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披纱降临大地,帕纳塞斯山脉之上,阿波罗统御的圣邦德尔菲愈显华光璀璨。
如今神明不再居于天空,与凡人共同栖息于土地。
每位奥林波斯神都在凡间拥有至少一座专属祂的城市,即所谓圣邦。只有受那位神明认可之人才能入内成为市民久居。圣邦的居民受神气滋养,比普通人长寿,幸运的还能学会秘不外传的技艺。
而在阿波罗的诸多圣邦之中,预言之城德尔菲的地位尤为尊崇。
今夜,位于德尔菲中心的宏伟神宫通体生辉,圣光遍洒,不论是街巷、体育场还是大小祭坛都笼罩着洁净的光晕。光辉所到之处,污秽与疾病散尽。只有阿波罗本体驾临德尔菲时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居民为表达感激之情,在城中各处神祠彻夜燃烧昂贵的香料。香烟袅袅升腾,远望云蒸雾绕,恍若身处天空之上。
“凡人这样卖力地献上供奉,你却满脸愁云,勒托之子,是否需要我给你一支金箭,以新鲜的刺激驱散你的愁绪?”
阿波罗立于神宫最高处露台,循声回首,不太耐烦地揪起眉毛:“厄洛斯。”
身有羽翼的爱欲之神自空中落地,表情笑笑的,语气却隐含不悦:“是你叫我来做客,却让我先到你那密不透风的地宫深处转了一圈,现在又一脸想要赶客的模样,也就只有赫拉的那位亲生子比你脾气更差。”
阿波罗没有正面回应,转而问:“见过厄庇墨透斯之后,你怎么想?”
提及那位提坦神族,厄洛斯也略微端正脸色:“和消失的黑水一样,也是她的杰作?”
阿波罗颔首,扯了一下嘴角:“那个时候如果我父宙斯没有阻挡,一旦被那邪恶的黑影侵蚀到神魂,在场的众神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宙斯……”
“奥林波斯山并无变化。”
良久,阿波罗与厄洛斯都一言不发。
厄洛斯忽然想到什么,探究地看向阿波罗。
在爱神吐出问句之前,阿波罗就幅度极小地摇头。
厄洛斯默然片刻,转而说道:“她的力量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阿瑞斯竟然还忙着和雅典娜为了一座城市怄气?那不像他。”
“阿瑞斯并不知道厄庇墨透斯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他也不会知道。”阿波罗加重语气,“厄洛斯,我相信你也会保密。”
“你--”美少年模样的爱神眯眼,唇角勾起兴味盎然的微笑,“阿波罗,你让我惊讶。”
“我忠于奥林波斯,为了奥林波斯的福祉可以做出让步,仅此而已,”阿波罗冷然道,“神祇就该远离万物,高高在上居于天空,那样对彼此都好。”
“我能理解你在担忧什么。但是,即便众神无法回归天空,凡人意图借神明的力量谋私,引发又一轮神战,凡人自取灭亡,那又如何呢?”古老的爱神轻笑起来,“你那强大的父亲与提坦神王战斗时,可没顾虑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唉,你别这表情,即便神座易主,奥林波斯神族被其他什么新神取代,那也与我没有关系。爱与天空大地一样永恒。”
阿波罗耐着性子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
厄洛斯耸肩,反手掸了掸箭筒,十分无辜:“我只点燃或熄灭爱的火焰。爱的力量固然无人能抵挡,但要如何应对爱憎是各人的选择,又怎么能全怪到我身上?”在阿波罗的逼视下,他轻轻叹息,别开脸注视明亮如昼的德尔菲夜景,语声在高处的风中散开:“但也许,我确实不该射出那一箭。”
他转而哂然摇头:“不论你有什么计划,她不在众神面前现身就是徒劳。”
“她不可能永远东躲西藏下去。”
阿波罗语气笃定。
厄洛斯笑了笑。羽翼舒展的扑簌声过后,爱神消失不见。
笼罩德尔菲神宫的光冕不久后也逐渐淡去。
山脊之上的圣邦在略带寒意的早春夜风中缓缓坠入梦乡。
当春色随珀耳塞福涅彻底回归大地,便又是一年的安塞斯特里亚节。
乡间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庆典首日,人们在傍晚时分前往酒神神祠拜谒,在那里开启前一年酿造熟成的葡萄酒,将第一杯鬯酒泼洒在地,献给狄俄尼索斯。第二日则是寻欢作乐的时间,艾尔庇丝改头换面来到某座市集小镇时,饮酒比赛激战正酣:
参赛选手们在小镇平日里用作集市的空地上分席而坐,沉默地面对足有成年男性上半身躯干大小的酒罐,竞相以最快速度将罐子喝空。
观赛的人们就没有那么严肃,给熟人加油鼓劲的同时,不忘时不时从随身的酒囊里来一口。
“赢得比赛的人能得到什么?”艾尔庇丝不太能理解为何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水,不禁向观众搭话。
“啊?哦……”脸蛋红彤彤的村民晃了晃头,嘿嘿笑了两声,“一顶叶冠,还有一个装满美酒的皮囊!怎么?你也想参加?现在可来不及报名了。”
艾尔庇丝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同样热闹的空地另一侧走去。
“我将歌颂狄俄尼索斯,光辉的塞墨勒之子,……”
吟唱声从人群正中传来,一位吟游诗人正拨动里拉琴,为观众奉上酒神的颂歌。他的演奏技巧称不上精妙,好在有一副迷人的好嗓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乃至席地而坐聆听。
“小地方的节庆也就这样了,再过一阵到了大酒神节的时候,也只有各个城市的仪仗还有戏剧表演才算有点看头。”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嗓音盖过了吟游诗人,顿时引得过路人侧目。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衣袍以昂贵的染料勾画出彩色纹样,一看就是哪个大城邦过路歇脚的旅客。出言挑剔还不够,这异乡人喝了一口本地产的新酒,揪起眉毛摇头,呸地一声吐到了地上。
两个小镇少年对这陌生人怒目而视。
“怎么?”
