。画上还附有画家的签名:文森特。黄色的阳光透过我房间里的黄色窗帘照射进来,为那盛开的花朵镀上了一层夺目的金色。清晨,当我从**醒来,身边的一切闻起来总是那么令人愉悦。

哦,是的!他爱极了黄色,画得不错的文森特,来自荷兰的画家,被太阳的光芒温暖着的不喜云雾的心灵。这是他对温暖的一种渴求。

我和文森特同在阿尔勒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两个都疯了,不停地与鲜艳的色彩做着斗争。我钟爱红色,可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完美的朱红色?而他,手持纯黄色调的画笔,在忽然变紫的墙上写道:

我精神健全(Je suis sain d’Esprit),

我是圣灵(Je suis Saint-Esprit)。

在我黄色的房间里,有一幅小小的静物画,一件紫色的作品。还有两只巨大的、破旧不堪的、走形了的鞋子。文森特的鞋子。一个明朗的早晨,他穿着它们从荷兰徒步向比利时走去,那时它们还是簇新的。这位年轻的牧师(他刚刚完成了神学的学习,以便同他父亲一样做个牧师)轻装简橐,前去看望那些他称之为兄弟的矿工。这些矿工就像他在《圣经》里看到的那样——简单质朴、饱受压迫,为权贵们的奢华享受拼命工作。

与他那些老师,那些聪明的荷兰人教导他的相反,文森特信奉爱护穷人的耶稣,他的内心充满仁爱,渴盼能够用安慰的话语和甘愿牺牲的精神帮扶弱者,并为他们与强者进行斗争。毫无疑问,文森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相信,他在矿区广传福音的做法,对身处地下的矿工们大有裨益,却令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大为不快。他很快就被叫了回来,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的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大家一致认为他确实疯了,应该关进精神病院。幸好有他弟弟提奥(Théo)[17]的帮助,他才没有被真的关起来。

一天,暗无天日的矿井被铬黄吞没,那是爆炸迸发的可怕火光,富人们的炸药从不会失效。当时,人们在肮脏的煤堆里匍匐前行,向生命告别、向人类告别,但并没有亵渎神明。

有位矿工惨遭重创,面目也被烧得模糊不清,文森特见状便收留了他。“可他已经危在旦夕,”医生说,“除非有奇迹发生,或者他能够得到慈母般的悉心看护。不,谁也不会蠢到去照顾他的。”

文森特相信奇迹,相信慈母般的爱。

这个疯子(毫无疑问,他疯了)在那个垂死之人的病榻前守了四十天;他小心翼翼地照料着病人,不让空气接触伤口,还支付了药费。这位牧师为病人带去了安慰(毫无疑问,他疯了),病人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疯狂的事业心让一个本已没有生还希望的人,一个基督徒,获得了新生。

当那个受伤的人最终脱离危险,又下到矿井当中继续工作后,文森特说,你可以看见殉道的耶稣,看见他头上的光环和布满尖刺的荆棘王冠,还有矿工那灰黄色额头上的红色伤疤……

毫无疑问,这个人疯了。

在那段时光里,有两个人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完成了大量的工作,这对他们双方都大有裨益。也许对其他人也很有帮助?一些事情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我初到阿尔勒时,文森特正沉浸在新印象派的世界里,他不停地挣扎着,痛苦不堪;不是因为这个流派和所有流派一样不好,而是因为它并不符合文森特急躁、独立的个性。

那些紫色与黄色的组合叠加,那些用互补色进行的随意涂抹,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柔和、局部、单调的和谐:强烈的号召力消失了。

于是,我开始启发他,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因为我发现他的创作土壤本就肥沃、富饶。和那些精神独立、个性鲜明的人一样,文森特从不惧怕人们的评论,也绝对不会固执己见。

打那天起,我的朋友凡高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他似乎完全认清了自己,此后,一轮接一轮的太阳喷薄而出,和真正的太阳一起蓬勃地跳动[18]。

你们看过那位诗人的画像吗[19]?

