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庇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答的。她匆匆转身,分开抬着饮酒比赛冠军的人丛,只是往前走。
几乎同时,乡野间的狄俄尼索斯神祠陡然震颤。强光从神祠中激射而出,直接降落到小镇广场之上。
欢笑顿时变成尖叫,人群奔逃,烟尘散去,一道身影黑色长发披散蜷曲,面容秀美,手持松杖,径直朝艾尔庇丝看来。赫然是活动起来的酒神塑像!
--你一说出那个名字就泄露身份了?
艾尔庇丝阻止基雷斯立刻现形,唇线绷紧。
她一探听赫尔墨斯的事就被近旁的奥林波斯神分|身锁定,这意味着除了她与奥林波斯众神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凡人知晓赫尔墨斯的存在。
“终于找到你了,”狄俄尼索斯附着神识的神像开口,“赫尔墨斯曾对我出手相助,我渴望他回归众神的筵席之列。只要你对他的诅咒消失,他就能归还。因此我劝你放弃抵抗,乖乖随我走。”
“赫尔墨斯在哪?”她问道,同时在心中询问:有胜算么?
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嘎嘎尖笑起来:一块大石头而已,又不是神明本尊。
酒神将松杖在手中转了个花,本该僵硬的雕刻面容不知为何仿佛在微笑,迷人得邪异,只是目视便会感到头晕目眩。他冷哼一声,哂然反问:“他因为你落到如今的境地,你竟然一无所知?也罢,只要你失去力量--”
话音未落,艾尔庇丝身后陡然飞扑出一头黑狼,直接突入安全距离,张口便咬住了狄俄尼索斯的头颅!
“你--!”酒神震怒,松杖划出光弧,朝基雷斯猛击。
艾尔庇丝心念闪动,基雷斯随之身形变幻,巨狼拉长为巨蛇,躲开松杖攻击,紧紧缠住神像脖颈与手臂,吐信厉声嘶叫。
灾厄开始侵蚀附着神明意识的石像。表面的彩绘首先褪色剥落,蒙上不祥的黑色,紧接着,犹如不堪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淋的古物,酒神的脸上胸前现出龟裂纹路,崩裂而后化作齑粉散开。
“噢噢噢!”巨蛇往空中昂首,化作渡鸦展翅,兴高采烈地欢呼。
艾尔庇丝却神情一变,低喝:“走了!”
基雷斯落地为狼,她立刻跳上去,黑狼发足狂奔。
她回首,正看见远方天空亮起一道红光,那狂暴的杀戮之气令苍穹失色,太阳慌忙卷起阴云回避。是战神阿瑞斯闻讯投掷出的神枪!
背脊窜过寒意,她知道这道红光冲她而来,而且避无可避。
黑狼飞速奔驰于大地,小镇已经不知道抛在身后哪里,景色模糊拉长为色块,一个劲地后退。但不论基雷斯跑出怎样斗折诡异的路线,神枪的光辉与杀气只有越来越近。
“这击挡得住吗?”
基雷斯有点气急败坏:“你被卡俄斯观测,受神明的定义制约,没办法再和那时候一样随心所欲,那可是阿瑞斯!现在凭我们挡不住的!”
“如果这时候我被神明的兵器杀死,会怎么样?”
“死去之后你会复活,但是落到他们手里,你就真的要变成下个普罗米修斯了。”
况且她力量尚不完全,说不定奥林波斯众神会有彻底消灭她的办法。
“朝最近的圣邦……不,雅典娜的圣邦冲过去。”艾尔庇丝果断下令。
“你疯了吗?!”
她勾唇轻笑:“神枪追着我而来,就看阿瑞斯是否有波及雅典娜圣邦的勇气了。”
别的她不确定,但她知晓同样拥有战争权能的雅典娜与阿瑞斯宿怨颇深。阿瑞斯的一枪威力定然惊人,不管落到何处都会殃及近旁。如果追击她意味着要对雅典娜的领地动手,也许战神会稍作犹豫。但也只是或许。
她深知这计划极为疯狂。如果雅典娜与酒神、战神立场相近,难保她不会舍弃子民,宁可让自己的圣邦成为祭品。更糟糕的可能是女武神真身出击,与阿瑞斯联手对付她。
敌我不明,她能谋求的只有阿瑞斯一瞬间犹豫漏出的脱身机会。
“基雷斯,认路吗?”
