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岛(1 / 1)

高更自传 保罗?高更 3781 字 8个月前

深奥的哲理

邻居们和我已经成了朋友。我像他们一样打扮自己,并且享用着和他们相同的食物。不工作的时候,我便加入他们慵懒欢愉的生活,有时也会经历突如其来的庄严时刻。

到了晚上,他们总是待在一起。一片片巨大的叶子覆盖在松散的枝头上,宛若丛生的灌木,将一棵棵椰子树连在了一起,他们就在这灌木丛下聚集,不分性别,亦不分老幼。他们当中,有人来自塔希提岛,有人来自汤加(Tongas),还有人来自马克萨斯(Mar-quises)。

他们皮肤的黝黯色调,与天鹅绒般的叶片形成了一种迷人的和谐。颤动的旋律从他们古铜色的胸膛里传出,在椰子树那布满皱纹的树干之间悠然回**。他们唱的,是塔希提的民歌(iméné)。

一个女人开始领唱。她的声调就像鸟儿飞向蓝天一样逐渐拉高,从第一个音一口气唱到了最高音;而后,随着一个明显的变调,她放低了嗓音,紧接着再次升高,直至响彻云霄。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女人也配合着她歌唱,她们的声音就盘旋在她声音的旁边,忠诚地跟随、陪伴着她。最终,所有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蛮的嘶吼,以一个高亢的和声结束了整首歌曲。

有时候,为了歌唱或者交流,大家会聚集到一间公共小屋里。他们总是以祈祷作为开场,首先由一位老者虔诚地吟诵祷文,接着再由到场的其他人复述。祈祷完毕,他们便唱起歌来,或者讲一些幽默的小故事。

他们聚会的主题很不明晰,几乎无从把握。他们提及的内容,都是一些日常的琐事;这些琐事被巧妙地编织起来,给天真烂漫的他们提供了消遣,逗得他们发笑。

他们难得“正经”一次,去讨论那些严肃的问题,或者提出几点明智的建议。

一天晚上,我听到了下面这段话,这不免让我有些惊讶:

“在我们的村庄里,”一位老人说道,“坍塌成废墟的房屋和支离破碎的墙面随处可见,还有那腐烂得半敞的屋顶,每逢下雨就会往屋里漏水。为什么会这样?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去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我们这里既不缺木材,也不缺用来搭建屋顶的树叶。我提议,大家一起动手修筑宽敞坚固的小屋,来取代那些已经不再适宜居住的小屋。让我们轮流来帮忙吧。”

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为他鼓起了掌。他讲得真是太好了!老人的建议,获得了一致通过。

“真是些英明善良的人啊。”那晚,我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道。

结果,当我第二天去打探消息,想看看前晚决定的事情是否已经开始着手实施时,却发现人们早已把这件事置之脑后。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继续着,那位智者提及的小屋,仍保持着先前破败不堪的状态。

我很是费解,想找他们问个清楚,可他们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匆忙避开了我。

我分明看到,那紧锁的眉头在他们宽大饱满的天庭上,画出了一道深深的线条。

我满腹狐疑地走开了,思绪很是纷乱。但我感到,自己已经从这些野蛮人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训。他们为老人的建议鼓掌当然没错,可这也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他们同样有理由不去执行这一通过的提议。

为什么一定要动手去做呢?伟大的神明定会慷慨解囊,把大自然最好的礼物送到他忠实的信徒身边。

“明天吗?”

“或许吧!”

