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Dites,qu’avez-vous vu?”)——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
登岛
初始印象
带着热切的渴盼航行六十三天后,六月的第八个夜晚,我们终于望见了蜿蜒起伏在海面上的一团团奇异火光。夜幕之下,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黑色锥体,在昏暗的天色中渐行渐远。
航船绕过莫雷阿岛(Mooréa)[2],塔希提岛(Tahiti)[3]跃入眼帘。
几小时后,黎明渐至,我们缓慢地驶近礁石,进入海峡,顺利抛锚停泊。
初次登岛,目力所及,并无吸睛之处——要是与里约热内卢(Rio de Janeiro)引人入胜的海湾相比,便更显逊色了。
这座岛屿,实际上就是大山的顶峰。早在远古时期,一场洪水将山体淹没,只留下最尖端的部分露出水面。后来,有户人家逃到这里,创建了一个新的家族……世纪更迭,珊瑚环绕,山顶逐渐焕发出盎然的生机,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具有独特自然风貌的小岛——塔希提岛。
时至今日,塔希提岛植被日益繁茂,但却孤寂依然。在浩瀚无垠的海洋中,它注定远离尘世,孑然独立。
上午十点不到,我正式拜访了拉卡斯卡德(Lacascade)[4]先生,这位黑人总督以贵宾的礼遇迎接了我,热情而周到。
我把这一殊荣,归功于法国政府委派给我的“重要”任务。我的确肩负艺术交流的使命,但在总督先生和他身边的人看来,这只不过是官方的托辞罢了,再多的粉饰也掩盖不了我间谍的真实身份。不仅如此,当我提及此行并未获得任何报酬时,没有人愿意表示相信。
就这样,我在帕皮提(Papeeté)[5]的生活很快便充满了烦扰。
这里就像一个微缩版的欧洲——殖民官员和势利之人遍布的恶劣环境,对欧洲礼俗、风尚、陋习可笑到近乎讽刺的模仿,荒谬的文明——欧洲化得让我恨不得飞速逃离。
我筹划这趟远行,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拼命摆脱的事物拉得更近吗?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公众事件,吸引了我的注意。
当时,波马雷国王[6]病得很重,已是行将就木。
渐渐地,整座城市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氛围所萦绕。
所有欧洲人,商人、官员、军官以及士兵,在街巷谈笑如常,而当地人却个个神色凝重,压低了嗓音在王宫附近交谈。从锚地望去,一只只橙色的船帆在蔚蓝的大海上不停鼓动,收帆索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时闪烁着银光——临近岛屿的原住民正匆忙赶来,准备送他们的国王最后一程,并见证他们的王国被法国兼并这一历史时刻。
种种迹象表明,大家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得到了消息。原来,每当国王快要离世,日落时分,山上的某些特定地点便会黑影憧憧。
没过多久,国王便与世长辞了,身着海军上将的制服,一动不动地躺在王宫里。也就是那时,我见到了王后。
王后名叫玛劳(Maraü),她正在用鲜花等材料装饰王宫大厅。当公共事务主管从艺术的角度征求我对葬礼布置的意见时,我冲他指了指王后。这位女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优雅的气息,似乎能将所触及的一切都化作艺术品,她的美丽与生俱来。
初次相识,我对王后的了解还不全面,对这里的一切也知之甚少。但就目前而言,这里的风土人情和我想象的相差甚远,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我对就连细枝末节也要仿照欧洲的举动十分厌恶,甚至因刚刚登岛不久而无法辨别: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在矫揉造作、华而不实的外表下,在外界的影响中,究竟还留有多少本土、本真、原始的美好?