“这里不欢迎你这样不懂礼貌的家伙!”
异乡人嗤笑,忽然抬手。他的腕间强光一闪,显露出一个神秘符号。
人群顿时**起来:
“是圣邦人……”
“那是……”
异乡人得意洋洋地昂首:“我在伟大的狄俄尼索斯所统治的圣邦常住,喝惯了酒神赐给市民们的佳酿,其他酒难免没法下咽。难道你们两个无知小子要质疑我的品位?”
少年交换着眼神,面有不忿,却没有再出言驳斥。
另一边,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听到响动,拄着拐杖走来,和和气气地一番恭维,终于将难取悦的圣邦来客引到了别处。
见证了这一来二去的人群陷入尴尬的寂静。怪也只能怪圣邦居民实在不好得罪。
被打断的吟游诗人撩动琴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从头开始赞颂狄俄尼索斯。
--好嚣张的讨厌鬼,能不能吃掉他?
基雷斯没有实体化,潜藏在艾尔庇丝意识中嘀咕。她摇了摇头。
灾厄之灵索性抱怨起来:最近你什么都不让我吃,偶尔吃掉一个两个没用的家伙也不会被奥林波斯神发现的。你只剩最后一点要收集的力量,没必要这么小心谨慎了。
基雷斯并不需要吞噬生命维持存在,它们只是单纯地嘴馋。艾尔庇丝不打算和贪婪的代蒙争辩,只再度坚决摇头。基雷斯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
回收厄庇墨亚的灾厄之力后,她清晰地预感到,距离揭示卡俄斯见证的神名只剩下最后一步。但与此前不同,对最后剩余那点力量的感应极为模糊,几乎时刻在变动,以致她无法追踪灾厄之力散落的方位。
按理来说,她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奥林波斯山、如今凡人口中的“黑山”。那是她与基雷斯的起源之地。然而辗转靠近黑山山脉之后,她竟然在相反方向感应到了与自己同源的存在。
禊除黑水之后,赛尔迈海湾恢复通航,厄庇墨亚原本所在的禁忌沼泽变为空阔的平原,这些消息很快顺着商路传开,在各处引**动。奥林波斯众神对此不可能不知情。赫卡忒此前已经警告过她隐藏行踪,不难推断众神很可能在奥林波斯山顶备下后手。
因此,艾尔庇丝并没有贸然登上山顶,而是改道辗转各地,继续追踪那飘忽不定的气息。
依靠着树干,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吟游诗人演唱的颂歌,有点走神。
--其实你很清楚最后那点灾厄之力在谁那里、该怎么找到。
基雷斯突然发话,措辞变得严肃。
--我们已然成为你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你,我们能推断出的结论,你不可能想不到。
--那时候他将我们的一部分力量偷走。
--因为他多此一举,你的躯体才免于立刻崩溃。
基雷斯。她在脑海中轻声喝止。
但灾厄之力并未识趣地沉默,反而愈发卖力地催促。
--在卡俄斯面前,你说过想要当面弄清楚事情真相。
--现在就是露面质询奥林波斯众神之时。
--为何要逃避?为何要拖延?
--担心力量不足?
--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当然没有。她深呼吸。但她无法继续回答基雷斯的质问。
--你就不担心他已经被侵蚀殆尽了么?