更何况,无论发生什么,到了明天,太阳也都会和今天一样照常升起,依旧慈祥,依旧宁静。

该说他们漫不经心、轻率浅薄,或者随性多变吗?还是这其中——谁知道呢——蕴含着深奥的哲理?谨防奢靡之风!谨防在“为将来做准备”的借口下,品尝奢侈的滋味,追求奢侈的享受……

释放天性

生活变得一天比一天好。

现在,我已经听得懂毛利语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和他们对话了。

我的邻居——只有三家和我住得很近,其他那些彼此之间相距不等——已经视我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

在与卵石的不断摩擦下,我的双足变得坚硬,渐渐习惯了赤脚行走。我的身体也因几乎天天**在外,开始经得起日光的炙烤。

文明的痕迹正一点一点从我身上消失。

我开始简单地思考,对邻居们的厌恶也变得越来越少——坦白地说,我已经喜欢上了他们。

自由生命的所有快乐——动物的和人类的——全部都属于我。我不再虚情假意,也不再拘俗守常。我开始忠于自己的本心,释放自己的天性。没错,在度过一段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的美妙日子之后,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我身心健康,不再被无益的虚荣所左右。

我有了一位密友。

他主动来到我的身边,我敢肯定,他并没有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

他是我的邻居之一,一位非常质朴而且英俊的小伙子。

我的色彩画和木雕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我对他提问的回答也让他深受启发。他没有一天不来看我作画、雕刻……

即便时间过得再久,我也仍然乐于回忆起这个天性纯真、朴实的年轻人所拥有的真正、真实的情感。

晚上,当我从工作中抽身休息时,我们会聊上几句。他以一个野性十足的年轻野蛮人的视角,问了我许多有关欧洲,尤其是情爱方面的事情,我不止一次地感到十分尴尬。

然而,比起他的问题,他的回应更加天真。

一天,我把我的刻刀递给他,还给了他一块儿木头,让他试着雕刻些什么。他先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然后又把木头和刻刀还给了我,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对别人很有用”。

我相信,约特法(Jotéfa)一定是世界上头一个这样夸赞我的人。能说出这种话的,不是野蛮人就是小孩子,不是吗?除了他们,谁还会把一个艺术家看作“有用的人”呢?

拥抱大自然

有一次,我需要一块儿黄檀木用来雕刻,最好是又大又结实的那种枝干。于是,我便找了约特法来。

“我们得去一趟山里,”他告诉我,“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有几棵长得不错的树。如果你想瞧瞧,我可以带你过去。要是你看中了哪棵,我们就把它砍倒,然后再一起扛回来。”

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了。

对一个欧洲人来说,塔希提岛的小路着实有点儿难走,若非必要,就连当地人也不愿意费工夫“去一趟山里”。

在两座大山那两面高耸陡峭、无法攀登的玄武岩石壁之间,有一道豁开的裂缝,流水就在这裂缝中的岩石间蜿蜒穿梭。经过长期的渗透,这些石块已经从山体上松动开来,为泉水的形成提供了一条通道。泉水汩汩流淌,汇成一条小溪,不断冲刷、激**着石块,将它们推远、再推远一些。后来,小溪变成激流,石块被裹挟着不停向前翻滚,就这样被卷入了大海。

溪水两侧可供人行走的小径,在一小股一小股瀑布的不断冲刷下若隐若现。小径通向一片杂乱的树林——面包树(arbre à pain)、铁力木(arbre de fer)、露兜树、布劳树、椰子树、木槿(hibiscus)、番石榴树(goyavier),还有巨大的蕨类植物遍地广布。在这一方狂野之土上,植物肆意生长、相互纠缠,在我们爬向小岛中心的路上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连成一片几乎无法通行的丛林。

我们俩都光着身子,只在腰间裹了一块儿蓝白相间的缠腰布,手上拿着一把短柄小斧。有好多次,我们为抄近路直接从小溪淌过。我的这位向导似乎不是凭视觉,而是凭嗅觉来辨识前路的,因为这片土地早已被植物、树叶和花草所覆盖,它们完全占据了整个空间,繁茂得让人眼花缭乱。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流水在岩石间哀伤地低吟。这单调的呜咽声,听上去那么柔和、那么低沉,仿佛在为寂静伴奏。