面部和头发用铬黄。

衣服用二号铬黄。

领子用三号铬黄,再配上用四号铬黄作为底色的翡翠绿领带。

这是一位意大利画家告诉我的,他还补充道:

“见鬼,他妈的,全是黄色,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

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技术上的细节。我只是要告诉你们,凡高完全没有失去他的独创性,而且还从我身上得到了很多启迪。他每天都对我心存感激,这也是他在给奥里埃(Aurier)先生[20]的信中说自己非常感谢保罗·高更的原因所在。

不欢而散

我初到阿尔勒时,文森特还在摸索着前进,而我,年纪比他要大得多,也成熟得多。但是,在帮助文森特的同时,我也从他那里得到了许多:首先,这段经历让我坚定了自己早些时候形成的对绘画的观点;其次,即使身处最为艰难的时期,我也不会忘记有人过得更不快乐。

我们究竟在一起待了多久?我说不上来,因为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虽然悲剧发生得很快,虽然我早已开始废寝忘食地工作,可对我来说,那些日子仍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在这里逗留的日子快要结束时,文森特时而变得异常粗鲁和吵闹,时而又突然沉默不语。有好几个晚上,他从**起来,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床边。

我当时怎么就碰巧醒了呢?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只要我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你怎么了,文森特?”他便会一声不吭地回到**,倒头呼呼大睡。

我决定给他画张像,就描绘他在画自己最喜欢的静物向日葵时的样子。画像完成后,他对我说:“不错,那是我,但却是疯了的我。”

当天晚上,我俩去了咖啡馆。他点了一杯淡淡的苦艾酒。忽然,他抄起玻璃杯,连杯带酒冲我脸上扔了过来。我设法躲开,然后一把抓起他,把他拽出咖啡馆,穿过了维克多·雨果广场。几分钟后,文森特便躺在了自己的**,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明。

他醒来后,整个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还对我说:“亲爱的高更,我隐约记得自己昨晚冒犯了你。”

我答道:“说真心话,我愿意原谅你,但昨天的情景可能会重现,如果我被击中,可能会难以自控,把你给勒死。所以,请允许我给你的弟弟去信,告诉他我要回去了。”

天啊,多么糟心的一天!

傍晚时分,我简单吃了一点东西,觉得自己有必要独自出去散散心,闻一闻盛放的月桂花散发出的香气。当我就快走到维克多·雨果广场的另一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非常熟悉。我转过身,只见文森特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剃刀,正朝我奔来。那一刻,我一定目光如炬,因为他立马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朝家的方向跑了回去。

我当时是不是太胆小了?我是不是应该解除他的武器,尽力安抚好他?我经常扪心自问,但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谁要是想冲我扔石头,那就来吧。

我径直走到阿尔勒一家条件还不错的旅馆,问过时间后便开了一间房上床睡觉了。我心烦意乱,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睡着,所以醒得也有点晚,大约在七点半。

我来到广场,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我们的房子附近有几名宪兵,还有一个戴着圆顶礼帽、个头矮小的男人,那是警察局的局长。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凡高回到家后,立即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几乎是紧挨着脑袋割下去的。他应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血止住,因为第二天,楼下两个房间的石头地板上躺着好几条湿漉漉的毛巾。到处都是血,不光这两个房间,就连通往我们卧室的狭窄楼梯上也血迹斑斑。

他缓过来后,拿起一顶巴斯克贝雷帽戴在头上,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朝一栋房子走了过去。在那里,如果你找不到和自己同乡的女孩儿,至少可以找个人聊聊天。他把自己那只清洗过并装在信封里的耳朵交给了看门的男人。“拿着,”他说,“作个纪念。”随后,他飞快逃开,一路跑回家里,倒在**睡了过去;入睡之前,他还费了一番周折,先是把百叶窗关上,又点了一盏灯,放在窗户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不出十分钟,妓女们的喧闹声便响彻整条长街,人们不禁议论纷纷。

当我走到家门口时,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男人直截了当地向我发问,语气十分严厉:“呃,先生,您对您的同伴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

