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岛(1 / 1)

高更自传 保罗?高更 5352 字 8个月前

离开小屋

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我总是焦躁不安。为此,我的工作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我的确缺少许多必要的工具。每当我准备全身心投入自己所热爱的艺术工作中时,常常会因条件的匮乏而感到无能为力,这让我很是恼火。

但我最缺少的,还是快乐。

我和蒂蒂已经分开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我再没有过其他“瓦依内”,再没听到过那孩子气的、悦耳的娓娓絮语。女人就是这样,总爱说同样的事情,问同样的问题,而我那时也总是用同样的故事来回答。

这种沉默,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我决定离开这里,绕岛周游一圈。我并没有给这趟旅行设定任何限制。

当我为出行做着准备——也就是几个路上可能会用到的轻便行囊——并整理自己的一些习作时,我的邻居,也是我的房东、朋友阿纳尼(Anani),就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我。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我比画起来,虽然手势含糊,但我却看得很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让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最终,他下定决心,问我是不是打算要走。

“不,”我答道,“我只是离开几天,四处走走,还会回来的。”

他不信我的话,呜呜哭了起来。

他的妻子也跑过来劝我,说自己喜欢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并不需要金钱,还说如果我愿意的话,等到了那天,可以永远安息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离小屋不远的一处周围栽着小树的坟堆。

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长眠于此的念头。至少,在这个地方,永远都不会有人过来纠缠我。

“你们这些欧洲人,”阿纳尼的妻子继续说道,“真是奇怪。来的时候承诺会留下,等我们爱上你们的时候却要走掉。你们口口声声说会回来,但事实上却再也不会回来。”

“但我发誓,这次我确实想再回来。至于以后,”我不敢撒谎,“以后,我得看情况才能决定。”

最后,他们终于肯放我离开了。

寻找“瓦依内”

我没有沿着海边的路前行,而是走上了一条穿过密林的窄道。这条小道一直通向山里,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一处小峡谷,这里的人们仍旧按照古代毛利人的方式生活。

他们几乎与世隔绝,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做梦、相恋、睡觉、歌唱、祈祷,看来基督教还没有渗透他们的领地。那些毛利人所崇拜的神明,他们的雕像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尽管这些神明实际上早已不见踪影。

我看得最真切的,便是希娜的雕像,还有那为向月亮女神致敬而举行的盛会。整座塑像用石头雕刻而成,肩宽达十英尺,高四十英尺,头上还嵌了一块微红的巨石,就像戴了兜帽一样。人们依照一种古老的仪式“玛塔姆阿”(Matamua),在塑像周围翩翩起舞。“威沃”吹出的曲调,随着不同时辰的颜色变换,由轻松欢快转向低沉悲伤……

我继续向前走去。

在塔拉沃(Taravao)这个位于小岛另一端、离马泰亚很远的地方,一个宪兵把他的马借给了我。随后,我沿着欧洲人很少光顾的东海岸,策马前行。

我来到了法奥内(Faoné),这是一个特别小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更为重要的伊蒂亚(Itia)地区。我听到有个当地人冲我大喊:

“嘿!喜欢给人画像的人!”他知道我是个画家。“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Ha?ré ma? ta maha,塔希提语)这是塔希提人热情好客的一贯说法。

他的微笑温柔动人,没等他继续劝说,我便接受了邀请。

我跳下马来,这位招待我的主人接过缰绳,把马拴在了树上。他的动作简洁熟练,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逢迎之态。

我们一同走进屋里,男男女女正坐在地上,一边聊天,一边抽烟,孩子们则在一旁嬉戏玩耍。

“你要到哪儿去?”一个约莫四十岁、长相出众的毛利女人问我。

“去伊蒂亚。”

“去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问我时,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随口说出了这趟旅行的真正目的,而这个目的此前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就连我自己也没发觉。

“找一位妻子。”我答道。

“法奥内就有很多漂亮姑娘。你想要一个吗?”

“想。”

“太好了!如果你看上她了,我就把她交给你。她是我的女儿。”

“她年轻吗?”

“当然。”

“漂亮吗?”

“当然。”

“健康吗?”

