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我不由产生一个疑惑:战争频仍、灾害不断的河南,为什么历来都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地方之一呢?

我想,这和中原本身的特性有关。一方面,中原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是洪水滔天的灾区;但在没有战争、灾害的年代里,中原气候温暖、雨量适中、沃野千里,是农耕文明时期的宝地。伴随着灾难与盛世的轮转,人口的聚集和流散也在河南周期性地发生着。在这种聚散离合的周期里,隐藏着解读河南人性格的密码。

从个体的角度来看,战争、灾害无疑是不幸的;但站在文明的尺度来看,和平时期的文明传播速度,远远不如战争期间快。利用战争、灾害作为动力,中原文明得以更加广泛地向外传播。

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叫作“老家河南”。作为“老家”,古之河南与今之河南可谓差别极大——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变后,中原文化南迁,甚至民族南迁,早已此地非此人了。但作为中华文明孵化器的河南,中国的许多姓氏都能在这里找到起源。据统计,在今日三百个汉族姓氏大姓中,起源于河南的有一半多。

最近我们为号称“广府之源”的广东南雄珠玑巷做战略策划,那里走出了七千万全球各地的广府人,然而继续刨根问底,珠玑巷的先人大都来自河南。潮汕人也同样如此,“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的韩愈就是河南人,韩愈在潮汕所受到的尊重和敬仰,不仅是文化的认同,更有一种乡贤来了的亲切感。客家人同样来自中原,中原的每次大规模战乱,几乎都造成了客家人的大迁徙;很多客家人的族谱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祖先来自河南某地。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广东走访过几户叶家,先去了惠州惠阳的叶挺故居,又到了梅州雁上村的叶剑英故居。翻阅两家叶氏族谱时,我发现这两支都来自河南叶县——叶公好龙的故事所在地,叶家的祖先也是因“封河南叶县”而得名。

说到中国的大规模移民,有民间自发的山东人闯关东、闽粤人下南洋、山西人走西口,也有官府组织的湖广填四川、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等。但像河南这样,长达千年,一次次规模宏伟、时间长远、走遍全国的移民潮,是前所未有的。

移民有时是和改朝换代联系在一起,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逃荒。平原地区无遮无拦,稠密的人口遇到大难,只能四散奔逃。

在电影《一九四二》中,那些没有饿死的幸运逃荒者们,大多顺着“陇海铁路”,过了函谷关,在西安落脚下来。当时西安火车站往北是一大片荒地,逃难的河南人就搭棚子住了下来,号称“道北区”。由于以流民为主,道北区治安长期不佳,拾荒、绺窃、碰瓷、抢劫稀松平常,我2003年左右做西安战略策划的时候,当地人还对道北区域心有余悸。如今,随着棚户区改造,地铁通车,“道北”和“道北人”已经成为历史,当年流落聚集的河南人逐渐繁衍生息,一直生活到现在,成为了西安人的一部分。现在的西安人寻根溯源,很多和河南有关系。

河南人一路往北走,走过陕甘宁,最后到了新疆。我在新疆、青海一带做战略策划时发现,河南人和河南生活方式,几乎延伸到了整个天山南北。

2005年8月,由于项目原因,我受邀去新疆天山考察,当时接待我的是新疆天山本地的首富。此人十分豪气,把直升机直接开到了乌鲁木齐的地窝堡机场。飞机把我们一行人员空降到了一片空地后,我们又匆匆转乘几辆汽车直接奔向了南山牧场。一进毡房,68度,被称为“新疆茅台”的伊力特,像炮弹箱一样放了五箱。

老板自称不会喝酒,专门请了一个外号叫“天山酋长”的家伙来作陪,他是一个哈萨克人与河南人的混血儿,四方脸,鹰钩鼻,满脸横肉,走起路来像蒙古人摔跤一样,酒量四斤伊力特,号称“醉了不醉,多了不多”。当时年轻气盛,那场酒喝得真是天昏地暗。最后眼看着不能力敌,只能智取。于是,我们两个开始划拳。

划拳这个东西易学难精,其实就是找概率,抓破绽。当一个人云淡风轻充满自信的时候,都很会藏拙,但当他手忙脚乱、特别是内心慌张的时候,常常是欲盖弥彰,破绽频频出现,因此,一定要懂得怎么给压力。靠着划拳,“天山酋长”喝得酩酊大醉,而我终于走出了毡房。彼时已经晚上十点,但夕阳还挂在天边,天还没有黑尽,稀疏地亮着几颗星星。那真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次喝酒故事。

根据河南省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末,河南有一千二百万人流向全国各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流传着酒的传说。七八年前我在郑州也喝过一次大酒,一位大佬在私家会所宴请我。一进房间,我吓了一跳,怎么有个老外?这位老兄神似电影明星徐锦江,再加上一把白胡子,典型的老外长相。一张嘴却是满口的河南话。我问:“你究竟是老外还是河南人?”他说:“百分百河南人。”我问他:“你是不是开封人?”他很惊讶:“你咋知道我是开封人?”我说:“我甚至怀疑你是犹太人。”为什么我这么肯定?背后其实有一段公案。

我们通常只关注河南人的外流,却没有看到河南辉煌时的包容与接纳。唐宋年间,河南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西域各国甚至远及地中海的很多老外,都来到了河南。在明清前的中外交流史上,凡是外来的,特别来自西域的,我们都喜欢用“胡”来代称,例如胡姬、胡虏、胡琴、胡笳、胡萝卜、胡瓜等。