“但你做了……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他死了。”

真希望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会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并抑制住自己慌乱的心跳。

狂怒、愤慨、痛苦几乎令我窒息,人们向我投来的目光更让我深感耻辱,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撕裂。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好吧,先生,我们上、上楼再谈。”

文森特蜷在**,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张床单,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身体,很轻很轻;那微热的体温让我确信他还活着。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活力,头脑也开始清醒起来。

我压低嗓音对警察局长说道:“先生,麻烦您务必小心一点,轻轻地叫醒这个人,如果他问起我来,就告诉他我已经动身回巴黎了;他醒来以后要是看到我,又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从那一刻起,警察局长可以说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变得非常礼貌,还明智地派人叫来了医生和一辆四轮马车。

文森特一醒来就开始打听自己的同伴,还要自己的烟斗和烟草,甚至还惦记着搁在楼下的我俩放钱用的匣子。没错,他对我起了疑心——我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抵御一切苦难了!

文森特被送进了医院,刚到医院,他就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至于其他事情,那些感兴趣的人都已经知晓,我就没有必要在这里重复了,不外乎一个在精神病院饱受折磨的人,每个月都能够清醒一段时间,恢复自己的理智,了解自己的状况,并疯狂地描绘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图画。

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在离蓬图瓦兹(Pontoise)不远的奥维尔(Auvers)[21]写的。他告诉我,他曾经希望自己在康复以后,来布列塔尼与我相聚,但如今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病情已经不可能治愈了。

“亲爱的大师(这是他唯一一次这样称呼我),在认识了您,又给您带去那么多痛苦之后,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死去,要比在颓败不堪的状态下死去更加值得。”

后来,他朝自己的腹部开了一枪,而后躺在**,叼着烟斗,清醒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过了几个小时,他便带着对艺术的无限热爱,无怨无悔地离开了这个世界[22]。

在《怪物》(Monstres)中,让·多朗(Jean Dolent)[23]这样写道:“当高更开口说‘文森特’时,声音里满是柔情。”他并没有听到,但他猜出来了。让·多朗说得没错。你们都知道为什么。

粉红色的虾

(之前)1886年冬

已经开始下雪了,冬天如约而至,我就不把它说成是裹尸布了,只是普通的雪而已。穷人们在天寒地冻里备受折磨,有房子的人往往体会不到这一点。

就在这个十二月的一天,在巴黎这座美好的都市,在勒皮克街(Rue Lepic)[24],人们行色匆匆,步伐比平日里快了许多,丝毫没有闲逛的意思。他们中间,有个穿着古怪、瑟瑟发抖的人,朝街上疾步走去。他裹着一身山羊皮,头戴一顶皮帽——可能是兔皮,还留着一把浓密的红色胡须,一身牧人的打扮。

不要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也不要光顾着在冰天雪地里继续赶路,而忽略了那双白皙、漂亮的手以及那对清澈、敏锐的蓝色眼睛。他的确是个贫穷的可怜人,但他并不是牧人,而是位画家。

他的名字叫作文森特·凡高。

他快步走进一家经营原始箭镞、废铁和廉价油画的店铺。可怜的艺术家!你不得不卖掉这幅注入自己一部分灵魂的油画。

这是一幅小小的静物画,粉红色的虾,画在粉红色的纸上。

“您能收下这幅画,给我一点钱,好让我把房租付了吗?我的房租马上就要到期了。”

“唔,我的朋友,客人们越来越难伺候了;他们竟然连米勒(Millet)[25]的画都要跟我砍价。而且,”店铺的老板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你的画色彩并不是很鲜艳;现如今,满大街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不过,他们说你很有天赋,我很乐意为你做点什么。喏,这一百苏你拿去。”