“当然。”

“那好,去帮我把她带过来吧。”

女人走了出去。

一刻钟后,正当他们端上毛利人的正宗饭菜——野生香蕉和贝类时,她回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孩儿跟在她的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袱。

女孩儿肩膀和胳膊上的金色皮肤,在近乎透明的玫瑰色薄纱连衣裙下若隐若现;**上那两朵绽放的蓓蕾,也在纱裙下高高挺立。她是位个子高挑的姑娘,身材苗条、结实,比例匀称,但我并没有从她漂亮的脸蛋上,看到在这座岛屿上随处可见的、当地人独有的鲜明特征。就连她的头发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浓密得好像一丛灌木,而且还有些脆。在阳光下,发丝呈现出金属的色泽,有如铬合金一般闪闪发亮。

他们告诉我,她是汤加人。

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微笑着坐到了我的身旁。

“你不怕我吗?”我问她。

“埃塔。”

“你愿意永远住在我的小屋里吗?”

“埃哈(Eha)[1]。”

“你从来没生过病吗?”

“埃塔!”

这就够了。

此刻,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就在我的面前,当她从容地把食物放到一大片香蕉叶上递过来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大口吃了起来,胃口虽好,但却心事重重,深感不安。

这个十三岁左右(相当于欧洲的十八到二十岁)的孩子令我着迷,我竟有些胆怯,有些惶恐。她心里到底作何想法?与她相比,我太老了,在我们两人中,占尽便宜的那个肯定是我,可犹豫不决的那个还是我,但我却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就这样匆忙地和她立下了约定。

我想,她或许只是在服从自己母亲的命令。又或许,她们是在商量好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我朝她望了过去,经过一番仔细打量,我发现这个女孩儿拥有她的家族所特有的独立与骄傲,举手投足间尽显超凡脱俗的气质,我这才打消了先前的疑虑。而当我对她再次审视一番,清楚地看到这个年轻人在做出可敬可嘉的行为时所表现出的平静神色后,便完全相信了她。这份信任,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但她那美丽、性感、温柔的嘴唇,好像在略带嘲弄地警告我,在这场冒险中,真正危险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她……

不可否认的是,当我走出小屋时,心中正承受着一种莫名的、异常强烈的痛苦,我被这奇怪的感觉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离别的时刻很快就到了,我跨上了马背。

女孩儿跟在我的身后。她的母亲、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她说是她姑妈的年轻女人,也跟在后面。

我们准备先回到塔拉沃,这个地方离法奥内有九公里。

走了一公里后,他们说:

“在这儿停一下。”(Parahi té?é,塔希提语)

我应声下马,六人一同走进了一间大屋子。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陈设非常丰富——泥土非常丰富,上面还铺着漂亮的草席。

这里住着一对年纪尚轻、和蔼可亲的夫妇。我的新娘坐到女主人身边,向我介绍:

“这是我的母亲。”

再没人开口说话,就在这静默之中,高脚杯里被倒满了清水。我们轮流拿起杯子喝着水,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就像在参加某个私密的宗教仪式。

过了一会儿,那个刚才被我的新娘称呼为母亲的女人,神情激动地噙着眼泪对我说:

“你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在扪心自问后,我回答:

“我想我是!”

“你能带给我女儿快乐吗?”

“能。”

“八天以后,她得回趟娘家。如果她过得不快乐,便会离你而去。”

我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紧接着,周围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住了,似乎谁都不敢将这沉默的气氛打破。

最后,我们终于走出屋来。我跨上马背继续赶路,随行的队伍仍跟在我的身后。

一路上,我们遇见了几个和我岳父岳母家相熟的人。他们已经听说了这桩喜事,向女孩儿表示祝福:

“啊,你现在真的成了一个法国人的‘瓦依内’?祝你幸福!”

此时此刻,有个问题正困扰着我:特呼拉(Téhura)——这是我妻子的名字——怎么会有两位母亲呢?

我问她的第一个母亲,也就是把她带过来给我的那个女人:

“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特呼拉的母亲答道:

“我没有说谎。另一个也是她的母亲,是她的奶妈、她的养母。”

回家

回塔拉沃后,我将马还给了那个宪兵,就在这时,一件令人不悦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妻子,一个法国女人,并无恶意但却非常粗鲁地对我说:

“什么?你竟找了一个这么粗野的女人!”

