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如黛,江水东流。
云若水溯江而上。来到这杭州至京城的中心点时,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处无名荒山。荒山寂寂,崖高浪险。可是,立身于崖上,仰可见天上星月,俯可望江心舟船。便连那船上人,也是历历在目。
元丰,元丰。
——你若在寻我的话,想必会,也经过这一弯江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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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若水在弹琴。
她盘坐在江畔崖上,雪衣凌风,一曲悠扬。泠泠的琴曲,浩荡地散入天地,令得江船上的无数行人,都仰起头来,去听这曲声的来处。
她所弹奏的,是一首古曲,“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好!”
一曲未已,无数人击掌赞叹。
掌声从江心飞上高崖。云若水听得见赞叹声,看得见发声赞叹的船上行人。而,她听若无闻。
“姑娘弹的好琴!”
又有人兴致大发,专门爬上崖来,来访弹琴的隐士。看见她,一时惊艳。
“姑娘……好美呵!美丽得就好象……天上的仙子……”
那兴起来访的书生,呆望着她,一时语近痴迷。
云若水眉头微皱。衣袖轻摆,一道劲风,送他下崖。
——江波拍雪浪,江畔立高崖。崖上有仙子,音。我yu寻仙去,攀缘不畏险。喘息汗如牛,上得仙人台。睹面惊玉容,瞬息起天风。飘渺如一梦,身在江水中。怅然空一叹,仙颜信无缘。
后来,那攀崖的书生作了一首歪诗,来纪念这一段奇遇。这一首歪诗,倒被大江上下的行人,很快传唱。
时间就这样悠悠过去。转眼间,云若水在这高崖上停留,已有月余。
元丰,还未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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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天气,白ri骄阳似火。傍晚和清晨的时候,却也凉爽宜人。
又是一个清晨。
云若水依然在崖上弹琴。
十指拨弦。指下琴曲,却不期然地有些焦躁。
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过去,元丰,为何还未曾寻至?
难道他不知道她在这里吗?还是说,一切全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而他根本就没有找她的意思?
“元丰。元丰!”
她轻声低呼。“铮”地一声,手指一抖,发出的琴音,顿时有些乱了。
不是曲乱。是心乱。
——元丰。元丰。你在何处?
“呜咽”一声,江上不知谁人,箫音忽起。
那箫音极其轻微。听其来处,吹箫人所处的位置,离这里,还很远很远。
但这样远的箫音,云若水还是第一时间,就听进了耳朵里。
一刹时她身形剧震。蓦然抬头,她远望江心。
“元丰!”
那是元丰的箫。纵然相隔那么远,距离那么遥,她仍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是元丰的箫声!是元丰,终于来到了。
“元丰。你……终于……来到了呢。”
她嫣然微笑。这一笑,发自内心,如chun花初绽,眩目绝丽。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十指轻拂,她指下的琴曲,蓦然一变,无限欢快。
远方,那忽起的箫音,也紧跟着一变。随着她的琴声,一起吹奏着,轻松快乐的曲调。
琴韵泠泠,箫声悠悠。曲折缠绵,婉转多情。这一曲琴箫合奏悠扬传出,一刹时大江上下,无数舟船行人,都不觉心荡神摇,恍惚间,竟都为之痴了。
只有浩荡江水,依然无所动容地,缓缓东流。
箫声随着行船,顺着东流江水,离云若水所处身的高崖,越来越近。
近了。近了。元丰,他来了!他现在就在,她处身的高崖,之下!
云若水心头激荡。她蓦然站起身来!
俯望。崖下江波浩淼。一叶小舟,随波浪起伏。小舟船头,一袭红衣,伴着欢快的箫声,正迎风、猎猎飞扬!
“元丰!”
云若水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激动。
一声欢笑,她蓦然投身而起,化作一道雪sè的鸿影,直飞向、那江心的红衣!
惊呼四起。一刹时无数船上行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失声惊呼。
而,就在惊呼声中,云若水雪sè的身影,在半空中一个回旋,已到了元丰所站立的小船,上方三丈的位置!
元丰大笑。
大笑声中,他纵身而起,一飞冲天。
飞扬的红衣,和翩舞的雪衣,在江水小船的上空,相遇了。
指掌轻击。借一击掌之势,消去了身形下坠的巨力。
云若水的身影,在半空中又是一个回旋。飘舞若轻鸿。雪sè的长衣,纷飞飘扬。而后,再一次地在小船上方,和飞旋而至的,元丰的一身红衣,欣然相遇。
这一番相遇,无需再借力的两人,指掌,一下子紧握在了一起,再不分开。
红和白,刹时交融。
盘旋着,飞舞着,红和白混合的身影,飘飘荡荡地,轻落在元丰的小船上。姿势,无限美丽。
周围船上行人,这时候方才,哗然叫好起来。
而小船上紧密相拥的两人,却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四目相对,情深俨然。一时间两个人的眼底心中,除了对方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在。
“能够重新遇见你,和你在一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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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悠悠东流。
无人cāo控的小船,顺着江水,自在飘流。
转眼间,已转过高崖,又不知行过了多少里水路,绕过了多少个山弯。
前方水势渐急。
忽地,一条逆流江船,来势绝快,气势汹汹地,直冲着两人所在的这条小船,横冲直撞而来!