此时的我依旧盲目,只把王后看成一个外表成熟、身材健壮、高贵美丽的普通妇女。而当我再见她时,便彻底推翻了先前的看法。我为她的“毛利人魅力”(charme maorie)深深着迷,虽免不了掺杂其他特质,但塔希提式的独特风格在她身上依然非常纯粹。这让我想起她的祖先,一位伟大的首领。正是这位首领,赋予了她和她的兄弟乃至整个家族,一种气宇轩昂的出众外表。
受家族遗传,她拥有健壮的、雕塑般的体态,丰满而又不失优雅。她的双臂就像殿堂里的两根石柱,简洁、笔直;纵观她的整个身躯,肩部线条平直流畅,壮硕的上半身逐步向下收缩,让我联想到代表三位一体的三角形(Triangle de la Trinité)。有些时候,她的双眼会莫名地燃起热情之火,它突然迸发,将周围的生命映得火红。也许,当初正是因为这样的力量,才让小岛能够从大海中升起,让岛上的植物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盛放……
丧礼期间,所有塔希提人都一袭黑衣,满怀悲痛地为死去的国王哀吟挽歌。这样的旋律,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听《悲怆奏鸣曲》(Sonate Pathétique)[7]。
两天后,葬礼如期举行。
上午十点,大家走出宫门。军人和官方人员头戴白色头盔,身穿黑色礼服,普通民众则穿着丧服。队伍一列列地整齐行进,每一列的领队都举着法国国旗。
到阿鲁埃(Aru?)后,队伍停了下来。这里矗立着一座用纷繁杂乱的珊瑚石和着水泥砌成的纪念碑,它的外观实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与四周植被和环境的天然之美形成了强烈对比。
拉卡斯卡德总督发表了干瘪乏味的长篇大论,一旁的口译员为在场的法国人进行了翻译。随后,新教牧师布道,王后的兄弟塔提(Tati)作了回应。这便是葬礼的全部内容。
离开时,官员们飞快地挤上马车。这场面,与“比赛归来”(retour de courses)的场景多少有些相像。
返程之路好不热闹。法国人依旧保持着冷漠的调调,而当地人终于从多日的沉闷中走出,恢复了往日的欢愉。“瓦依内”(vahiné)[8]又重新挽起自己“塔内”(tané)[9]的手臂,一路有说有笑,她们的臀部来回扭动,**的大脚重重踩在地上,扬起阵阵尘土。
在法图阿(Fatüa)河附近,人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妇女们躲在石头中间,找好位置蹲在水里,把裙子撩至腰间,给自己的丰臀和双腿降温,洗去在酷热中行路带来的疲惫。
享受完清凉,她们挺起胸脯,继续向帕皮提走去,薄纱下用来遮挡**的两片贝壳,伴随这一动作高高隆起。
她们拥有健康小动物般的优美体态和充沛活力,周身散发着动植物混合的香气。这种味道,一半来自她们的血液,一半来自她们头上戴的塔希提栀子花(tiaré)[10]。
“现在好香啊!”(Té?né mérahi noa noa,塔希提语)她们说道。
“知了和蚂蚁”
……当公主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正病恹恹地躺在**,浑身只裹了一块儿缠腰布(paréo)。这是怎样一件用来接待身份尊贵的女性的装束啊!
“你好(Ia orana,塔希提语),高更,”她开口道,“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你。”
“你叫什么名字?”
“瓦蒂亚(Va?tüa)。”
如果这个国家还保有过去的传统的话,瓦蒂亚倒的确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可惜,这里如今已经沦落到任由欧洲人摆布的境地了。
不过说实话,这位公主看上去普通极了——身着黑裙,双脚**,耳朵后面别了一朵很香的花。她是波马雷国王的侄女,正在为自己的叔叔服丧。
瓦蒂亚的父亲塔马托阿(Tamatoa),虽然平日里不得不与军官和官员们保持联系,也不得不参加海军上将家举办的宴会,但除了做一名有王室血统的毛利人外,他从未有过别的什么想法。在愤怒之时,他是个无人能敌的斗士;而在盛宴之夜,他又成了大名鼎鼎的饮者。他早已去世。听说,瓦蒂亚非常像他。
作为一个最近刚刚戴着白色头盔登岛的、傲慢无礼的欧洲人,当我看向眼前这位没落的公主时,嘴角不由地扬起一丝怀疑的微笑。但我想尽量礼貌一点。
“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瓦蒂亚。要不要一起喝杯苦艾酒?”