她愤怒地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儿,目光犀利得就好像要把她的衣服剥光一样。可面对这种侮辱的眼神,女孩儿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我望着眼前这两个女人,她们恰恰象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一种犹如盛放的鲜花,真诚、自然;另一种则像枯枝败叶,教条、虚伪。当这两种属于不同世界的形象碰到一起,我不禁为属于我那个世界的形象感到羞愧。在看向悭吝、褊狭、冷漠的那种形象时,我心如刀绞;于是,我赶忙扭过头去。我再次沐浴在金色之中,被另一种热情洋溢、活力四射的形象深深吸引,这迷人的魅力,正来自我钟情的人儿。

塔拉沃有家中国人开的店铺,在这里,你几乎可以买到利口酒和水果,各种物品和武器,男人、女人和牲口——如此等等,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和我的妻子就在这儿和几位随行的家人告了别。

我们俩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二十五公里开外的马泰亚,回到了我的家。

心灵的碰撞

我的妻子并不健谈,她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静默不语,尤其喜欢嘲弄别人。

我们一直在了解彼此,但我却始终看不透她。没过多久,我便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

我曾暗下决心,要不断克制自己,时刻保持清醒,这样就可以成为一名可靠的观察者。然而,我所做的这些努力很快便付诸东流。对特呼拉而言,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一本打开的书,她已经读懂了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正亲历着一场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强烈碰撞。这两个心灵,一个来自大洋洲人,一个来自拉丁人,更确切地说是法国人。

对我而言,毛利人的内心实在难以捉摸,必须多费一点耐心、多花一些功夫,才有可能将其看透。然而,就在你自认为已经走进了他们内心的最深处时,一个突如其来的“跳跃”又会把你弄得晕头转向、措手不及。

从一开始,毛利人的心思就是个谜,或者说是一连串谜,你确信自己已经抓住了它,可事实上它依然遥不可及。它就藏在那爽朗的笑声中,藏在那多变的性情中,当它主动向你靠近,让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将它牢牢抓住,它又飞快地溜走,不知所踪。

你总是被毛利人的表象所迷惑,好不容易跳了出来,开始探寻他们内心的本真,可他们早已先你一步,气定神闲地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你,脸上永远都挂着微笑,心情也总是那么愉快。而这种平静,或许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真实。

没过几天,我便放弃了这些刻意的、妨碍我享受生活的努力。我让自己尽可能过得简单一点,我相信,日子久了,那些当初看不真切的,自会展露在我的眼前。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孩子,这种经历前所未有。

我告诉特呼拉我爱她,听到我的告白,她笑了——她早已明白我的心迹。

她应该也是爱我的,可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有时在夜里,闪电会在她金色的皮肤上刻下一道道印痕……

到了第八天,特呼拉征求我的同意,让她回法奥内一趟,去看看她的母亲,这是我们之前已经说好了的。对我来说,我们好像才刚刚步入我们共同的家,可她却要从我身边离开。

我虽然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往她的手帕里放了几枚皮阿斯特(piastre)[2]作为路费,并嘱咐她用剩下的钱给她父亲买点朗姆酒,然后送她上了公共马车。

我感觉自己要永远和她分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备受折磨。孤独驱使我走出小屋,可回忆却又把我拉了回来。我没办法集中精力,什么也干不下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特呼拉回来了。

这一次,我容光焕发,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生活。每天,当太阳升起时,幸福感都会如约而至,我作画的动力也随之提升。特呼拉脸上的金色光芒充盈着整个房间,就连小屋周围的景色,也被这灿烂的光辉笼罩。她不再观察我,我也不再琢磨她;她不再掩饰对我的爱,我也不再把爱她挂在嘴边。我们俩简简单单地相处,再也不遮遮掩掩。

清晨,我们一起走到附近的小溪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妙。我想,伊甸园中的第一对男女,他们的生活正是这样。

塔希提岛,人间的伊甸园,navé navé fénua(塔希提语)——宜人的土地!

渐渐地,这人间伊甸园里的夏娃变得越来越温顺,越来越可爱了。她身上散发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我陶醉——“诺阿诺阿”。她在最恰当的时机走进了我的生活,要是再早一点,我兴许没办法理解她;要是再晚一点,那一切又都太迟了。

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了。在她的带领下,那个我一直以来都触碰不到的神秘世界,终于向我敞开了大门。但是,仅凭目前的领悟力,我还没办法去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也没办法在记忆中将它们分门别类。

在爱情的推动下,特呼拉把她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而我也在这份浓烈情感的驱使下,把她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她通过日复一日地讲述指引着我,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方式都更加有效,使我对她的家族有了全面的了解。

我不再关心光阴的流逝,也不再分辨善恶。这种幸福的感觉如此微妙,有些时候,我竟连幸福的概念都阐释不出。我只知道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因为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工作或者冥想的时候,特呼拉从不来打搅我,很自觉地保持着沉默。她特别清楚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会打断我的思路,每当这时,我们会聊起欧洲,聊起塔希提岛;还会谈及上帝,谈及众神。我指导她,她也反过来指导我。

鸟儿飞走了?