她垂眸。
恰恰相反,那飘忽不定的感应证明赫尔墨斯依旧存在。
自卡俄斯归还、收复散落的灾厄之力、驭使基雷斯,她比意想中更快适应了“艾尔庇丝”这个代号、以及与之勾连的行事风格。然而,一旦思绪转回火焰之野上那最后的时刻,甚至于说,哪怕无意回想起赫尔墨斯这个名字,她就又只是“潘多拉”,那些对艾尔庇丝来说遥远的回忆与情绪随之复苏,像是浮上泉眼的气泡,不想办法堵上就会一个劲地侵扰她。
这让她感到软弱。她害怕这份牵挂也会成为谁手中的工具。
但基雷斯的谏言是正确的。为了避免被奥林波斯神察觉踪迹,她单独行动,回避神庙与神祠,这也意味着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出入最繁华的圣邦和城市打探消息,只能在乡野间徘徊。机遇伴随风险,再谨慎下去难免陷入僵局。
--这附近就有一座酒神神祠,但你经过时什么都没发生。
--这说明你的气息已经遮蔽得很好。
--之前赫卡忒向你示好,不如你直接去她的神庙?
基雷斯还在出主意,另一边鼓掌欢呼响起,原来吟游诗人终于唱完了酒神的颂曲。他喝了口酒水,再次拨动琴弦,转而吟唱新曲。
艾尔庇丝随意听了两句,发现是此前途中从未碰见过的诗歌,讲述的是凡人起源。
“……黑色的雪纷扬落下,不祥遍洒大地,众神之王宙斯投掷出雷霆,雨水的浪涛淹没一切,摧毁所有生命。”
凡人已然第三次被毁灭?她究竟沉睡了多久?
世代更迭,为什么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这点?大约是她对凡间的了解太浅薄,在厄庇墨亚的数日时光根本不足以让她意识到人间又一次天翻地覆。而自卡俄斯归来,她又小心地远离圣邦与人群,决意在力量恢复前不多打听关于众神的事。
不,也是她漏看了蛛丝马迹。她通晓神言,本该毫无阻碍地理解人间的所有方言。厄庇墨亚的语言就与神言有所不同,但那对她并不是问题。然而在海滩上丧失记忆醒来,她却无法听懂老渔夫使用的语言。她本该注意到这点。
--凡人灭绝就灭绝了,那又如何?
基雷斯的反应倒是十分平淡。
“那便是终结青铜世代的大洪水。敬畏!愿这般灾祸不再降临深色的土地。”
艾尔庇丝低声向身边的看客问询:“大洪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对方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这问题,愕然停顿了片刻,才迟疑道:“很久以前吧?最少几百年?”
吟游诗人已然继续陈述新世代人类的起源传说:“洪水退却,众神降临,祂们重塑凡人与万物,授予人类知识与技艺,那便是我等的祖先。强大高贵的奥林波斯众神建起神圣之城,亲爱的朋友们,容我逐一细说……”
万神之王宙斯与神后赫拉共同统治最为伟岸的圣邦,波塞冬佑护海上都市,雅典娜赐福海滨强邦,阿波罗守望洁净光辉之城,阿尔忒弥斯之城只有女性,阿瑞斯麾下圣邦的军队锐不可当,阿芙洛狄忒的城市则是美与爱的圣域,德墨忒尔居住之所不知饥馑,赫淮斯托斯圣邦火焰不熄、铁匠举世闻名……
“最后当然是狄俄尼索斯,因祂的荣光,我等在安塞斯特里亚节开封并畅饮美酒,在大酒神节为戏剧与歌咏神魂颠倒!噢,葡萄园环绕的酒神圣邦,该如何形容那弥漫在大街小巷空气中的醉人香气……”
艾尔庇丝蹙眉,挤到了观众前排。
“光辉伟大的奥林波斯众神啊,为我这曲颂歌而心生欢愉吧,请赐予我等财富与好运!”
漫长诗篇告终,吟游诗人起身,接受观众的喝彩,俯身捡拾朝他投掷的银币、酒囊和干果。与此同时,空地另一头,饮酒比赛似乎终于分出胜负,喝得肚子饱胀、醉醺醺的冠军被高高举起,即将接受加冕。聚集在吟游诗人这里的人群顿时散去大半。
吟游诗人见状索性搁下里拉琴休息。
艾尔庇丝走过去,在他面前放下一枚银币。
“刚才的那首赞美诗原本就是这样结尾的?”她问。
吟游诗人像是没理解她的问题,将银币珍惜地拈在拇指食指间把玩,朝她讨好地微笑:“当然,我那受人推崇的老师就是这么教我的。而他的父亲曾经有幸到伟大的阿波罗、我等诗人的守护者城中聆听神曲。亲爱的朋友,您还想听哪位神明的赞美诗?如果是我知晓的篇章,那么乐意之至,我一会儿就为您演奏。”
她停顿了片刻才说:“你刚才演唱的颂歌中没有赫尔墨斯。”
对方困惑地眨眼,拆开音节重复:“赫、尔、墨、斯?”
她环顾四周。还逗留在近旁的观众听到对话,全都是同样的空白表情。那是提及全然陌生之事时的无动于衷。
久违地,她仿佛再次落入某个荒谬的梦境。她不禁讪笑了一下,吟游诗人的表情令她补上的解释听上去更为愚蠢:“我说的是神使赫尔墨斯。”
吟游诗人闻言愈加茫然,反问道:“众神的信使不是彩虹女神伊利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