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步入金色殿堂,来到宝座之前:“我父宙斯,您传唤我?”
“我知道你已然顺利将我等准备的礼物送到普罗米修斯之弟手中,才自厄庇墨亚归来,但我需要你立刻再度启程。”
赫尔墨斯惊讶地抬眉,依旧颔首:“但凭吩咐。”
万神之王肃然道:“阿波罗感知到火焰之野将会发生异动。那片土地位于世界边陲,灼热而贫瘠,凡人甚至没有在那里落足繁衍。更何况,那里是大地之母盖亚的领域,一座奥林波斯的神庙都没有,我等自然无法动用化身确认情况。因此我的孩子赫尔墨斯,迈开你如生羽翼的双足吧,乘风前往火焰之野,仔细调查后回来报告。”
赫尔墨斯的视线在空阔的殿堂中绕了一遭,现在并非众神集会的时刻,不见预言之神的踪迹。“我父宙斯,能否告诉我阿波罗预见了怎样的噩兆?预言正是最佳的线索。”
“他看见向天空投掷的石块与古木,还有在大地之上拉长的巨大影子。”
赫尔墨斯没再多问,爽快地应道:“那么我立刻出发。”
“且慢。”
天空与雷霆的主宰仿佛在赫尔墨斯身上注意到了什么,浓密的眉毛一揪,洞悉世事的浅蓝色双眸锁住深受信赖的神使,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讶。
赫尔墨斯不解地微笑。
“没什么,去吧。”
顷刻之间,赫尔墨斯便将白雪皑皑的群峰抛在了身后。
火焰之野位于洋流西南方的岛屿之上,自奥林波斯出发路途遥远,即便凭众神信使的脚力也要整整一日才能来回,更不用说他还需要时间探查当地状况,判明是否有阿波罗所预见情形的先兆--话是这么说,赫尔墨斯对这一预言心怀疑窦。
阿波罗是他与潘多拉关系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此前已然出手阻挠,这次可能只是预防他阻碍计划终盘的一步。
败于奥林波斯众神之手的提坦神族被宙斯扔进塔耳塔罗斯,亲生子将父亲拖拽下天空取而代之的戏码二度上演。大地女神盖亚的悲恸令土地在火焰之野撕裂出不愈合的创口。裂谷近旁有数座山口每隔百年便会喷吐炽热的火焰;岩石在高温炙烤下融化,成为红色水银般的柔软**四处流淌;有如奇美拉之息的蒸汽时不时地漏出地缝,将地表的石头与枯木推上天空。
阿波罗完全可能只是预见到了火焰之野的又一次迸发。只要将这每百年循环的景象夸大,他就可以借此支开赫尔墨斯。夜色已然渐浓,婚礼在次日傍晚开始,等赫尔墨斯按照正常步调自远方归来,厄庇墨透斯迎娶神赐新娘的婚礼早就结束,那盛放着万神之王“厚礼”的盒子说不定也被打开许久。
真到那时就迟了。
这么想着,赫尔墨斯加快脚步,同时分出一线神识聆听,随时准备因为一声呼唤附着在他位于厄庇墨亚居所中的神像之上。他已经将之后的每一步都考虑好,并且每步都准备了数个应对意外情况的后手。准备动用厄庇墨亚的分|身只是其一。即便附着神识的石像无力破除划分地界的魔术,无法直接闯入提坦神族坐镇的宫殿,也足够做点小动作将潘多拉转移到别处。
不仅如此,赫尔墨斯还趁着从宙斯那里接过魔盒的间隙,偷偷往里面加了一样礼物。那是他专门为潘多拉一人准备的、能伴她助她渡过险境难关的珍贵宝物。
精于欺诈之术的神明用心筹谋的掳人计划止于成功带走潘多拉那步。
赫尔墨斯当然预备了数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但他并不清楚之后要怎么样。或者说,那之后他能够做到的事十分有限。宙斯不太可能同意赐予他抢来的爱人永生,所以他会让潘多拉喝下此前从赫柏那偷来的仙馔密酒,擅自赠予她永恒的生命与青春。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会违背阿波罗见证的斯堤克斯之誓。他会陷入一整年断绝气息的昏睡,紧随其后的是九年的放逐。