有一天,我不得不去一趟帕皮提。

我保证当天晚上就回来,但马车却把我丢在了半路,我只好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等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我推开屋门,看到灯是灭的,不由得心里一沉。这本身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因为当时家里的燃料本就快用完了,而我外出的原因之一,也正是为了补足燃料。尽管如此,可当我看到灯没亮的那一刻,仍万念俱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头升起——没错,鸟儿一定飞走了。

我迅速划了一根火柴,看见……

特呼拉**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睁圆了眼睛害怕地看着我。她好像没认出我来,而我也杵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特呼拉恐惧的情绪在四周弥漫,受这种情绪的传染,我也变得紧张起来。恍惚间,我好似看到一束微光在她瞪大的双眼中流转。我从未见她如此美丽,美得震撼人心。

她肯定以为自己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到了危险的鬼怪或者别的什么可怖的东西,我不敢挪动半分,生怕我的小丫头受到进一步的刺激。我怎么知道,这一刻自己在她眼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她难道不会因为我这张惊慌的脸,错把我当成恶魔或者幽灵,当成她族人口中那让人夜不能寐的“图帕帕”吗?难道我真的能说清她究竟是谁吗?她对自己家族传说的迷信,使她的肉体和精神都被强烈的恐惧所控制,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和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尽可能地劝说她、安慰她,让她重拾信心。

她闷闷不乐地听我说完,然后抽泣着说:

“再也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暗里……”

她的声音颤抖着,可还没等恐惧睡去,妒忌就又醒了过来。

“你在城里都做什么了?你一定去找女人了,那种在市场上喝酒、跳舞,把自己献给军官、水手甚至全世界的女人……”

我不会同她争吵,夜色多么温柔,空气多么炽热,好一个热带地区的夜晚。

耳环之争

有时,特呼拉非常开明,饱含深情;有时,她又十分愚蠢,举止轻率。然而,她拥有的,并不单单只是这两种对立的性格,还有更多千变万化的性格在她身上同时存在。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亮相,以惊人的速度相继变换。但这并不代表特呼拉是善变的,她只是拥有双重、三重甚至多重的可变性,这是她那个古老家族的子孙所共有的特点。

一天,有个四处游走、足迹遍布岛屿和陆地的犹太人,带着一盒镀金的铜饰来到这里。

他摆开他的那些小玩意儿,大家立刻就围了上去。

一对耳环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女人们看到它眼睛都亮了,每个人都想将它占为己有。

特呼拉锁紧眉头,朝我看了过来。她眼神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我却假装自己并不明白她的心思。

她一把将我拉到角落里:

“我想要那对耳环。”

我向她解释,告诉她这种东西在法国一文不值,它们是用铜做的。

“我想要那对耳环。”

“可为什么呢?花二十法郎去买这么一件破烂!这实在太愚蠢了。不行!”

“我想要那对耳环。”

她慷慨激昂地说个没完,眼里满是泪水,苦苦央求着我。

“怎么!难道你愿意看到这对珠宝戴在别的女人耳朵上,你不会感到羞愧吗?已经有个男人说要卖掉自己的马,好把耳环买下来送给自己的‘瓦依内’了!”

她蠢得简直无可救药,我再次拒绝了她。

特呼拉直勾勾地盯着我,再没有说半个字,不一会儿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声不吭地走开,给了犹太人二十法郎,然后回到特呼拉身边——雨过天晴了。

两天以后,那是个礼拜天。特呼拉正在梳妆。她用肥皂把头发洗了一遍,在太阳底下晾干后,往上抹了一些芳香油。随后,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手里拿着我的一块手帕,耳朵后面还别了朵花,**着双脚,准备到圣堂去。

“不戴耳环吗?”我问道。

特呼拉一脸鄙夷地回答我:

“它们是用铜做的。”

她一边大笑,一边向门口走去。就在迈出小屋的那一瞬间,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然后踏上了去圣堂的路。

