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密闭无窗,如铁烧铜铸般严丝合缝,君思颍抱膝坐于案前,静静凝视着一星璨目的烛光。良久,忽地一闭眼,沉沉叹了口气。
那一日遇伏,飞鹰组诸人忽然现身,立时陷入混战,眼见得就要将伏击的一众高手杀退,孰料有一人蓦地弃刀用剑,那一剑来势诡异刁钻,与他对搏的飞鹰护卫未及反应就被刺中要害。她欲要上前相助,却被几人阻了一阻,眼睁睁看着又有一名护卫在那人奇袭之下殒命。之后却是冯继尧突然现身挡住了她。直到两人交上了手她方才觉出,冯继尧的功力其实并不比陆远航逊色多少,不同于陆远航的博大凌厉,他的一招一式却是绵延悠长,介乎攻守之间,时时寻机而动。到第七十招上,冯继尧击落她手中银钩,反手拂在她肩井穴上,一道内息醇厚的真气瞬时注入,逼得她内息逸散开来。二人这一战耗时虽不甚长,然而飞鹰组诸人已悉数战死。她怔怔望着地面,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独孤千云。
唯有独孤千云的剑法方能这般诡谲迅疾,杀人于瞬息之间。
冯继尧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点点嘲弄,一点点满意,却只是含笑不语,径自将她带回点苍,关在这一间暗室中。
今日,该是第六天了吧……
“咯咯”两声响过,石门向上缓缓滑动,孙云溪端了饭菜轻轻走近。这几日三餐俱是由她送至,两人便一同用毕。
君思颍一抬头,借着室内微光细细打量孙云溪的脸。这一餐似乎迟了约摸一个时辰,橘黄的烛火映着她明秀的面颊,却掩饰不了一脸苍白之色。
“你义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君思颍忍了忍,只叹了口气。
孙云溪垂下头,低声道:“义父教训的本就不错。我管得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管不了所思所想……每每……每每想到谨然……”她单薄的肩头蓦然一颤,“……想到那一掌之后他的眼神,我就什么都做不好,方才替义父整理卷宗又弄错了门派……”
君思颍微一默然,“我先看看你的伤。”
孙云溪迟疑了一瞬,将手臂轻轻置于案上。
君思颍伸指搭脉。她虽一身功力被冯继尧所制,但习武之人,对于医理药理俱颇知一二。
半晌,她眉尖微微蹙起,“你这些日子思虑过甚,本就伤及肺腑,如今又遭你义父玄阳指伤了经脉,只怕要好生调养一阵了,否则日后易成沉疴之症。”
孙云溪凄然一笑,“日后……也就这样了吧。”她拉过袖管笼了手腕,轻轻道:“饭菜要凉了。”
二人用过饭,孙云溪忽道:“昨日颜姐姐他们在山下遇到了……袁护法,他已……已将小绣送来了……”她轻轻叹息一声,“这个时候由她照顾谨然最好不过。所以……所以君姐姐莫要怪责袁护法了。”
君思颍怔了怔,一叹不语。
“之后袁护法带着二十余名属下当先上山,义父得到探报便遣乐师弟约他一见……”孙云溪蹙眉续道:“义父命乐师弟带了你的银钩去,想来是要利用你的安危要挟袁护法做一件什么事。”
她望向君思颍略有些茫然的眼神,幽幽道:“义父几次派我们伏击陆大哥未果,这一次恐怕是要借袁护法之手杀了他,免除后患。”
君思颍手一抖,几乎碰翻了烛台。半晌方淡淡开口:“以你义父的手段,想来还有后招,这一回断不容陆家父子生离点苍,而陆明轩一旦遇险,师姐定会上前解救……如此倒是一箭三雕了。”
孙云溪默默颔首。
“只是,以陆明轩的性子,亦不容他人加害他的父亲……”君思颍终是怅怅吁了口气,微微苦笑,“如今我倒是不必面对这等抉择了。”
但,袁恒还是要面对的吧?
出手,恐怕与她之间的裂痕再难弥补;不出手,无异于亲手断送她的性命。
君思颍微微仰起头来,唇边一抹笑意云淡风轻。
也许,他是很在意她的吧?
自那日与他分道扬镳,尤其是这几日在暗室静静思索,往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渐渐有些明白他了。
其实,之前看到的他,就是这样的罢。
只是,他带着几分惶惑,几分战战兢与兢走入她的心里,使得她忽视了
他精于谋算的另一面。
毕竟他与愔姐姐以护法之名坐镇总坛多年,愔姐姐死后伤痛难抑,又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无论如何,他并未伤害小绣,又亲自将小绣送到谨然身边,这,已然够了吧?
至于那句话,君思颍苦苦一笑,如非在意之极,又何必一直念念不忘?
纵然不满她仍与浮云门断不了牵扯,亦是不愿与师姐和三师妹为敌;那日若自己不曾为陆明轩开言相辩,想来他也是不会出手的吧?
果真……当局者迷,反而不如师姐和三师妹看得明白。
如今……如今以他的性子,怕是,会选择出手的吧?
也会让冯继尧付出代价。
那么之后呢?君思颍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
这两日君思颍着实难捱,明知武林大会上惊险万分,她却困于小小暗室之中空自彷徨无计。孙云溪虽每回前来都与她说几句沧浪峰顶的重要事宜,却也是实实在在听从冯继尧的吩咐在看管她。她根本没有机会。
虽然历时未久,可孙云溪与那一夜毕竟还是大不同了。
一掌击落,变的不止是谨然。
孙云溪忽然幽幽开口:“义父决定……武林大会之后择一良辰吉日为我和成然完婚。”
她的语声虽平静无波,面上却毫无一丝血色。
君思颍冷冷一笑。
冯继尧盘算的倒好。
他一定无数次想到终得继任盟主之位的自己风光嫁女,宾客盈门的胜景。
“至少你现在并不爱他,何必如此匆忙?”