硬币在柜台上叮当作响。凡高并没有讨价还价,他拿起硬币,谢过老板后便离开了店铺。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勒皮克街往回走去。快到住所时,一个从圣—拉扎尔监狱释放出来的穷女人向他露出了微笑,期待着他的光顾。于是,一只漂亮白皙的手从外套里伸了出来;凡高喜爱读书,眼前的情景让他想到了《勾栏女艾丽莎》(La Fille élisa)[26],随后,他那枚价值五法郎的硬币,成了那个不幸女人的财产。他好像对自己的施舍感到有些羞愧,飞快地逃开了,依旧饥肠辘辘。

(之后)1894年冬

这一天终将来临,我能清楚地看到那时的场景,就如同它已经到来。

我来到拍卖场的九号房间,拍卖师正在拍卖一批藏画。我走 了 进 去。“《粉 红 色 的 虾》(Crevettes Roses) 四 百 法 郎,四百五十,五百。来啊,来啊,先生们,这幅画可不止这个价。”

没有人响应。卖出去了,文森特·凡高的《粉红色的虾》。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这里,在想《勾栏女艾丽莎》,在想凡高。

[1] 文森特·威廉·凡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表现主义的先驱。代表作有《星月夜》《吃土豆的人》《有乌鸦的麦田》,以及自画像和向日葵系列等。

[2] 那次悲剧:指凡高割掉自己的耳朵。下文有具体叙述。

[3] 阿尔勒(Arles):又译“阿尔”,法国东南部城市。1888年,凡高来到这里,根据当地风物创作了代表作《夜间的露天咖啡座》《阿尔的吊桥》《罗讷河上的星夜》等;高更同年应邀前来。

[4] 阿旺桥(Pont-Aven):法国西北部地区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山村。1886年,高更听从约贝—杜瓦尔的建议来到这里,在当地极具特色的风土人情和民俗服饰吸引下重燃**,创作了《沐浴》《田间》《妇女和儿童》等作品。此后,他又先后几次来到这里,创作了《水塘边的柳树》《在浪中》《黄色基督》等。

[5] 指高更1888年创作的油画《名为“悲惨世界”的自画像》(Autoportrait dit“Les Misérables”)。在1888年10月8日写给舒芬尼克的信中,高更对这幅画进行了详细的阐释,详见《书信一束》。

[6] 卡罗勒斯—杜兰(Carolus-Duran):真名查尔斯·奥古斯特·埃米尔·杜兰(Charles Auguste émile Durand,1837—1917),法国学院派画家,擅长肖像画,以为上流社会成员作画而闻名。他在1853年赴巴黎深造时,给自己取名为“卡罗勒斯—杜兰”。代表作有《爱德华·马奈的肖像》《菲利普·波尔蒂的肖像》《戴手套的女士》等。

[7] 阿尔丰斯· 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法国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磨坊书简》《月曜故事集》,长篇小说《小东西》《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等。都德最为国人熟知的作品,是《月曜故事集》中的《最后一课》。

[8] 埃德蒙· 德· 龚古尔(Edmond de Goncourt,1822—1896):法国作家、史学家,与弟弟茹尔· 德· 龚古尔(Jules de Goncourt,1830—1870)并称“龚古尔兄弟”,合著有《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社会史》《十八世纪的艺术》以及小说《勒内·莫普兰》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龚古尔文学奖”,至今在法国国内外仍具有重要影响。

[9] 让· 奥古斯特· 多米尼克· 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新古典主义的代表,擅长肖像画。代表作有《阿伽门农的使者》《瓦平松的浴女》《大宫女》《泉》等。

[10] 埃德加·依列尔·日耳曼·德加(Edgar Hilaire Germain de 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擅长描绘芭蕾舞演员、浴女以及赛马,自称是“运用线条的色彩画家”。代表作有《舞蹈课》《调整舞鞋的舞者》《盆浴》《赛马场的马车》《新奥尔良棉花事务所》等。

[11]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他反对忽视素描、模糊物象,重视色彩视觉的真实性,力图表现物体的体积感。代表作有《圣维克多山》《玩牌者》《三位沐浴的女子》《窗帘,水壶和水果》等。