对于神明来说,十年固然算不上特别长的一段时光。但只是将潘多拉独自留在人间一日就令他放心不下,更不用说整整一年的毫无音讯。赫尔墨斯不太想承认,但他有些担忧这一年足够令潘多拉改变心意。这样的事他旁观过许多次。
在将她带回身边之前就已经开始忧虑之后。实在愚蠢。
这思绪的前提更为愚蠢:谋划将众神的杰作占为己有,并为此不惜接受违背毒誓的惩罚。数日之前,他绝不会相信自己竟会无比冷静地做出这与理性背道而驰的决定。
但自厄洛斯弓弦飞脱刺入他心头的金箭就是能令所有愚行不仅合理,而且必然。
赫尔墨斯飞越过深色的大地,比带来夏季风暴的南风之神诺托斯更迅捷。但还不够快。他要尽快抵达火焰之野而后回程。
阿波罗可疑的预言,身为奥林波斯神的责任,厄洛斯的恶作剧……顾虑与沿途风景一起被他抛到脑后。长时间冲刺般的疾驰带来错觉,他仿佛在与堤丰的孩子、名为阿尼苏莱的狂风之子们同行,明知在向着失序的灾祸冲刺,却只感到愉快。
明明生来便是欺诈者,仔细回想,至今为止,赫尔墨斯其实异常遵守奥林波斯的规矩。他比大多数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更熟悉人类,却从未质疑过自己对父神的忠诚。所以……为宙斯的报复增添小小的一笔转折,满足自己难得的心愿,他完全有权利那么做,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又一次地将犹疑击败后,赫尔墨斯愈加心焦。
为什么她不向他祈祷?哪怕只言片语也好。但这是他定下的律例。为了防止厄庇墨透斯或是其他人起疑,在打开魔盒前,她要保持缄默,不念他的名。
可互通心意后的别离竟然如此难熬。
笨拙却凶狠的躁动胡乱啃噬赫尔墨斯,铭刻于神识中的片段还不足够,他想快点再见到她,亲吻她留驻星辰的眼睛,细嗅柔软蜂蜜色头发散发的芬芳,在她的默默无言的微笑、还有偶见尖锐的机智应答里重新寻得宁静。
抵达火焰之野时是深夜。赫尔墨斯虽然心急,还是仔细探查。
裂谷与火山已经沉寂多年,顽强的灰绿色灌木甚至战胜了泥土中充溢的炎热气息,牢牢地扎根繁殖,覆盖着绒毛的叶片像是一只只小手,在月下孱弱而坚毅地摇晃;生长迅速的树木挨着山口雪水融化而成的溪流拔高。山峦环绕的原野看上去更像深涧纵横的牧场。积雪的山口深处隐约传来如远雷似哑嘶的低鸣,那是歇息中的火焰之息在安静地沸腾。除此以外,这里完全看起来不像将要再次成为烈焰主宰的绝地。
如果赫尔墨斯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还可以呼唤盖亚问询情况。
但他没有。
身为宙斯的孩子,即便是能说会道的赫尔墨斯,面对原初的大地女神也会感到不自在。和其他奥林波斯神一样,他选择尽可能不打扰她。
于是他再度启程,向奥林波斯山飞奔。
赫尔墨斯踏入金色殿堂时,塞勒涅的月车堪堪登上天际。宙斯有些惊讶于他归来之早,细细盘问一番火焰之野的状况后终于安心,召来青春女神赫柏,让她为星夜兼程的神使斟上一杯犒劳的酒补充神气。
匆匆将仙馔密酒一饮而尽,赫尔墨斯离开万神之王座前。
他在居所的屋顶高处坐了一会儿。从奥林波斯俯瞰,人间尽收眼底。那座被洁白城墙围拢的厄庇墨亚城今夜分外璀璨耀目,火炬点亮街巷。他心神不宁起来。
众神进出奥林波斯神圣领域都瞒不过宙斯,他才从疾行的漫长旅途归来,不在自己的居所休息,反而立刻离开,可能显得可疑。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直接潜入城中,靠近宫殿,早做准备。
穿过圣域最后一道拱门时,赫尔墨斯脚步兀地顿住。
一股凶狠的恶寒击中他。
他的意识短暂停摆。
这感觉并不陌生。上次来袭是在潘多拉降生之时,他走到她面前那刻。
“厄洛斯!”赫尔墨斯嘶声低喝。