午休时,我和她同往常一样,光着身子小憩了一会儿。我们并肩睡着,有时还会做梦。在梦里,特呼拉也许看到了另一对耳环在闪闪发光。

我——我真应该忘掉先前发生的一切,一直睡下去……

石窟探险

有一天,天气很好。天晓得这是一年当中的哪一天,因为在塔希提岛,一年到头都是好天气。这天早上,我们决定去拜访几位朋友,他们的住所离我们大概十公里远。

我们六点就动身了,这时天气还很凉爽。一路上,我们走得很快,八点就到了地方。

没想到,他们高兴极了,轮番上前和我俩拥抱,还出去找来一头小猪,准备做一顿丰盛的佳肴。他们把猪宰了,又杀了两只鸡,并把当天早上捉到的一种美味的软体动物以及芋头和香蕉,也加到了菜单里,听上去就让人垂涎欲滴。

我提议,午餐之前先去一趟马拉石窟(Grottes de Mara)。我经常从远处望见那里,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参观。

三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小伙子,还有特呼拉和我,我们组成了一支快乐的小分队,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站在一旁观察,石窟的洞口几乎被番石榴完全掩住,让人以为这就是岩石上的一道弯曲的裂隙,只不过比其他地方的裂隙更深一些罢了。但当你拨开树枝,往里走上一米,便再也看不到阳光。这时,你会发现自己置身洞穴之中,还会看到洞穴另一端的平台,它就像一个带有亮红色顶篷的小型舞台,顶篷距离台面足有一百米那么高。在你环顾四周时,又会瞧见石壁上满是巨蛇,它们缓慢地朝洞里的湖水爬行着,像是要到里面喝上几口水。实际上,它们只是从岩石缝隙里拼命钻出来的植物的根。

“我们要不要洗一澡?”

大家都说水太凉了,然后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地还会大笑几声。我在一旁看着,很是好奇。

我坚持要下水,最后,姑娘们还是下定决心,把轻薄的长袍脱在了一边。不一会儿,我们就下到了水中,每个人都只在腰间裹了一块儿缠腰布。

尖叫声此起彼伏:“太冷了!”(To? to?,塔希提语)

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姑娘们的叫声在四周不停回**:“太冷了!”(To? to?,塔希提语)

“你要和我一起过去看看吗?”我指着石窟尽头问特呼拉。

“你疯了吗?那里太远了,还有鳗鱼出没,从来没人去过。”

她正在湖边优雅地戏水,体态十分婀娜。她对自己的泳姿非常满意,可我也是个游泳的好手,虽然我并不喜欢独自一人到很远的地方探险,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向石窟尽头游去。

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现象,目的地如同海市蜃楼,我越是努力向前,它似乎离我就越来越远。我不停游着,两边的“巨蛇”嘲讽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只大海龟在不远处游着,它的脑袋浮出水面,我分明看到它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狐疑地盯着我。太可笑了,我心想,海龟根本就不在淡水里生活。

尽管如此,(我真的变成毛利人了吗?)我的心头还是布满了疑云,令我心惊胆战。那悄无声息的大浪是怎么回事?看,就在那儿,就在我的前面。鳗鱼!它来了,来了!我们必须摆脱这令人疲软的恐惧。

我垂直向下游去,想赶紧触达湖底。刚游了一半,我不得不又折了回来。特呼拉在岸上冲我大喊:

“快回来!”

我扭过头,看见她离我很远很远,身影那么渺小……为什么这段距离看上去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特呼拉只不过是光圈里一个小小的黑点而已。

我一意孤行地坚持了下去。又游了整整半个小时,尽头看上去还是那么遥远。

我游到了一处可供休息的小高地,再往前是一个豁口。它到底通往何方?我没有再向前游去,这是一个我放弃探寻的秘密!

我承认,我还是害怕了。

照这个速度,要想游到石窟尽头,还需要足足一个小时。

特呼拉一个人在原地等我。她的同伴早已漠不关心地离开了。

见我回来,特呼拉赶忙祷告了几句。随后,我们向洞口走去。

水太凉了,我的身体还有些颤抖。到了洞外,我很快就暖和了过来,尤其是当特呼拉捉弄我问我“你害不害怕”时,我一下子就精神了。

我壮着胆子答道:

“法国人什么都不怕!”

听到我的回答,特呼拉既没有表现出遗憾,也没有表现出钦佩。但我注意到,当我快走几步,摘下一朵香气扑鼻的塔希提栀子花插到她浓密的头发上时,她正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我。

沿途风景秀丽,大海波澜壮阔。莫雷阿岛巍峨壮丽的群山,就在我们眼前。

活着是多么美好啊!在水里泡了两个小时后,我们胃口大开。精心烹饪的乳猪已摆上餐桌,正等着我们大快朵颐!