在中原人看来,胡人不懂礼仪,是蛮夷之邦,于是用“胡”造了很多词语。例如,“胡来”的意思就是像胡人一样乱来,“胡说”就是像胡人一样乱说,“胡闹”就是像胡人一样瞎闹,“胡思乱想”就是像胡人一样思想混乱。除此此外,胡搅蛮缠、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作非为,都不是什么好词。我们也通常不会关心那些高鼻深目的老外具体是哪个民族,用一个胡字概括了事。这批聚集在河南的胡人里,就包括犹太人。

两千多年前犹太民族被罗马驱逐出耶路撒冷,其后在全球流浪。犹太人饱经苦难,经久不息,但他们坚持不被同化。可以被消灭,而坚决不会妥协。1948年犹太人复国——建立以色列——后,绝大多数流浪的犹太人都回到了故乡,这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传奇。

然而,犹太人引以为豪的独立性,在中国却遭到颠覆,因为有一支流落开封府的犹太人消失了。消失不是消亡,他们只是消融在河南这碗胡辣汤里。在黄河滩上生活了千百年后,被称为“一赐乐业人”的犹太人——亚当夏娃的儿女们——变成了炎黄二帝的子孙。

广义上的胡人,不仅包括犹太人,还有阿拉伯人、波斯人、栗特人等。

1992年邓小平南巡时,我陪时任新华社社长穆青在广东采访了一个月。穆青就是河南开封人,他那个大鼻子越看越不像汉族人,所以我判断他有可能是犹太后裔。有一天,我跟他聊了起来。

我说:“老头(穆青为人随和大气,社内同事亲切地称其为老头),我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回民吗?”

他幽默地说:“是啊,我是开封杞县人,杞人忧天的那个县。”

“我有个大胆的假说,你可能就有犹太人的血统。”

穆青很好奇:“此话怎讲?”

我和穆青讲了上述发现和对胡人来历的猜想。穆青听了以后没有说话,但若有所思。几年前酒席上的那个河南老兄,也从侧面验证了我的猜想。究竟是不是如此,有待方家考证,但可以作为一个有趣的发现与大家分享。

从古至今,河南人深刻地融化在了中华民族的血脉里。不过,大规模的流动也给河南人带来了一定的困扰。

河南人喜欢说“中不中”,但是河南人的名声却是“不太中”的。关于地域黑,河南人感到很冤枉;但实事求是,这种印象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从河南内部来看,我们常说的中原地区,其实就是洛-郑-开一线。真正被黑比较多的,其实是商丘、周口、驻马店和信阳。这里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农村人口相对较多,城镇化水平低下,社会问题相对突出,在官方的说法中被合称为“黄淮地区”,而在民间有更形象却不忍直视的称呼——“豫东南塌陷区”或者“黄泛区”。

近两年来,河南高速的增长基本集中在最狭义的“中原”概念里,也就是洛-郑-开这一线。其能量还不足以辐射省内的偏远地区,更别说吊车尾的“黄泛区”了。然而,长期以来这一地区名声不显,以至于地域黑也没能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把河南当成一个整体来黑,没黑到点子上。

河南骗子、安徽乞丐、苏北苦力、山东强盗,这四类是现代中国人之间最流行的地域歧视的受害者。指控对不对且不说,巧合的是,引发地域歧视的这四个地方——河南的东部、安徽的北部、江苏的北部、山东西南部——不但在地理上接壤,而且同属“黄泛区”,也就是国民党当年炸开黄河花园口段,造成严重洪涝灾害的豫皖苏一带。

“黄泛区”可谓古已有之,其得名自黄河频繁改道所带来严重水患的地区。“黄泛区”带来最致命的问题,不是贫困与流离,而是不稳定。

河洛大地的文明史烙印在黄河摆动的轨迹上,正是因为不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个先来,“黄泛区”的人们一直不太热心自家房屋的建设,人们时刻准备着逃难,自然不会在装修和布置上花费力气。直到今天,豫东南农村的房屋和家具摆设还能看出凑合的味道。

《孟子·滕文公上》说:

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这句话真说到了点子上。灾害让“黄泛区”的河南人很难有“恒产”,甚至连最基础的生存保障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放辟邪侈”再正常不过,坑蒙拐骗、舞刀弄枪都无所顾忌,说到底还是那句“无恒产者无恒心”造成的。

河南人的性格弱点中,灾难带来的不稳定性是一面,另一面则是高度发达的农耕文明造就的小农意识:春种秋收导致的精明,自给自足导致的保守,格局所限导致的愚昧……

无论是“放辟邪侈”还是小农意识,河南的问题都是中国民族性的深刻体现与浓缩。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整个中华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河南人身上浓缩着中国最典型的民族性:大忠大奸,大善大恶,大悲大喜,大俗大雅。柏杨的著作《丑陋的中国人》打开一看,对号入座,骂的几乎都是河南人。

曾经显赫的河南经历了漫长的、断崖式的衰落,中国的近代史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河南的GDP总量高居全国第五,而中国的GDP总量位居世界第二;与庞大总量对应的,则是同在中等以下的人均GDP。

近年来,河南的发展走上快车道,中国也在快速地崛起。就连河南人面对的地域黑,和中国人面对的地域黑都如出一辙:损人不利己的精明,自以为是的保守,骨子里的愚昧……无论说好说歹,不管优点缺点,河南就是中国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