我冲一个瓶子指了指,那是我刚买的酒,就立在房间一角的空地上。
公主朝我指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既没有面露难色,也没有心怀渴望。在弯腰拿起酒瓶的那一刻,她那薄如蝉翼的裙子紧紧绷在了腰上——这腰一定能禁得住整个世界。哦,没错,她就是一位公主!她的祖先?她的祖先一定人高马大、矫健勇武。
她那结实、高傲、野性十足的脑袋,牢牢地种在宽阔的肩膀上。此刻,我只看到了她那食人族似的下颚、随时准备撕咬的牙齿,以及像残忍而又狡猾的猛兽般暗中窥探的狰狞表情。我发现,她那美丽高贵的额头,并不能掩盖其他部分的丑陋。
我在心里祈祷,希望她并没有坐到我**的想法。这张脆弱的小床,绝对承受不了我们两个人的重量……
可她竟真的坐了过来。
床板嘎吱作响,所幸勉强支撑住了。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了几句。然而,气氛却怎么也活跃不起来,整个对话沉闷乏味。到了最后,我们已无话可说,就此陷入沉默。
我暗自打量着身旁的这位公主,她也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我。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酒瓶也渐渐变空。瓦蒂亚的酒量倒真是不错。
她卷了一支塔希提当地的香烟,躺在**抽了起来。她的双脚下意识地不断磨蹭着床尾的木板,神色随之缓和,变得温柔了许多。她的目光也开始闪烁,口中还伴有规律的嘶嘶声。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还以为这低吟的声音,来自一只正沉浸在某种愉悦享受中的小猫。
我就是这么善变,现在又觉得她十分漂亮了。当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真好”时,我的心神旋即开始**漾。公主真是惹人怜爱、秀色可餐啊……
随后,她为我讲了一则拉·封丹(La Fontaine)[11]的寓言《知了和蚂蚁》(La Cigale et la Fourmi)[12]——这是小时候姐姐讲给她听的。毫无疑问,这么做显然是为取悦我。
香烟燃尽了。
“你知道吗,高更,”公主起身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们那个拉·封丹。”
“什么?你是说我们伟大的拉·封丹吗?”
“也许他人还不错,但他故事的寓意却令人讨厌。那些蚂蚁……”她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啊,知了,太棒了。歌唱,歌唱,它总是在不停歌唱!”
她得意极了,明亮的双眸注视着远方,目光甚至不曾轻扫过我,骄傲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用金钱进行交易之前,我们的王国是多么美丽啊!人们一年到头都在欢快地歌唱……总是在歌唱,总是在给予!……”
说完,她便离开了。
我把头枕在枕头上,很长一段时间,耳畔仍回响着她那句抚慰人心的问候:
“你好(Ia orana,塔希提语),高更。”
我把和公主的这一小段插曲,与波马雷国王的去世联系到了一起。在我的记忆中,比起国王去世这件事本身以及随后举行的公众仪式,这段经历留下的印象要更加深刻,更加持久。
帕皮提的居民,无论是当地人还是白人,很快便将死去的国王忘得一干二净。那些从邻近岛屿赶来参加王室葬礼的原住民陆续离开,无数张橙色的船帆又一次在蔚蓝的大海上扬起。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人们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
只是少了一位国王罢了。
随着他的辞世,古老传统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殆尽;随着他的辞世,毛利人的历史也就此画上了句号。过去的一切,都走到了尽头。文明,呜呼!——士兵,贸易,官僚——胜利了。
我倍感忧伤,难以自持。那引领我来到塔希提岛的幻梦,被现实击得粉碎。我钟爱的,是从前的塔希提;如今的塔希提,让我不寒而栗。
然而,每每想到当地人那一代代延续下来的体态之美,我便无法相信,这里的古风古韵、习俗风尚,这里的神圣信仰、古老传说,这里所有的一切,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即便尚有遗迹存留,我又如何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寻得这些蛛丝马迹呢?倘若无人引导,我又如何辨识它们,如何重新点燃四处散落的余烬呢?