参加婚礼

一场盛大的婚礼即将在马泰亚举办。婚礼十分正式,会举行宗教仪式,而且还有合法的手续,是那种传教士特意安排的,为改信新教的塔希提人举办的婚礼。

我应邀前往,特呼拉与我同去。

和其他地方一样,在塔希提岛,宴席可以说是典礼上最为重要的环节。至少,这些宴席能够展示岛上饮食繁复奢华的一面。我们参加的这场婚礼,席面上便有在烧热的石头上炙烤的乳猪,种类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鱼类,以及香蕉和番石榴、芋头,等等。

装点着叶片和鲜花的餐桌,就摆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面,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前来的宾客很多,大家围坐在桌前,显得有些拥挤。

新娘和新郎的亲戚、朋友,全都来了。

年轻的新娘是当地的女教师,有一半白人血统。她的丈夫是个地道的毛利人,是普纳奥亚(Punaau?a)地区首领的儿子。她曾在帕皮提的一所“宗教学校”上过学,那里的新教主教对她很感兴趣,亲自出面促成了这场婚礼。虽然不少人都认为这件事有点仓促,可在这个地方,传教士的旨意就是上帝的旨意……

席间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吃罢酒席,致辞便开始了。发言者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和方式,一个接一个地出场,每个人都口若悬河,展开了一场口才的较量。

致辞结束后,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亟需商讨:两个家庭,究竟哪家来给这对新婚夫妇重新起名呢?这是塔希提岛从远古时期一直流传至今的风俗,被看作一项宝贵的特权。确立关系的两个家庭,常常为了争夺这一权利而争论不休,甚至还会把口头上的讨论演变成一场真正的战斗,这种情况并非罕见。

然而,在这天的婚礼上,这样的争斗却并未发生,一切都友好、和平地进行着。老实说,在座的各位全都喝多了,就连我那可怜的“瓦依内”(我没办法一直盯着她)也被这种祥和的气氛所感染。唉,她喝得烂醉如泥,我后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她带回了家……

普纳奥亚地区首领的妻子威严地端坐在餐桌正中,她装腔作势地穿着一身啰里啰嗦的橙色天鹅绒礼服,活像一个在乡下市集上摆阔的太太。但毛利人身上那不可磨灭的优雅气质,以及她对自己地位的自知,倒是给她这身俗气的打扮增添了几分高贵。

对我来说,在这场属于塔希提人的典礼上,有这样一位雍容华贵、血统纯正的女人出席,酒菜才多了一丝风味,鲜花也才变得更加芬芳。这醒目的味道盖过了其他一切味道,其他的一切也因此变得更加生动。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百岁的老妇人。她面目狰狞,衰老得有些吓人,那两排保护得很好的牙齿,好像轻易就能把人撕碎。她对发生在身边的事了无兴致,定定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具木乃伊。她脸颊上有块儿纹身似的模糊印记,瞧那形状似乎是个拉丁字母。我想,这个字母正代表着她的过去,好像在和我诉说着她的故事。这个纹身和那些野蛮人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肯定出自某个欧洲人之手。

我打听了一番。

他们告诉我,从前,那些传教士热衷于打击肉体上的犯罪,会用代表耻辱的印记来标示“某种女人”,给她们烙上“地狱之印”。从此,她们终生蒙羞。让她们抬不起头的,不是她们曾经犯下的罪,而是这样一个“区辨标记”给她们带来的无休止的讥讽和谩骂。

那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了解了毛利人对欧洲人的不信任。即使到了如今,这种不信任感依然根深蒂固,尽管大洋洲人热情慷慨的天性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将其进行了调和。

这位老媪曾被神职人员刻下烙印,而那个姑娘如今又在神职人员的授意下结婚,这中间走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老媪脸上的印记永远也没有办法抹去,它见证了承受屈辱的一方的失败,也见证了强加这种屈辱的一方的怯懦。

五个月后,新婚不久的少妇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家里的长辈们气急败坏地强烈要求两个人离婚,可做丈夫的却拒绝了。

“既然我们彼此相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收养别人的孩子不正是我们的传统之一吗?我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可是,为什么主教当初那么着急,非要仓促地为他俩举办婚礼呢?一时间,流言蜚语不断。人们不停地在背后嚼着舌根,猜测说……即便在塔希提岛,也有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1] “埃哈”(Eha):塔希提语,意为“是的”。

[2] 皮阿斯特(piastre):法制银币单位“元”。十九世纪初开始在巴黎铸造,主要流通于法属印度支那等地区,以抵制墨西哥银币等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