在这样一片树林,这样一处隐地,这样一种沉寂中,只有我们两个——他,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而我,已是一个半老之人,我内心深处的那些幻想早已破灭,身体也因无数次的挣扎疲惫不堪,那个道德缺失、物质至上的堕落社会让我身背罪孽,这无比沉重的罪孽,注定会长久地伴随着我。

他在我前面走着,只和我相差几步的距离。他有着动物般的柔韧性,又有着雌雄同体般的优美轻盈。在我看来,他就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所有植物的化身,和这些壮观的生命一样灵动鲜活。他的美已经超脱了物种的束缚,满身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走在我前面的,真是人类吗?真是我那位既简单又复杂,深深吸引着我的率真的朋友吗?他难道不就是森林本身——一“座”生机勃勃,不分性别却又充满魅力的森林吗?

赤身**的人群正如兽群,在他们当中,性别的差异并不像我们文明社会那样明显。凭借束腰和紧身内衣,我们成功地把女人加工成了被刻意美化过的生物。这样的女人本已称得上是异类,而大自然又帮了把手,遵从遗传的规律,把她们弄得更复杂、更柔弱。

面对文明社会的女人,我们谨小慎微,让她们时刻处在一种神经衰弱、肌肉不足的状态之下;为了防止她们疲劳,我们还剥夺了她们发展的种种可能。如此一来,我们便为她们塑造出了怪异的苗条身材,可奇怪的是,就算这样的女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们仍坚持以此为美,而这也许并非不存在严重的道德和社会弊端。

在塔希提岛,从森林和海洋拂面而来的微风,让人们的肺部功能得以增强,臂膀和臀部也愈加宽阔。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从不躲避烈日的照射,也从不害怕海滩上的卵石硌伤双脚。他们步调一致,不是热热闹闹地一起干活,就是懒懒散散地一起偷闲。女人身上带有男子的气概,男人身上也有女子的娇柔。

这种性别上的相似性,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更为融洽。一直保持着的**状态,使他们摆脱了对“神秘事物”的危险执迷,也远离了让文明人忐忑不安的“快乐意外”以及带有隐秘、虐待色彩的情爱。由此,他们不拘形迹、抱朴含真。男人和女人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是同伴,是朋友,他们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共同分享快乐、承担痛苦,他们甚至连什么是罪恶都不知道。

尽管男女之间的差别已经减少许多,可为什么我——古老文明社会中的一员——心里还是会突然冒出可怕的想法?为什么这样的想法,会在这充满新奇、未知神秘魅力的醉人光线和芳香中,突然从我的脑海闪过?

我的太阳穴疯狂跳动着,膝盖也在不停颤抖。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为了蹚过小溪,我的伙伴转过身来,露出了正脸。那雌雄同体般的感觉随之消失。走在我前面的,的确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那双平静的眼眸,如水一般清澈。

我顿时恢复了平静。

我们停留了一会儿。当我一头扎进澄澈的溪水里时,我感到无比快乐,这种快乐发自内心,而非单纯地来自感官。

“太冷了。”(To? to?,塔希提语)约特法说。

“哦,不!”我答道。

这声惊叹,给我刚刚在心里进行的思想斗争画上了句号,它结束了我与整个堕落文明进行的对抗,结束了一场在真实与虚假之间做出选择的灵魂之战。这声惊叹,在森林里激起响亮的回声,我告诉自己,大自然看到了我的抗争,听到了我的呼唤,她充分理解了我,所以用这清亮的声音回应着我胜利的呐喊。她在一番严峻的考验后接受了我,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

短暂修整后,我们再度出发。我满怀憧憬,迫不及待地全身心投入这片天地之中,仿佛这样便可以直抵大自然内心深处,感受她强大的母性,与她孕育的生命融为一体。

我的伙伴继续向前走着,神色平和,步履从容。他并没有起半点疑心,而我却独自一人背负着重担,愧疚不安。

“诺阿诺阿”

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山势渐趋平缓,一片平地在浓密的树丛后延伸开来。虽然十分隐蔽,可约特法却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他径直带我走了过去,自信得令人惊讶。