周围行船上,有人失声惊呼。
而小船上,还处于脉脉对望、呢喃细语中的两个人,却依然未曾,从深情中,清醒过来。
眼见得这一番,可将是船毁人亡、乐极生悲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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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船已至。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骇浪山立。
小船,被逆行的船只,一下子给撞毁了。
而,一道红白交错的人影,在小船被撞毁的一瞬间,已是冲天而起!
雪衣红衣,交错飞扬。
携手。比翼同飞。
两个人,在半空中目光对视。彼此嫣然一笑,情深几许。
落下身来。
正落在那条横行霸道的逆行大船上。
“刷刷刷”,劲气飞扬如刀。
“啪啪啪”,指掌交击连声。
“啊!”
刹那间,双方交手过招无数。船上人惊叫起来。“放开我!”
所有的人影,一时骤停。
目光互望。
却见船上两个人,一男一女。那黑衣男子正双掌交错,和元丰对峙。男子的黑衣有些破损,身姿稍微有些狼狈,却,依然挺拔如故。而另外一边,和云若水相对,已被云若水反腕擒住,正珠泪盈盈,大声叫嚷着的,是一个粉衣女孩儿。
“裳儿?雷兄?”
云若水诧异。
松开手,她退后一步,叹道:“原来是你们。”
“正是我们。”
雷易青冷然扫视元丰,目光愤恨。
“我曾经说过,与元丰贼子的仇恨,不共戴天!今天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会从此处经过,所以便专门来拦。云姑娘,没想到你竟会和他在一起,还出手相助于他!”
柳裳嘟起了小口。“什么嘛!表姊,难怪上个月在雷峰塔下,我们约你一起出手,对付元丰的时候,你没有答应。原来你是想要帮着他呀!”
云若水怔然。
——原来那个时候,在雷峰塔下,她虽然震惊得失去了神智,也依然没有答应,出手对付元丰。
“若水自然不会出手帮你们对付我。”
元丰放松了姿势,含笑走近前来,拉着云若水的手,微笑。
“想不到在船上出手阻击我们的,原来是雷兄。雷兄,当年令师之死,原也事出意外。如今事隔多年,你寻我复仇多次,也从来没有一次,能够成功。既然你不是我的对手,我看我们之间的仇恨,不如还是化解了吧?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他笑着提议。
心情很好。犹豫了那么久,才终于下定了的决断。而随后,又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寻到了的,他的若水啊!在今天这个,重逢的大喜之ri里,他决定,不论有什么样的仇恨,都还是暂时,放过了吧!
元丰微笑。
对面的雷易青和柳裳,却无法如他这般,轻易释怀。
“雷某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这并不等于说,雷某会就此放弃了!”
雷易青厉声长喝,身形乍起!半空中翻手一拉,拉着柳裳一起,顿时纵入了波涛翻滚的江中!江水流转,只传出了他最后那一句,清朗凌厉的誓言!
“此仇此恨,不死无休!”
然后江波翻转,人影迅速消失无踪。大船上,只剩下元丰和云若水两人,默然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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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是啊。”
“他说,以后还会再来找你报仇。要不死无休呢!”
“那也没有办法。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
江水悠悠,船儿继续顺水而行。船上两个人,相视苦笑。
“我知道你不怕他来寻仇。可是,毕竟麻烦。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雪衣的女子没有说。红衣的男子,却毕竟听懂了。
“更何况,他是你的朋友,你不希望我杀死他,对不对?”
女子颔首。
“是啊。唉,这件事真也麻烦。”
她低头,默默筹思半晌,又道:“恐怕还不止如此呢。你以前身为当朝权相,所结下的仇人,绝对不止这一个两个。现在你不当皇帝了,他们一定会一个个,都找来的。唉,以后应付起来,怕是麻烦了。”
就算她不怕麻烦,也会讨厌这些寻仇的人们,来打扰她和他之间的,两人世界啊!
元丰一笑,伸手搂住了她。
“别担心,我有办法处理的。你瞧我准备了什么?”
某种东西被拿了出来。
云若水目光猛然一亮。“面具!呀,你……你果然准备的好东西。”
轻笑起来。
“但以后就这样子,隐姓埋名……我倒无妨,掌握惯了权力的你,可能习惯么?”
她凝目望着他。
“舍弃你一直汲汲追求的目标,天下江山。你,悔么?”
元丰伸手,紧握住她的手腕,笑了。
“我从小为此而努力。可是,那只是我身为,往昔皇族的责任。而许多年来,我从未曾为此,真正感到快乐。但如今我一旦决定,将皇位和责任,一起交付给我的弟弟。突然之间,顿时感觉一身轻松。若水,如今我方明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真正的快乐。”
她低头,羞然微笑了。
“甜言蜜语,说得倒真好听呢!”
谁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又后悔今番的抉择?
谁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又和从前一样,再一次地、利用于我?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眼波流转,望着江水,纤指轻弹。
一曲悠悠,江水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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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
第二卷暮s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