我固然很是沮丧,可并不甘心,不愿轻言放弃。就算希望渺茫,甚至是“不可能”,我也想尽力一试。
很快,我便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帕皮提,从这个被欧洲化的地方逃离。
我想,去到蛮荒之地,与那里的毛利人亲密生活,耐下心来,慢慢赢得信任,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们。
于是,一天早晨,我乘着由一位军官慷慨提供的马车出发了,去寻找“我的小屋”(ma case)。
与我同行的,是我的“瓦依内”蒂蒂(Titi)。她是个有着英国和塔希提血统的混血儿,还会说一点法语。为了这次旅行,她穿上了自己最美的衣服。
她耳后别着一朵塔希提栀子花,芦苇编成的帽子上,点缀着丝带、野花,以及被染成橘黄色的贝壳装饰。她乌黑的长发自然垂落,松散地披在肩上。
她为自己可以坐在马车里而自豪,为自己的优雅端庄而自豪,还为能够成为一个在她看来身份尊贵且富有的男人的“瓦依内”而自豪。她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她自豪的神情一点儿都不可笑,因为那奕奕神采本就属于她,属于他们毛利人。为纪念漫长的封建历史,以及在历史长河中涌现出的伟大领袖,他们理应自豪,理应骄傲。
我很清楚,在巴黎人眼中,她那工于心计的爱,比妓女低眉顺眼的迎合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一个毛利妓女的热情奔放,与一个巴黎娼妇的被动服从大不相同——简直是天壤之别!她血脉中燃烧着火一般的**,在这股力量的催动下,她一边渴求着爱的滋养,一边散发着致命的芬芳。她的眼睛和嘴巴不会说谎,无论功利与否,她眼中流露的、口中说出的,永远都是爱……
在无关紧要的闲聊中,旅行很快便接近了尾声。一路走来,我看到了一个富饶而又单调的国度。向右望去,大海漫无边际,珊瑚礁连接成片,波浪滚滚而来;有时,一个浪头涌来,猛烈撞击在礁石上,霎时水珠飞溅,而后散落成雾。向左望去,荒野茫茫,远处的森林仿佛近在眼前。
正午时分,我们抵达了四十五公里开外的马泰亚(Mata?éa)地区。
我四处走动一番,成功在这里找到了一间理想的小屋,并把它租了下来。小屋的主人想换个地方住,正在附近修建新的房子。
第二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帕皮提,蒂蒂问我希不希望她继续留下来陪我。
“过几天吧,等我安顿下来再说。”我回答道。
在帕皮提,蒂蒂的名声糟糕透顶,她把她的情人们相继带入了坟墓。但我撇下她,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她那一半的白人血统。尽管她在这里土生土长,具备毛利人的基本特征,可她在血脉上与白人之间的关联,还是让她失去了不少当地人有别于外来者的“差异性”。
我认为,那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她没有办法教给我;那份我所追求的独一无二的快乐,她也给不了我。
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能够找到我所渴求的东西,就看我如何选择了。
我的小屋
一侧,是大海;另一侧,是高山,深深开裂的高山,一棵斜倚在岩石上的硕大的芒果树,遮住了大山的裂缝。
我的小屋,就坐落在高山和大海之间。这小屋是用布劳树(bourao)的木头搭建的。离小屋不远,还有一间屋子,那是我吃饭的地方(faré amu,塔希提语)。
清晨。
在靠近岸边的海面上,我望见了一叶独木小舟,舟中是个半裸的女人。岸上有个男人,同样**着身体。男人的旁边是棵椰子树,已是枯株朽木。这树像极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鹦鹉,金黄色的尾巴耷拉着,爪子里抓着一大捧椰子。
男人顺手举起一把笨重的斧头,先是向上一挥,在银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蓝色的印记,而后向下一砍,在死去的椰子树上劈开一道玫瑰色的切口。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热情会日复一日地在切口上积聚,等到某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便全部释放,唤醒这沉睡的生命。
紫色的土地上飘着长长的蛇形树叶,这金属色的叶子,让我想到了古代东方一种神秘而又神圣的文字。它们清晰地排列出了源自大洋洲的神圣词汇ATUA(神),又叫Ta?ta、Takata或Tathagata,也即统领整个印度的如来。我脑海中闪现出一则神秘的忠告,那是来自圣人的箴言,与我迷人的孤独和优雅的贫穷和谐无间:
在如来眼里,君王和大臣的尊荣与华贵,只不过是唾沫与尘土;在他眼里,纯洁与不纯,就好似六个那伽(six nagas)跳的舞;在他眼里,渴盼望一眼佛陀(Buddha),就如同向花间走去。
独木舟里,女人正在整理渔网。
碧绿的浪头拍打着珊瑚筑成的天然防波堤,频繁地将海水的蓝线打乱。
傍晚。
我走到海边的沙滩上,点燃了一支烟。
太阳快速朝地平线落了下去,已经半掩在位于我右边的莫雷阿岛后面。光线的变幻,使群山在紫罗兰色天空的映衬下黑得格外显眼。这黑压压的一片,看上去是那么不同寻常,宛若带城垛的古堡。
眼前这座由自然景物所呈现出来的古老建筑,不就是在向我展现,封建时代那宏伟壮丽的图景吗?