十几棵黄檀木舒展着粗壮的枝干。我们挥起斧头,向最棒的那棵砍了下去。为了选出最适合雕刻的树枝,我们不得不牺牲掉一整棵树。

我欣喜若狂地奋力砍着,双手渗出了鲜血。强烈的满足感充斥着我的内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神圣的暴行。我砍的不是树,它并不是我想要战胜的东西。当这棵树已经躺倒在地,我同样乐于听到我的斧子砍向其他树干的声音。

在丁丁的伐木声中,这把斧子仿佛在对我说:

把整片森林都连根砍倒!

将曾在你体内播下带有死亡气息种子的

邪恶之林尽数摧毁!

摒弃你心中所有自私的爱!

铲除一切罪恶,恰如在秋天亲手剪去残败的荷花。

是的,全部毁灭、终结、死亡,从这一刻起,那个古老的文明社会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将不复存在。我获得了新生;更确切地说,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生命更加单纯、更加强壮,已经在我的体内苏醒。

这次残忍的砍伐,是我对文明社会和所有罪恶的终极告别,是堕落本能曾经存在的最后证据。这堕落的本能,就沉睡在所有堕落灵魂的深处,与之相比,能够脱胎换骨,拥有健康朴素的生活,显得那么弥足珍贵,我心中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经过这次考验,我终于赢得了掌握自己灵魂的主动权。我贪婪地汲取着灿烂纯净的光芒。没错,我迎来了崭新的自己;从现在开始,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野蛮人,一个真真正正的毛利人。

约特法和我回到了马泰亚。这一路,我们小心翼翼地扛着黄檀木粗壮的枝干,完好无损地把它带了回来——“诺阿诺阿”(noa noa)[1]!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我的小屋前,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约特法问我:

“帕依亚?”

“当然了!”我答道。

我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回答。

这枝黄檀木不断散发着芬芳的气息,我每刻一刀,这代表着胜利与活力的香气就变得更加浓郁:“诺阿诺阿!”

邂逅“图帕帕”

沿着普纳鲁(Punaru)峡谷,一条巨大的裂缝将塔希提岛分成两个部分,其中一个部分直抵塔马诺(Tamanoü)高原。从那里远眺,你可以看到一处王冠形状的地带,奥罗费纳(Oroféna)和阿罗来(Arora?)就位于这个地带,它们构成了整座小岛的中心。

我的朋友们常向我提起这个地方,还说那里是一处奇迹之地。他们的描述让我动了心,我计划一个人过去待上几天。

“可到了晚上你怎么办呢?”

“你会被‘图帕帕’(Tupapaü)[2]给缠上的!”

“叨扰山里的鬼魂可不是明智之举……”

“你一定是疯了!”

兴许我真的疯了,但这些塔希提朋友的过度关心,反倒让我的好奇心变得更加强烈了。

一天夜里,我趁着天还没亮,悄悄踏上了去阿罗来的小路。

沿着普纳鲁河岸边的小径走了近两个小时后,我不得不涉水前行。河流两侧,危峰兀立,山脚甚至延伸到了河水之中,支撑在巨大的石块上,就像支撑在扶壁上一样。

在山峰的挤压下,我只好移至河水中央继续前行。水淹没了我的膝盖,有时还会没过我的肩膀。

即便艳阳高照,光线也很难透过两岸高耸的山峰射向水面。我站在水中仰望,这两堵石壁简直高得惊人,顶端几乎挨到了一起。正午时分,碧空如洗,我竟能隐约分辨出那闪烁着的点点星光。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始琢磨要在哪里过夜。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右手边有一片几近平坦的空地,大概有几英亩那么大。地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蕨类植物、野生香蕉和布劳树,我还幸运地从中找到了几根成熟的香蕉。于是,我飞快地用木柴生起了火,准备把香蕉烤熟当作晚餐。

