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队列最前端的双轮马车在长台阶底端停下。
位于厄庇墨亚城高处的宫殿比梦中更宏伟,潘多拉仰望才勉强看清全貌。
“这将会是你的新家。”
她循声侧首看去。高大的男性向她紧张地微笑,表露出与体格不符的腼腆。
他就是厄庇墨透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如今代替兄长担任众神与凡人两方的中间人。他欣然收下来自宙斯的“礼物”,同意迎娶潘多拉为妻。
厄庇墨透斯先下车,向潘多拉伸手。
她一手抱着宝盒,将另一只手交过去。厄庇墨透斯拿捏不准该以怎样的力度握住她的手,明显小心翼翼。落地后她抬眸向他笑了笑,他有点恍惚地盯着她,与初次见面那时一样陷入沉默。
厄庇墨透斯很快回过神,匆忙看向前方,拉着潘多拉拾阶而上。
在他们的身后,少年少女们排成数列,手捧花束、高举盛满珍宝与美丽刺绣织物的匣盒;青年男女列队在旁,手持明亮的火炬,念诵婚礼之神海曼奈欧斯名讳,齐唱着祝福的歌谣,追随新人登上厄庇墨亚宫的巍峨台阶:
“吐息玫瑰与爱意的新娘,如新郎所愿,温存地靠近那长榻吧!
“愿黄昏时刻出现的明星赫斯珀洛斯指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迈开步子,敬奉银座之上的赫拉,婚姻之纽带的守护者!
“驾临此处吧,海曼奈欧斯!噢海曼、海曼奈欧斯,焦灼的爱侣所追寻的高尚之爱的主宰!……”[1]
厄庇墨透斯尽量放慢步调,但还是总领先潘多拉一级台阶。从后面看去,他浓密卷曲的深棕色头发在通明火炬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暖光,无端让潘多拉联想到脾性温和的大型动物。很难想象他与那位机敏多谋的普罗米修斯是手足。
还在至福乐原时,潘多拉向赫尔墨斯打听过这对提坦兄弟。
他便为她叙述普罗米修斯的诸多事迹,从他赐予人类智慧,到他如何骗过宙斯,当然还有他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的不敬之举--这些事实其实她已经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得。但她不介意再听赫尔墨斯栩栩如生地描绘一遍。况且,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意外触碰到了树洞内部。
那时,讲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赫尔墨斯注视潘多拉片刻,见她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一边玩着她的发梢,一边问她难道不为造福凡人的提坦神族感到愤慨?
潘多拉为这个问题困惑地沉默,随即明白过来。至少在躯体层面上,她与人类更为相似,赫尔墨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更同情凡人,为赐予他们灵光与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不平。
可是她并不是人,也没有与活生生的人类好好相处过。
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固然对她十分友善,但他们已经抛却躯体与记忆,只知晓心满意足。而她见过他们生前狰狞不光彩的样子。这些英雄和半神们的两面反差强烈,令她困惑,也令她着迷。憎恨、不甘与哀恸,这些都是她理解却不曾体会过的感情。
潘多拉对人类没有恶意,甚至满怀好奇心,但因为对奥林波斯的敬畏是她的本能,她爱慕的又是不死的神明,普罗米修斯在她心中并非英雄角色,当然不会有愤慨。而且据赫尔墨斯所言,她的诞生便是奥林波斯众神宽容大度的证明--祂们抛出橄榄枝,主动弥合与厄庇墨透斯的关系。
说完普罗米修斯的事,赫尔墨斯对厄庇墨透斯只寥寥数语带过。潘多拉追问,他的态度就古怪起来。她就笑着往他肩膀上靠,他不乐意说那就算了。赫尔墨斯好像也为自己过剩的嫉妒心难堪起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解释:关于厄庇墨透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这是赫尔墨斯的结语。
潘多拉觉得,厄庇墨透斯甚至不太像神明。
队列出发前庆祝的筵席上,她与厄庇墨透斯在两张毗邻的桌子最上首。新娘遵循惯例,只是安静文雅地端坐在那里。潘多拉便借机透过面纱悄悄地观察厄庇墨透斯。