不远处的山峰,它的形状仿佛一个庞大头盔的尖顶。怒涛在它周围不停翻滚,听上去就好像人山人海中此起彼伏的喧闹嘈杂。但纵使海浪如何汹涌,却怎么也越不到山尖之上。
这个尖状的山顶兀自矗立在那辉煌的遗迹中,它是守护者,是见证者,亦是苍穹的友邻。
我察觉到一束隐秘的目光,它从天而降,穿过遗迹,直入下方那曾将罪恶之人一一吞噬的海水之中。在像巨口一样的宽大裂缝里,我感受到了一丝微笑,它或讽刺,或怜悯,在沉睡着过往的海面上久久萦绕……
夜幕很快降临,莫雷阿岛进入了梦乡。
你好,野蛮人
沉寂!我领悟着塔希提岛夜晚的沉寂。
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窗外,月光在小屋两旁对称分布的芦竹之间穿梭,有一束竟直接爬上了我的床头。光线的间隔十分规律,使我想起了一种乐器——古老的芦笛。毛利人对这种乐器十分熟悉,把它称作“威沃”(vivo)。
月亮和芦竹之间的互动,恰似音乐的律动,只不过表现形式有些夸张——白天寂静无声,待到夜晚,柔和的月光洒向芦竹之时,便会唤起梦中人记忆里那挚爱的旋律。伴着这样的乐曲,我渐渐沉睡。
我和天空之间,只有露兜树(pandanus)的枝叶存在。叶子在枝顶簇生,搭起了一个单薄的屋顶,蜥蜴就在那里安家。
我已离欧洲那牢笼般的房子很远,很远。
一座毛利人的小屋,并不能把人与生活、与空间、与万物隔离开来……
与此同时,我在这里却深感孤独。
我和住在这里的人们互相望得见对方,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依旧遥远。
刚到第二天,我便吃光了带来的食物。接下来该怎么办?本以为有钱便可以买到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但我错了。一旦走出城市,为了生存,就必须向大自然求助。她那么富有,那么慷慨,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想要分享她宝藏的生命。这些宝藏,就在树林、在山川、在海洋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要想满载而归,就必须知道,该如何爬上那参天大树,该如何走进那莽莽重山;还必须知道,怎么抓鱼,怎么深潜海底,扯下牢牢附着在石头上面的贝类——不但要知道,还要有能力去做。
我这个文明人,做起这些事情来,明显比不上那些野蛮人。我真羡慕他们。我看着他们在我周围快乐、安宁地生活,除了满足最基本的日常需要以外,他们不用再作任何努力,也一点儿都不在乎金钱。的确,当大自然的宝藏对每个人来说都唾手可得的时候,他们又能去卖给谁呢?
我满脸愁云,饿着肚子,坐在小屋门前思虑着自己的处境。为了保护自己,大自然为像我这样从文明世界到来的人设置了重重障碍。这些障碍不可预料,或许根本就没有办法克服,就这样横亘在我们之间。
正当我为此焦灼之时,一个当地人对着我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还大声呼喊着什么。从他那极富表现力的肢体动作当中,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我的这位邻居,想邀请我共进晚餐。
我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然后回身走进屋里。我有些难为情,既因自己被人施舍而感到羞愧,也因自己拒绝了这样的施舍而感到内疚。
几分钟后,有个小女孩儿一声不吭地走到我的门前,把煮熟的蔬菜放在那里,还留下了一些用新鲜采摘的绿叶整齐包着的水果。我饿极了,同样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份馈赠。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当地人路过我的小屋,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带微笑地用疑问的语气说道:
“帕依亚?”(Pa?a,塔希提语)
我猜,他是在问我:“还满意吗?”