[12] 阿道夫· 约瑟夫· 托马斯· 蒙蒂切利(Adolphe Joseph Thomas Monticelli,1824—1886):法国印象派画家。他用色大胆,喜欢厚涂颜料,经常使用冷暖色和高纯度色彩,有时还直接在画布上调色。代表作有《花瓶里的野花》《有水果的静物》《日出》《干草车》等。1886年,凡高在巴黎看到蒙蒂切利的作品,深受启发,开始采用更加明亮的色调,形成更加大胆的视觉冲击。他曾说:“我有时觉得我真的只是在继续那个男人的工作。”

[13] 古皮尔公司当时经营着世界上最大的画廊,凡高有个叔叔是这家公司的合伙人,经营着公司在荷兰海牙的分支,凡高与弟弟提奥都曾在叔叔那里工作过。

[14] 凡高在这里指的是都德的长篇小说《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

[15] 《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Tartarin de Tarascon):都德的长篇小说,讲述爱慕虚荣、胆小如鼠的达达兰,在去非洲猎狮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洋相百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16] 卡马尔格(Camargue):阿尔勒下辖地区,地处罗讷河三角洲的两条支流间,多盐沼和草地,生物多样。

[17] 提奥·凡高(Théo van Gogh,1857—1891):荷兰画商,凡高的弟弟。他在经济和精神上都给了凡高巨大支持,凡高曾说他是自己的“至亲、知音和支柱”。凡高自杀半年后,提奥精神崩溃,意外死亡,最终和凡高葬在了一起。

[18] 高更在1902年9月写给安德烈· 丰丹纳(André Fontainas,1865—1948)的一封信中,非常明确地指出了自己的贡献。“仔细看看我与凡高一起待在阿尔勒之前和之后他的作品。受新印象派的影响,凡高的绘画技法总是拘泥于运用互补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如在紫色上添加黄色等。而到了后来,在我的建议和指导下,他的技法变得与先前迥然不同。他开始在黄色的背景上描绘黄色的太阳,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让他学会了运用一种颜色的不同深浅程度来进行搭配。如此一来,在一幅风景画中,那些从前必不可少的一贯杂乱的静物,被极具共鸣的高饱和度色彩所取代,唤起了整体的和谐。”

[19] 指凡高1888年创作的作品《欧仁·博赫的肖像》(又名《诗人》)。欧仁·博赫(Eugène Boch,1855—1941)是比利时画家、诗人,凡高的朋友。

[20] 加布里埃尔· 阿尔贝· 奥里埃(Gabriel Albert Aurier,1865—1892):法国诗人、艺术评论家。1890年1月,奥里埃在《法国信使》上发表《孤立的人:文森特·凡高》,称凡高是“单纯而真诚的艺术家”。次月,凡高回信表示感谢,并推荐了高更,称高更的画作更符合他所追求的象征主义目标。

[21] 蓬图瓦兹(Pontoise):法国北部城市,属于巴黎都市圈,塞尚和另一位画家毕沙罗曾长期居住于此。奥维尔(Auvers):巴黎郊外瓦兹河畔的一座小镇,如今那里塑有凡高雕像。

[22] 凡高是在1889年7月27日自杀的。

[23] 让·多朗(Jean Dolent):真名查尔斯—安托万·福尼耶(Charles-Antoine Fournier,1835—1909),法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著有《艺术爱好者》《表达方式》《怪物》等。

[24] 勒皮克街(Rue Lepic):位于巴黎北部的第十八区,凡高和弟弟提奥在1886年至1888年间曾住在勒皮克街五十四号的一间公寓里。

[25] 让—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十九世纪法国以表现农民题材而著称的画家。他出身农民家庭,曾说:“无论如何,农民这个题材对于我是最合适的。”代表作有《播种者》《拾穗者》《晚钟》《牧羊女与羊群》等。

[26] 《勾栏女艾丽莎》(La Fille élisa):埃德蒙·德·龚古尔创作的小说,讲述勾栏女艾丽莎因杀死爱上自己的士兵被判死刑,后改为终身监禁,在狱中回忆往昔爱情、最终发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