以仙馔密酒维生的神自然不需要凡人食物,厄庇墨透斯旁观着列席的宾客大快朵颐、谈笑欢闹,偶尔饮一口酒,仿佛这样他就十足高兴了。不仅如此,与长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明不同,在人类面前,厄庇墨透斯也不强调自己的神明格位,基本一直收敛着神冕华光,身上丝毫没有震慑人的威压,完全融进了尊奉他为王的人群之中。
接近酒宴最后,厄庇墨透斯与潘多拉眼神相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找话题似地看向她小心放置在腿上的盒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潘多拉想起赫尔墨斯的叮嘱。如果可能,由厄庇墨透斯打开这个盒子更好。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给凡人的礼物。
于是她弯唇,双手将宝盒奉上:“这是宙斯还有其余奥林波斯众神给予人类的赠礼。”
极尽雕琢镂刻的盒子看上去沉重,其实仿若无物,拿在手中十分轻松。
厄庇墨透斯却没有接过:“既然如此,等到目的地之后,我再与你一同打开吧。”
潘多拉便颔首。她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但她总会知道。而且相比打开盒子的瞬间,她满心挂怀的是赫尔墨斯会在那之后履行的承诺。
他会带她走。
靠近台阶顶端时,潘多拉不禁心跳加快,低下头。
明明某个胡来的梦不可能成真。不是现在。
厄庇墨透斯驻足回身,似乎将她垂头的动作理解为羞涩,也微笑了一下。而后,在摇曳火光与人群的见证下,他伸手将新娘的面纱向后推,小心地从缀满宝石与鲜花的冠冕上摘下。
喝彩欢呼声震耳欲聋。
新郎新娘并肩转身面向人群。往长而洁白台阶下方,越过重重的围廊与门柱,借着在街道两旁还有身后燃烧的火光,潘多拉第一次看清了厄庇墨亚的全貌。她情不自禁屏息:
这是一座喧闹而快活的城市。高大齐整的白色围墙静默伫立,首尾相连,紧紧包裹住错落的红顶建筑物与斗折的街道。厄庇墨亚方圆并不辽阔,规模甚至及不上伊利西昂南端的神庙群落,但每条街巷、每一片安置了水井与廊柱的广场都生机勃勃。潘多拉从来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夜晚。伊利西昂一入夜便是寂静的。
厄庇墨亚依靠的海岸线也热闹非常:成队两头翘起的美丽帆船一字排开,暂时收起白帆,停泊在安宁的港湾深处,随着海潮起起伏伏,像在应和着音乐起舞。
而在陆地那侧的城墙之外,远方的山麓在月光中投下稀薄的灰影,宛如纱幕,笼罩成片城外祥和的农田与村庄。
“这是以我命名的城市,是深色大地之上最为繁荣安宁之所,地上诸多城邦之中的耀目明珠,”厄庇墨透斯缓缓说道,难掩自豪之意,“也是我决意守望的国度、我在天空之下的家园。”
他与潘多拉四目相接,看进她瞳仁深处。他的眼睛里同样蕴藏暗金色的细环,那是不死的明证。
“潘多拉,宙斯赐我的新娘,我希望你与我怀着相同的心愿,喜爱这片土地与其上繁衍的人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厄庇墨透斯给人的印象陡然翻转。他是与死亡无缘的神明,也是代替兄长统治并保护凡人的王。
潘多拉心头摇撼。强烈的迷茫袭上心头。厄庇墨透斯在向她暗示什么?他话语中的告诫之意是她的错觉吗?
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厄庇墨透斯还有隐藏的另一面。
那么他随和的外表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精心计算后的伪装?未知让她惴惴不安。要与他相处更久乃至亲近的念头在后背激起恶寒。她必须远离他,越快越好。但她不能将惊惧表现出分毫。她该怎么回答?
幸而厄庇墨透斯并没有期待她作答,只是笑了笑,仿佛对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后知后觉地害臊,快速转身,领她踏入厄庇墨亚宫大门。
宾客们对刚才短暂的气氛变化一无所觉。他们在缠绕着缎带的树枝装饰下列队起舞,向新人投掷承载美好祝愿的金币、蜜枣与无花果,此起彼伏的婚礼祝福唱和一路送到寝宫外。
侍者们取下潘多拉头上的冠冕,帮她换上更轻便的衣袍。然后,她们也退了出去,隔着帘幕,潘多拉听见她们带上了厚实的大门。
在门外,少女们依旧在歌唱。
寝宫之内,片刻寂静。
潘多拉调匀呼吸,掀起隔帘走了出去。她将宝盒留在了身后,与头冠还有身上摘下的其他奇珍放在一处。她直觉感到现在再邀请厄庇墨透斯打开盒子是个坏主意。
她的“丈夫”坐在长榻一头,听到脚步声抬眸。
潘多拉不禁止步。
他微笑了一下。
她低眉垂目地挪过去,在卧榻另一端落座。
赫尔墨斯教过她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但怪厄庇墨透斯刚才那番意味深长的宣言,她反常地局促起来。她用力地揪着衣袍褶皱,脖颈微折,藏起表情,不需要费劲矫饰就进入一个看起来温顺羞涩的防守姿态。