填饱肚子之后,我以尽可能舒服的姿势躺在了一棵树下,试着让自己入睡。为了预防下雨,我还在较低一些的树枝上缠了许多香蕉叶。

夜晚很冷,再加上白天蹚水走了太久,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包裹在凉意之中。

我睡得并不好。

但我知道,黎明并不遥远,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没什么好怕的。塔希提岛并没有食肉动物,也没有爬行动物。岛上唯一的“野生动物”,是逃到森林里的猪,它们在那儿代代繁衍,已经完全适应了野外的生活。我最担心的是它们突然跑过来,弄伤我腿上的皮肤。为了安全起见,我把短柄小斧的绳子拴在了我的手腕上。

夜很深。除了我头顶上方那莫名其妙的粉末状磷光之外,再也看不清别的什么。当我想起毛利人有关“图帕帕”的故事时,我笑了。传说那是一种在夜里作祟,惊扰睡梦中人的邪恶鬼魂,它们的领地在大山深处,那里的森林被无尽的阴影重重包围。这些鬼魂成群结队地终日飘**,随着死去之人的亡灵不断加入,它们的队伍也变得日益壮大起来。

凡是冒险进入这片被恶魔占据之地的人,都会遭殃!……

而我,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我的梦,着实不太安宁。

现在,我终于知道这粉末状的亮光从何而来了,它来自一种特殊的微小真菌。这些真菌大多生长在枯死的树枝上,就像我用来生火的那些树枝一样。

第二天,我很早就动身了。这条河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它是那么跌宕起伏,一会儿是小溪,一会儿是激流,一会儿是瀑布;它又是那么蜿蜒曲折,总是不停地绕来绕去,有时还会往回流淌。我总是找不到前路,经常需要双脚悬空,用手抓住枝干悠来**去。

体型奇特的淡水螯虾在河底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而那些足有一百岁的鳗鱼,只要我一碰它们,便会一溜烟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在一个急转弯处,我看见有位**着身体的年轻姑娘,正斜倚在一块儿突出的岩石上。与其说她是靠在石头上,倒不如说她是在用双手抚摸着这块石头。她正啜着一小股泉水,这道清泉自高处而下,静静地流淌在岩石之间。

饮罢泉水,她放开石头,双手掬起一捧水,让水从胸脯之间流下。就在这时,尽管我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她却突然低下头来,就像一只本能地嗅到危险气息的胆小羚羊。紧接着,她朝我藏身的灌木丛望了过来,我一动不动地躲在里面,并没有碰上她的目光。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迅速潜入水中,嘴里还嘟囔了一句:

“可恶。”(Ta?ha?,塔希提语)

我赶忙朝河里望去——没人,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条巨大的鳗鱼在水底的小石头间游来游去。

抵达圣山

一路上,我排除万难、克服疲倦,最终来到了阿罗来,来到了这座构成小岛顶峰的、令人敬畏的圣山。

夜幕已经垂下,月亮高高悬在天上,柔和的月光轻轻洒满起伏的山脊。我望着眼前的景色,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个著名的传说“希娜对特法图说”(Paraü Hina Téfatou,塔希提语)。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每到晚上,当年轻的姑娘们围坐下来,总爱讲起这个故事。根据她们的描述,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传说中的场景。

那是一颗神人的强有力的头颅,是一副庄严的面孔,大自然赋予了这位英雄无穷的力量,也赋予了这位巨人强烈的自豪感——他正站在地平线的尽头,就像站在世界的入口。一个柔弱的女人紧贴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

“让人死后能再次复生吧……”

神人张开嘴唇,生气却并不冷漠地答道:

“人必将死去。”

[1] “诺阿诺阿”(noa noa):塔希提语,意为“好香啊”。

[2] “图帕帕”(Tupapaü):塔希提语,意为“(传说中奸污熟睡妇女的)梦魔”“(与熟睡男人**的)女恶魔”“死者的灵魂”“游**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