“当然!已经在去雅典娜圣邦的路上了!”
灾厄之力全速奔跑消耗不小,艾尔庇丝有些晕眩,俯身抱住黑狼的脖颈。
转眼之间,雅典娜的圣邦就出现在视野之中。智慧女神眷顾的繁华之城盘踞于海滨山地之上,鳞次节比的建筑物参差错落。刺破长空的战神之枪恍若拖着彗尾的杀星,紧追而来,不见丝毫犹豫。城中最高处金色穹顶表面已经映出神枪的红光。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向前。”
“要撞上城墙了!”
猩红之枪的倒影割裂大地与海岸线。
骤然之间,战神之枪诡异地抖动了一下。枪尖所指偏离锁定的目标,径直朝着雅典娜的圣邦落下!
眼看着雅典娜之城将要在阿瑞斯的一击下灰飞烟灭,都市上空骤然风云变色。
耀目光障瞬息间展开,神盾埃癸斯现形,接住了战神杀意弥漫的长|枪!
星辰坠落般的强光爆发又熄灭,阿瑞斯的猎物已然不知去向。
“厄洛斯--!”
从远方传来的怒吼声震动天地,就连地下都能听到。
艾尔庇丝忍住回头的冲动,跟随手持火炬的女神在黑暗中前行。
就在她与基雷斯即将冲上圣邦城墙的那刻,赫卡忒陡然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身披长纱的女神举起手中的火炬,周围景致蒙上黑纱,基雷斯来不及驻足,冲过陡然出现的三岔路,一切随之扭曲翻覆。艾尔庇丝只感觉天旋地转,一眨眼间就到了地下。
赫卡忒一言不发,拒绝回答任问题,只是在前方带路。
黑月女神走得并不快,但两旁开道护卫的猎犬却在拼了命地疾驰。艾尔庇丝猜想赫卡忒一定使用了什么秘术,让她们能够快速在地下跨越长距离。
她们陡然回到地面之上,目之所及群山环绕,已然是大地的另一个角落。
山林中春意未至,苍绿枝桠上还蒙着冬日留下的冷色。
赫卡忒目的地明确,领着她穿入一个山洞,却在洞口驻足:“另有他人在等待你到来。”看起来黑月女神又准备悄然退场。
“谢谢。”艾尔庇丝轻声说。她没有多发问。赫卡忒一定不会回答。
“我期待有朝一日你会想起我曾经对你两度施援手。”话语未尽,赫卡忒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
山洞中昏暗无光,被神秘的迷雾笼罩,艾尔庇丝即便定睛望去,也难以看清内部情状。基雷斯化作渡鸦飞上她的肩头,个头比之前小了不少。它歪着脑袋问:“要继续往前么?”
“当然。”
阿瑞斯和狄俄尼索斯似乎暂时没有追踪到这里,赫卡忒将她送到这里定然有目的。姑且让她相信黑月女神没有歹意,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送到态度不善的奥林波斯神手中。
脚步的回音越来越空阔,艾尔庇丝走入了一个更大的石洞。
眼前的雾气陡然散去。
幽深的洞穴深处开凿出宫室,镶嵌金属与宝石的箱笼幽幽闪着光。一位女性坐在矮凳上,见到艾尔庇丝怔了一下,缓慢起身。壁上飘浮的苍白灯火映照出这位女性的姿容,头纱也难以遮掩她丰美的黑色长发。她有双忧郁的绿眼睛,瞳仁边沿包裹着神明的暗金色,但略微黯淡。是位不算太强大的神明。
艾尔庇丝僵硬地停步。
“你一定就是潘多拉,”黑发绿眸的女性微笑了一下,但她依旧显得忧郁,“也许你听说过我的名字,迈亚。”
提坦神阿特拉斯之女、赫尔墨斯之母迈亚,她性情极度内向,回避着众神,常年居于昏暗的山洞之中。
“我……”
她原本想说,她已经抛弃旧名。但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迈亚诞下与宙斯之子之地。她变得无法应答。她是艾尔庇丝,但也依旧是潘多拉。
迈亚回避着她的视线,向旁退了一步。
潘多拉随之注意到这岩穴宫殿中还有旁人。她首先认出对方流光闪烁的金发。
“阿波罗。”她念出辉光灿烂之神|的|名讳,脑海中掠过逃跑的念头。即便境遇改变,她对阿波罗的第一印象难改,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强大且行事蛮横的奥林波斯骄子。
基雷斯张开半边翅膀,做出恐吓的姿态。
“我不准备伤害你,”阿波罗说着,苦笑了一下,“时间有限,我就直入正题。”话到嘴边,他又蹙起眉毛停顿了片刻,转而改口:“也许还是直接见面更直接明了。”说着,他向迈亚报以征询的眼神。
迈亚默然颔首,有些刻意地回避与潘多拉对视,转进某条走廊里不见踪影。
“跟我来。”阿波罗率先走向洞府深处。
她抿唇跟上,每一步身体都变得更沉重。
阿波罗与她一前一后穿过仅容一人通行的狭长甬道。
在甬道尽头,阿波罗蓦地驻足。潘多拉差点撞上他,下意识戒备地后退两大步。
阿波罗一抬眉毛,眯起眼睛打量她,没有掩饰不悦:“我以为你会更早试图打探他的下落。难道说,你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状况?”