这是野蛮人和我之间相互熟悉的一个开始。
“野蛮人!”我看着面前这些露着食人族般牙齿的黑黝黝的生物,脱口而出。不过,我已经窥见他们的真诚,以及他们那奇特的优雅……我还记得一天早晨,有颗棕色的小脑袋躲在一簇簇吉罗蒙树的大叶片中,脑袋上那双温柔的眼睛透过叶子的缝隙注视着大地,还不时偷瞄着我;当我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迅速逃开了……
他们之于我,正如我之于他们,都是一个观察的对象,一个引发惊讶的原因——对任何一方来说,有关另一方的一切,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于我而言,我既不通晓他们的语言,也不了解他们的风俗,就连最简单、最需要掌握的基本操作也一窍不通。这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野蛮人,而我对他们来说同样是野蛮人。
那么,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搞错了呢?
我试着展开工作,做各种各样的笔记,画各式各样的草图。
然而,眼前这片风景那鲜艳夺目的高纯度色彩,令我目眩神迷。我总是犹豫不决,总是在不停地寻找、寻找……
但同时,要画出所见之景又是如此简单,只需不假思索地大块涂蓝、大块涂红。小溪里、海岸上的那抹金色,简直让我陶醉,可为何我却迟迟不肯下笔,让太阳的灿烂光辉铺满画布?
哦!陈腐的欧洲传统观念!堕落一族的怯懦表现!
为了让自己进一步熟悉塔希提人的独特面孔,我一直希望能够为我的一位邻居画幅肖像,她是个年轻的女子,有着纯正的塔希提血统。
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我的小屋。我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全部都是绘画作品,她浏览着这些照片,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奥林匹亚》(Olympia)[13]这幅画上,饶有兴致地欣赏了许久。
“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道。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说过法语了,在此期间,我学了几句塔希提话。
我的邻居回答说:“她太漂亮了!”
听到这句评论,我笑了,竟还有些感动。难道她对美有所体悟?不知美术学院的教授们,会对这个评论作出怎样的回应?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得出一个结论,脱口而出道:
“这是你的妻子吗?”
“正是。”
我不假思索地撒了这个谎。我——美丽的奥林匹亚的“塔内”!
就在她好奇地审视着某几幅意大利早期的宗教作品时,我趁她没注意,匆忙勾勒起她的肖像来。
她发现后,突然噘起嘴巴,大喊了一声“埃塔”(A?ta)[14],便迅速跑开了。
一小时后,她穿着一件漂亮的长袍回来了,耳朵后面还别着塔希提栀子花。她这是在向我卖弄风情吗?还是在表达能够按照自己意愿行事而非被动接受安排的喜悦之情?或者仅仅是因为禁果的普遍吸引力而让她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做法?又或者,这更有可能只是她毫无动机可言的任性之举,是一种毛利人惯常的、纯粹的随心所欲?