伴着羽翼轻拍的响声,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现身。他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赫尔墨斯,惊叹地吹了个口哨,摇头笑说:“看来你最后还是败给了我的金箭。警觉的迈亚之子,相比往昔你变得迟钝了很多,现在才发现我的气息。”
赫尔墨斯按住胸口。没有异常。或者说,他恢复“正常”了,久违地感到轻松,仿佛终于从沉重的桎梏中挣脱。他的嗓音却擅自颤抖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一问的答案不言自明。
厄洛斯提着上弦的弓。
顽劣又冷酷的爱神微微一笑:“宙斯发现了我捉弄你的把戏……唉,如果他认真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他那双可怕的眼睛。他让我罢手,在你干出什么傻事之前尽快收拾残局,于是我就待在这,就等你心不在焉地路过。”
厄洛斯拈住弓弦,拉开一半空弹了一记。
嗡的低响宛若乐器弦绷断毁坏前的哀鸣。
“依照你伟大父亲的要求,也如你之前所愿,我送了你一支铅箭,将柔情逆转为憎恶。恭喜你,我年轻的朋友,你从爱的甜蜜折磨中解脱了。”
赫尔墨斯瞪视着厄洛斯。
就好像他没能理解对方说了什么,因此当然无法应答。
“你……”拥有巧言权能的神使竟然讷讷说不出话,深呼吸数次后才吐出连贯的句子,“厄洛斯,我没有让你那么做!你无权抹消我的爱意。”
“你的爱意?”厄洛斯宽和地叹了口气,反问,“如果不是我的金箭,你会无缘无故爱上她吗?你为什么爱她?你爱她什么地方?”
赫尔墨斯瞪大眼睛。
他悚然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片刻之前他还能够,但他正在失去,不可逆转地丧失。
那些此前根本不需要言语化形的狂乱情潮背后的缘由、那所有的让他心动到难以自持的琐碎细节,比睁开眼后幻梦的余韵还要快地消退,犹如潮汐抹去沙滩上的浅浅足迹,只需要一次起落。是只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却说不出遗忘什么,哑口无言。他甚至抓不住自己失去之物的形状,唯一确切感受到的,只有丧失后深深凹陷进去又被立刻填平的不存在的空洞。
“别这副表情,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是第一次中金箭的后劲太猛?”厄洛斯好像都有些惊讶了,他若有所思地提议,“你要是对她的美貌心存迷恋,那就去拜托赫淮斯托斯,让他再为你塑造一尊美人,而后请你的父亲赐予她生命。”
即便从同一抷黏土中再造出与潘多拉完全相同的躯体,那也不是她。
赫尔墨斯想要发抖。
他应该愤怒吗?应该怨恨厄洛斯恶毒的戏弄吗?可这确实是他最初想重获的自由。
“还--”赫尔墨斯未能成句。
因为在那一瞬间,大地颤抖悲鸣。
层云之下陷入黑暗。
难以名状之物以洁白之城厄庇墨亚为中心,四散流窜。
不幸、劳苦、疾病,这些概念落到凡间,彻底终结人类衣食无忧的时代。
这才是万神之王给普罗米修斯意图回护的人类准备的真正礼物。
同一时刻,赫尔墨斯清楚听见了自己此前焦急等待的那句话:
“赫尔墨斯,我在呼唤您。”
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胸中炽热火焰消失了,然而厄洛斯所承诺的憎恶的毒刺也没能发芽。心灵仿佛已燃为焦土。
“赫尔墨斯……您听得到吗?请您……请您来带我走。”
潘多拉在呼唤他。她的祈祷声在颤抖。
但赫尔墨斯什么都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