看来他刚才对她的克制态度是在顾及迈亚的心情。
“在获得自保的能力之前,我怎么敢在伟大的奥林波斯众神面前现身?”
潘多拉不加掩饰的嘲讽让阿波罗愣了一下。他重申:“我对你没有恶意。”
她没应声。
“那么你是否至少愿意回答我,为何要在奥林波斯打开那个盒子?”
她盯着阿波罗看了片刻:“不甘心屈从强加于我的命运、想要不顾一切地反抗,对您来说,这很难理解么?”不等对方答话,她就微笑:“也是。您是宙斯最强大的子息,当然不会明白被命运逗弄的苦楚与愤恨。”
阿波罗竟然没发怒,也不否定她的说法,只是追问:“是谁告诉你魔盒的真正用途?赫尔墨斯?”
熟悉到心悸的名字宛若击破寂静深潭波面的一粒石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说:“不,唯独在这件事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我真相。”
阿波罗没再抛出问题,转身率先踏进甬道连通的空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洁白花海。单色风信子在幽暗的洞穴中发光,轻轻摇曳的微光映照在四壁和天顶之上,宛如起伏的星海。风信子是属于阿波罗的圣物之一,遍地的洁白花株都洋溢着洁净神圣的气息,不断净化着这宽敞洞穴的内部。
这里的氛围与灾厄相克,虽然不到伤害的地步,但潘多拉的皮肤还是传来微麻的刺痛。基雷斯也大为不适,在她肩膀上换着脚跳来跳去。
风信子花海的中央有一座与花丛齐平的石台。
她没立刻辨认出视野中所见到的光景。
或者说,不愿意定睛去看。
洁白的花株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直通石台。
她看向阿波罗。他别开脸,默不作声。这隐含责备的态度让她恼火。但从奥林波斯众神的角度看来,她确然毫无缘由地背叛了创造她、给予她一切的神明们。
基雷斯面对神圣的花海露出怯意,潘多拉便示意它们留在原地等候。
而后,她独自踏上花间小径,一步步地朝石台走去。
这种时刻似乎应该心绪起伏,思潮万千。但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身周洁白的风信子摇摆摇曳,暗含祈祷与守护的影子填满她的视野。
潘多拉早就知晓花|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至少她以为如此。但真的来到石台近前,她花了片刻才充分理解面前的景象。
赫尔墨斯躺在那里。石台边缘也全都是花,乍一看,他就像在白色风信子的海洋中飘浮。他闭着眼不动的样子让她感到陌生。理所当然。假寐以外,她从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总是需要安眠的是她,而每当她睁开眼,他就已经在那里,又或是完全不见踪影。
见过迈亚之后,她才知晓他的黑发从何而来。
但这浓郁的发色又让他显得分外苍白虚幻。兴许是风信子莹白的微光作祟。但她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
他的身体有一大半竟然都呈现半透明的面貌。
阿波罗的语声从很远的地方响起:
“冥河女神将他交给我的时候,他已经陷入邪恶的睡眠。斯堤克斯说,他违背了三重毒誓,作为惩罚必须摒绝气息昏睡百年,再放逐九百年。但是百年过去,数百年过去,凡人重新繁衍生息,我等在大地之上建起长住的城市,他依旧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