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间的小道上,旅人背着包袱独自前行。
迎面走来一位手提长杖的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
“异乡人,你要去哪?”牧羊人出声搭话。
旅者面容平凡至极,过目即忘,有一双平静的灰色眼睛。“我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旅者驻足微笑,如此作答。
“那可不行,我劝你还是回头吧,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再往前,就是海边的沼泽,那可是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禁地?”
牧羊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没人知道那里是什么,凡是想去探个究竟的人都再也没回来。”他将一头啃草跑太远的绵羊拨回来,摇着头说:“去年我有两头小羊不知发生什么疯跑到那山头后面,我追着它们的蹄印跑了好远,最后还是没胆量继续向前。”
对此,旅者报以微笑,并未作答。
牧羊人便不再劝阻,叹息一声,赶着羊往反方向走远了。
等羊群成了点缀远方山道的白色小点,旅者的包袱动了数下,一只渡鸦从里面钻了出来,张开鸟喙口吐人言:“说是禁地,那肯定没错了。呼,到了这地方终于没什么神祠了。”
这旅者正是易容后的艾尔庇丝。
在收回了海湾中的力量之后,她已经能够自如地改换面貌体型,至少能够瞒过凡人的眼睛。年轻女性孤身行走极为罕见,引人注目,容易招来麻烦。她当然不怎么害怕盗贼纠缠,但如果留下痕迹引得无处不在的神明分|身留意就糟糕了。因此,此刻她外表看起来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回避着神庙神祠等神圣的场所、绕开海神统御的水域走了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来到感应到的第二处地点附近。
越靠近所谓的禁区,山道就越荒凉,杂草漫生,显然罕有行人经过。
如牧羊人所言,翻越山丘后,眼前豁然开朗。
沼泽自山脚下舒展,没有被茅草或是泥岛分割,便如一面镜子,映出天色,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直通大洋。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艾尔庇丝心头。
她直接踏入沼泽,没有下沉,踏波而行。
淤泥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水面涟漪下攒动,眼看要漫上来卷住她的脚踝,却在触及之前察觉什么,骤然退缩。
艾尔庇丝对此恍若不觉,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而后骤然回身远眺。
压在泥沼尽头的山麓与记忆中伟岸城池的背景重叠。在不曾发生的现实中,她站在某座宫殿的高处与这同一线山脊遥遥对视。
“厄庇墨亚。”
她低声念出这里的名字。
仿若一滴水砸落湖心,以她为中心,泥沼向内凹陷,张开入口般的空洞。
“基雷斯,准备好了?”
渡鸦飞到她肩头:“当然。”
艾尔庇丝闭上眼,任由身体下落。
她飞快地穿透一层薄膜,仿佛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底。但亲昵地触碰她皮肤的并非大洋之水,而是具象化的灾厄之力。
基雷斯欢呼一声,强忍住立刻起飞的冲动,歪着头盯着她,眼睛闪烁着红光。
“去吧。”艾尔庇丝首肯。
灾厄之灵振翅起飞,大口吞噬丰沛流动的力量。
--噢噢噢!
基雷斯激动得难以自抑,抛弃了渡鸦的形态,恢复为无法形容的黑影。它们激**的气息变得凌厉,甚至忘了要回避艾尔庇丝,膨胀舒展的无数肢体本能地攀附上她的衣袍,想要将一切贪婪地啃噬殆尽。
“基雷斯。”
她话音未落,灾厄之灵便立刻退却。
卡俄斯见证的主从关系极有约束力。艾尔庇丝没有刻意强调过主人身份,也容许基雷斯想什么说什么,但于它们而言,似乎有一条绝不能逾矩的线。如果将她吞噬,它们自身也会立刻崩溃。她从身周迟疑不动的黑影中感觉到畏惧,便弯唇,在基雷斯开口告饶之前说到:
“无妨,把这里清理干净。”
眼前黏稠的黑障顷刻间消失,不可思议的光景在艾尔庇丝面前展开:
她站在厄庇墨亚的城门口,广场、廊柱、水井、市场、民居、街道,还有最高处的宫殿,属于提坦神族厄庇墨透斯的城市分毫不差地于此地还原屹立。
只有一处不同,却是关键性的:这里色彩的概念错乱颠倒,不论是天空还是墙壁都充溢混沌变幻的黑,唯有勾勒出一切轮廓的线条五彩斑斓。
即便是艾尔庇丝,也不由片刻失语。
基雷斯恢复渡鸦形态,飞到她肩头,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她:“这里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漫不经心地挠着鸟儿下巴和胸口的羽毛。
黑柱自奥林波斯降落凡间时,她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她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她先将厄庇墨亚宫的屋顶掀开,然后直接向整座城市挥掌按下。不,在那之前,她还把一个人单独赦免,轻轻放到了远处。
“你一发脾气,再了不起的城市也立刻被融化吞噬,”基雷斯真心实意地恭维道,“这里只不过是它残留的倒影,早就没有任何活人啦。”
艾尔庇丝却反问:“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将这残影也吞噬?”