我毫不犹豫地拿起画笔,一刻也没有耽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深知,作为一名画家,自己对技法的运用娴熟与否,取决于模特在身体和精神上的配合程度,这就像是一场含蓄的、急切的、无法抗拒的邀约。
依照我们的审美标准来看,她一点儿也不漂亮。
但她真的很迷人。
她身上的所有特征通过曲线的交汇结合到一起,体现出一种拉斐尔(Rapha?l)[15]式的和谐。她的嘴巴好像出自某位雕刻家之手,在他的雕刻下,所有的欢乐与痛苦交织起来,形成一根流畅的线条。
我满腔热忱,飞快地画着,生怕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浑身战栗,从她那双大眼睛里,我读到了某些东西——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渴望,隐藏在所有快乐背后的痛苦体验带来的忧郁,以及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主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的人儿,当他们把自己交给我们时,似乎也就服从了我们;然而,他们只服从于他们自己。他们身体里蕴含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超乎常人——或许源自某种神圣的动物。
体味孤独
现在,我工作起来更自如,更得心应手了。
然而,孤独之感还是困扰着我。
诚然,我在这里一直能够看到风华正茂的女人和青春洋溢的少女,她们都是正宗的塔希提人,个个明眸似水,她们当中甚至还会有人乐意与我一同生活。但是,我却始终不敢走近她们。事实上,她们那自信的神情、庄重的举止和骄傲的步态,让我畏葸不前。
的确,用文雅一点儿的词来说,她们每一个人都想被“俘获”,被野蛮地俘获[按当地人的说法是“抢夺”(maü)],根本无需事先沟通。她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对近乎暴力的**有着强烈的渴望,因为这种由男方主导的行为,能够在给女方带去满足的同时,也让她们不必担心要为此承担任何的责任。这样一来,她们从一开始就无需承诺地久天长。
或许,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极其反叛的暴力**,其实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又或许,它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野蛮的魅力。我思忖了良久,却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不过,我也听说这里有人染了病,是欧洲人带给他们野蛮人的一种疾病。无疑,这是当地人迈入文明生活的第一步……
当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指着另一个女人对我说“抢那个”(Maü téra,塔希提语)时,我既没有大无畏的勇气,也没有足够多的自信。我告诉蒂蒂,我愿意再次与她为伴。
她马上就来了。
结果,这次尝试以失败而告终。这个女人习惯了充满官僚气息的庸俗奢侈的生活,和她相处没多久,我便觉得十分厌倦。我据此得以断定,自己已经取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进步,离野蛮人的美好生活越来越近。
几个星期后,蒂蒂和我便永远地分开了。
我再度孤身一人。
[1] 夏尔· 皮埃尔· 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代表作有诗集《恶之花》等。此处诗句出自波德莱尔的诗作《旅行》(Le Voyage)。
[2] 莫雷阿岛(Mooréa):法属社会群岛,是塔希提岛的姐妹岛。
[3] 塔希提岛(Tahiti):法属波利尼西亚向风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位于南太平洋。我国港台地区多译为“大溪地”,故高更画作亦相应称谓,如《大溪地少女》等。
[4] 艾蒂安· 泰奥多尔· 拉卡斯卡德(étienne Théodore Lacascade,1841—1906):瓜德罗普人,1886—1889年、1890—1893年两度担任法国在大洋洲殖民地的总督。
[5] 帕皮提(Papeeté):法属波利尼西亚首府,1818年始建,位于塔希提岛西北岸。
[6] 指波马雷五世(Pōmare V,1839—1891),塔希提王国的第五代国王,1877年即位。1880年,法国政府欲将塔希提并入法国,使其成为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部分,波马雷五世便将塔希提的统治权交予法国,自己仍保留名义上的王位。1891年,他因酗酒逝世。
[7] 《悲怆奏鸣曲》(Sonate Pathétique):德国作曲家贝多芬(Beethoven,1770—1827)创作的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因其戏剧性的优美旋律为世人所熟知。
[8] “瓦依内”(vahiné):塔希提语,意为“女人”“女伴”“妻子”。
[9] “塔内”(tané):塔希提语,意为“男人”“情人”“丈夫”。
[10] 塔希提栀子花(tiaré):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国花,芳香扑鼻,主要用来给椰子油提香以及制作花环。
[11] 让· 德· 拉· 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法国作家、寓言诗人,著有《故事诗》《寓言诗》等。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Taine,1828—1893)誉之为“法国的荷马”。作品经后人整理,题为《拉·封丹寓言》。
[12] 《知了和蚂蚁》(La Cigale et la Fourmi):拉·封丹的一则寓言,写知了整个夏天都在唱歌,冬天到来时,它向蚂蚁请求借几粒麦种过冬,蚂蚁不肯,还挖苦它不知劳动、咎由自取。
[13] 《奥林匹亚》(Olympia):法国画家马奈(Manet,1832—1883) 1863年创作的油画。画中描绘了一个躺在**的**女人,她同洁白的床以及黑奴的衣服和手中的捧花一起,在深色的背景中显得明亮而突出。
[14] “埃塔”(A?ta):塔希提语,意为“不”“没有”。
[15] 拉斐尔· 桑齐奥· 达· 乌尔比诺(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善于描绘圣母形象,作品体现出“安宁、和谐、协调、对称以及完美和恬静的秩序”。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雅典学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