厄庇墨透斯等待了片刻,朝她挪动些许。
潘多拉轻轻颤抖。
“你这样我也紧张起来了。”他苦笑,“但是要说我完全不紧张也是撒谎。”他抿了下嘴唇,试探性地用手背碰她露出来的脸颊侧边。见她没有抵触,他友好地调侃了一句,也是自嘲:“你太过美丽了,没有谁能够在你面前完全放松。啊……这是赞美,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非常缓慢地,潘多拉转过去,从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地凝视他。
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动作总是很有效,对谁都是。
厄庇墨透斯露出倾听的神色。
“您……想听里拉琴吗?那样也许您和我都会放松一些。”
“你会弹?”对方随即察觉多此一问,潘多拉毕竟汇集了诸多神赐天赋,精通音律也理所当然。他便笑着改口:“好主意。”
于是厄庇墨透斯命人取来乐器。
等寝宫的门再度阖上,潘多拉才抱起里拉琴,熟稔地拨弦确认松紧。她抬头微笑,双颊浮着可爱的淡绯红色,正如鲜花掩映的月下庭院不会显得寒冷,她澄澈的冷灰色眼睛里仿佛也多了丝缕的情意。
“这支曲子献给您,尊敬的厄庇墨透斯。”
清脆悦耳的音符伴随她指尖移动,轻颤着倾泻而下。
开始演奏之后,潘多拉的神态也逐渐平静。
厄庇墨透斯听得入神,身体向潘多拉微微前倾。逐渐地,他时不时地闭上眼,交出其他感官,以便完全地沉浸在里拉琴动听的吟唱中。
随后,他睁眼的频次越来越低。
潘多拉演奏出的轻盈乐曲召唤出沉甸甸的睡意。某位友善健谈的过路人曾经吹奏同一首魔曲,送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坠入甘美的梦境。
终于,厄庇墨透斯的头向胸口耷拉,他半梦半醒地长长吐息一声,卧倒在榻上。
潘多拉的手指没有停下,继续奏出催眠的琴音。
英朗的提坦神族睡着之后更加显得无害。她垂眸注视他无防备的睡颜,罪恶感在她心头蛰了一下,立刻消失了。这么做对不起厄庇墨透斯,但为了教会她喜悦与爱意的老师,也为了自己,她必须骗他。
新郎陷入沉睡。不知何时,寝宫外原本时不时传来的语声也消失了。
新娘从长榻上起身,放缓拨弦的速度,保持着乐曲演奏,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动静。她退后的步子变大变急,一路倒退到隔帘边。
琴声止歇。
她屏住呼吸,盯着卧榻上的身影。
没有变化。
潘多拉果断闪身,到帘幕后取回宝盒,然后赤足穿过宽敞的寝室,来到露台之上。她还是不放心,甚至比刚才要忐忑百倍。她又拿起里拉琴弹奏了一阵,确保含魔力的曲子断断续续地传到寝室内部。然后,她再度屏息聆听。
安静得某处喷水池的水花飞溅都清晰可闻。不止是寝宫的主人,仿佛整座宫殿都陷入迷梦。
潘多拉放下里拉琴,抚摸盒盖上的神秘纹路。
盒子没有锁孔。她的拇指轻松顶入宝盒前缝凹陷处。
明明只要抬起手指就能完成任务,毫无缘由地,她陡然踌躇不决。众神究竟在这个盒子里放置了什么礼物?普罗米修斯为人类违逆万神之王,身为神明的他都受到惩罚,人类反而又从奥林波斯获慷慨馈赠?
一张张笑脸在脑海深处闪现,那是短暂照料她的人类女性们,还有观礼的市民和宾客,他们都看上去如此快乐。
来自伊利西昂橡树的知识又为潘多拉在凡间的见闻加上注释。得益于灵智与火种,如今的人类不需要辛苦劳作就能度日,反而有了无穷的精力互相竞争。其他城邦之间冲突绵延不绝,只因为这一世代血液中的好战本能,不为生存,只为扩张与荣耀。厄庇墨亚有神明坐镇为王,是难得的和平之地。
如果盒子中的东西会令厄庇墨亚也陷入纷争呢?她不乐见那些善待她的人落入悲惨结局。再想下去她就会失去探究盒子内容的勇气。潘多拉逃难似地闭上眼。不会的,她说服自己,盒子里还包含赫尔墨斯给她的礼物,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是她学会怀疑后不免多心。
其他神明不论,她绝对相信赫尔墨斯。带来宝盒并将其打开,这是她的使命。
而且……如果有什么,他也会及时带她脱险。就像他从阿波罗手中救走她一样。
咔嗒一声轻响,伴随着深吸气,盒盖掀起。
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1]取材于4世纪修辞家Himerius的第一篇演说,以及1世纪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编号61诗作,基于英译有改动。古希腊诗人萨福有一些婚礼庆贺用的残章存留,拜占庭时期也有许多沿袭希腊罗马多神传统的婚礼颂歌,但是因为大都引用神话英雄传说典故,不太适合这篇文背景的时间点,因此没有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