基雷斯噎住。
她按上城门,城墙与大门都诡异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原状,并未被她侵蚀。“这里与火焰之野一样,混入了别的东西。”
那存在支撑着厄庇墨亚维持稀薄的形态。如果不将它去除,她就无法收回剩下的这点灾厄之力。
艾尔庇丝陡然调转视线,盯着即便只剩简笔勾勒依旧显得伟岸的宫殿。她眼眸微眯,罕见地冷下脸:“那里还有幸存者。”
基雷斯吸收了这里大部分的力量之后,她明显感到自身又发生了剧烈变化。只是一动念头,她就原地消失,下一瞬重新出现在通往宫殿正门的长台阶之上。
这段阶梯,她在梦里见过一次,走过两次。不,以现在所处的时空而言,她根本没攀登上这座宫殿高处的门扉。
但她知道是谁在门后等待。
基雷斯无声化为此前从未使用的第三形态:一匹精悍的黑狼。它跟在她半步后,在台阶上拉长的惨白倒影更为庞大,赫然是头拥有不止一个脑袋的凶兽。
大门开着,畅通无阻,艾尔庇丝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石砌的王座空悬,她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宝座前。
一粒光尘闪烁着悬浮而起。
这是整座影子之城中唯一拥有色彩的存在--虽然微小,但这尘埃依旧包裹着象征不死的暗金色光辉。
“你终于来了。”扎根于噩梦的嗓音响起,“毁灭我守护的城池,在凡间降下灾祸,将我的躯体吞噬殆尽后囚禁于这邪恶不祥的淤泥之中,陌生人,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敌意?”
艾尔庇丝抛弃伪装,露出本貌。
“厄庇墨透斯,”她唇角难以自抑地勾了一下,她以动听声音徐徐念出对方的头衔,“提坦神族、睿智的普罗米修斯之弟、凡人的代理人、厄庇墨亚的守护者。众神曾经赐予我躯体、灵魂、天赋与姓名,我本该是奥林波斯对你与凡人的赠礼、你的妻子。”
她像是猛然遭受茫然的潮涌侵袭,抬眸环视四周,轻轻摇头,一缕散发自鬓边垂落。
“就当我做了个噩梦吧。”她笔直望向露台的方位,“梦中我在这座宫殿打开了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万神之王准备的灾厄倾泻而出。如你与盖亚所愿。而我……祸患的源头,作为献给大地女神的活祭,也为了保全你双手洁净不被神造物的鲜血沾染,被剥夺嗓音,凄惨而缓慢地独自死去了。”
她向提坦神族仅存的神魂伸手。光点划出凌乱的弧线,试图逃走,但她轻而易举地将它抓进掌心,关在她手指结成的牢笼里。
光点冲撞向她的指缝,却一次次地被弹回去。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知晓我与盖亚的约定,但在你突然降临之前,我和我的子民根本没有对你施加任何暴行!”
“确实如此,”她淡然颔首,“我因为你尚未来得及对我施加的苦楚而迁怒于你,无意间将整座城市毁灭。这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
光点来回晃动:“那么--”
“你爱普罗米修斯甚于信奉你的凡人,准备用他们的福祉换取复仇的快慰,同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那时候,或者说,到那时候,你是否和我现在一样,会是同一种感觉?
“我并不厌恶凡人,但也不特别喜爱他们。他们被卷进我对你的憎恨,因为你兄长偷盗的火种而丢掉了性命。结果而言,我做的事和你、和奥林波斯众神并无区别。也许所谓神明就和手中甩着利剑的孩童无异。我是不是应该努力让自己变得和你们不一样、又该怎么做……这些我都还没想清楚。”
她微笑起来,话语中布满柔软的讥诮: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厄庇墨透斯,现在让我最为困扰的是该怎么处置你。”
厄庇墨透斯不再徒劳地试图挣脱,试图与艾尔庇丝做交易:“放我离开,你就可以获得这里遗留的力量。你需要它们吧?”
艾尔庇丝闻言加深笑意,将光点拈在指间端详,柔柔地反问:“灾厄已经将你的躯体都吞噬干净,那么我是否有可能将你的神魂也蚕食殆尽?只要那么做,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回收这里的灾厄之力。”
暗金色光点震颤起来,不知是狂怒还是恐惧。
她叹了口气,忽然将光点往前方一掷:“基雷斯。”
黑狼形态的灾厄之灵飞扑而出,高高跃起,咬住光点,叼着它小跑回艾尔庇丝面前。只是那么一来一去,光点似乎比之前又小了一圈。
“你--”意识到她在认真考虑将神明完全侵蚀,厄庇墨透斯的嗓音剧烈颤抖起来,“如果你将我吞噬……奥林波斯更加不可能容许你继续存在。你……你好好想想!”
那样高大的提坦神族如今是她一动念头就会泯灭的尘埃,就差向她摇尾乞怜了。
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丝毫快慰,甚至只觉得无趣。
“提坦神王克洛诺斯吞下了自己的孩子,位列奥林波斯众神之首的大神宙斯吞噬了智慧女神墨提斯,即便我将你吞食干净,也并不是从所未有的大事。”她思索片刻,“但你说得对,侵蚀你的神魂,我从中根本得不到什么。”
厄庇墨透斯并没有可以为她所用的权能。况且,她自卡俄斯归还是为了惩罚厄庇墨透斯么?当然不。
“让厄庇墨亚停止对我的抵抗,我就放你离开。”
艾尔庇丝态度陡然反转,厄庇墨透斯迟疑地沉默。
“不愿意或是不相信我?那就算了。”
“不--”
下一刻,黑影中勾勒出的宫殿仿若春光照耀下的融雪,变形垮塌。以守护者意志为骨骼的影之城终于崩溃,归于黑暗。
黏稠的黑影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汇入她逶迤垂地的衣袍。
而后,强光一闪,极黑褪尽。
沼泽消失,**的深色大地浮上水面,再度连接海洋与山岭。
艾尔庇丝松开手指,往掌心吹了口气。
金色光点落地,幻化出肢体。提坦神族想要撑地起身,动作猛地一僵:“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正如承诺的那样,我放你离开。但我可没承诺会让你原样离开,”她歉然一笑,十分体贴地补充说明,“其他没什么,只是你从今往后要小心一些。一旦受致命伤,或是被什么顽疾缠上,等待你的就是消亡了。”
不死者,是为神明。
而她赋予神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