孙云溪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这是义父的意思。何况,对我来说,何时成亲,跟什么人成亲,都是一样的……”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面前的小小酒杯,“成然毕竟是为我叛离师门的,至少他对我一心一意。那一回……那一回义父责罚,他陪我跪了一夜……其余师兄弟姐妹都对义父敬重万分,我……我这段日子频频惹义父生气,只有他敢一次次求情……成然情深至此,我还能怎样?嫁了他,义父满意,他也满意。义父总说成然资质颇高,一两年内功夫必然高过我的。”
抬头一望君思颍的脸色,她低低续道:“你们大家或许都认为我的抉择并不值得,我……也知道……谨然心里有多苦……可是,可是十几年前我娘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义父义母时,明明白白要我时时以义父为重,莫忘了养育之恩,也是……也是替娘还了她欠义父的情债……说起来,义父对一众弟子都不曾如对我这般严厉,若不是将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断不致此。”
君思颍默然半晌,当年的事,她也曾听闻……师傅提及。
孙云溪的母亲孙明烟,本是冯继尧青梅竹马的师妹,却嫁了姬家一个外族子弟,冯继尧不久亦择了一名门闺秀成亲。孰料孙明烟婚后四年,丈夫另觅新欢,更在挑唆之下骤下狠手欲将她与年幼的女儿一道杀害。孙明烟身受重伤,带了女儿一路逃回点苍。冯继尧本欲为师妹复仇,当时的姬家家主姬证和却已将那名外族子弟拿下交由他处置。然而冯继尧审时度势之下,终不愿因此事惹的姬家不快;而再怎么说,他亦不能杀了孙云溪的父亲。后来只命那人在孙明烟墓前跪了十日就将他赶下山去……
君思颍最终也只叹了一声,淡淡道:“他若真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就该顾念你的想法,而不是一味责罚……你已为了报恩生生斩断与谨然的情缘,又要遵从他的意思与他人成婚,难道这还不够么?”
“是不够的……”孙云溪喃喃,“除非助义父夺得盟主之位,然后辅佐成然接任掌门……况师兄与乐师弟觊觎掌门之位多年,可义父属意的是成然……”
君思颍盯了她好一会儿,摇头不语。
门外却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声突然响起,清晰入耳。
照理在这个暗室内是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的——当然,诸如爆炸、震裂一般的巨响还未曾有人试过。
只是这明明轻若扶风的叹息之声,是万万不该传入的。
孙云溪一惊起身,低喝道:“是谁?”
她轻轻掠至门边,手腕一翻,明晃晃的剑身斜斜扬起。
石门倏然洞开,一个淡灰色的人影夹杂着一道白刃的
亮光掠了进来。
孙云溪惊道:“秦掌门?”
那人竟然正是应该正当闭关之时的青城掌门秦知奇。只见他微微驻足,点一点头,剑势立即绵延而上。
孙云溪步步后退,勉强接了五十余招就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秦知奇一步掠来,向君思颍道:“门外诸人都已被制,快跟我走。”
君思颍迟疑道:“秦掌门为何要救我?”
秦知奇一叹,“若你不再当场,袁恒只怕会将武林大会搅得更乱,到时恐怕任谁也拦不住冯继尧就任盟主了。”
两人一路避开点苍弟子潜至山间一个小小山洞。秦知奇一搭君思颍腕脉,微微皱起眉头,凝目思索。
君思颍淡淡一笑,且静静盘膝而坐。
今日便是武林大会的正日了,从洞口向外远远望去,正可看到沧浪峰半山腰蓊蓊郁郁的花木,也不知峰顶境况如何?
半晌秦知奇方斟字酌句开口道:“这似乎是点苍派的惊神指法,却多了诸多难料的变化……至此便可看出冯继尧的功力至少比我高出一筹。要解开禁制颇是不易,稍有不慎,只怕你这一生便与废人无异。”
君思颍轻轻咬唇,冯继尧倒是留了这么一手……她依旧凝望着对面的沧浪峰,淡淡答道:“事态紧急,秦掌门愿耗费功力相救,晚辈感激不尽。”
秦知奇摇摇头,“今日就算我还葛女侠一个人情吧。希望不致害了你。”言罢在君思颍身后坐定,沉吟片刻,伸掌按在她肩头,默察冯继尧那道真气凝结所在。
君思颍只觉一股暖暖内息缓缓注入体内,一步步小心翼翼靠近那一道凝涩不动的真气,试图将其层层包裹。
那道真气却在将要被完全包裹的一刹那间猛然一挣,与秦知奇注入的真气撞在一起。
两人的身子俱是一震,这一下不免受了不轻的内伤。
秦知奇吐一口气,徐徐加力,又注入一道真气,一前一后绕行逼近,不多时便截住了那一道诡异气息,一点点将其蚕食化尽。
秦知奇收掌闭目,缓缓道:“你我各自调息一阵,便动身吧。”
君思颍微微点头,取出茯苓丸与秦知奇分别服下。
直到日上三竿,秦知奇方缓缓睁眼,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去沧浪峰了。以你的功夫想要上得沧浪峰想来亦不甚难,只是小心莫被守山弟子发现就是。”
君思颍点头应了,见他转身要走,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秦掌门方才说还……我师傅一个人情,却是何意?”
秦知奇摇头一叹,“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日若非令师相助寻回本门松风剑谱,只怕这一路剑法就要失传了。”
他一顿又道:“就连磬儿馨儿两人亦不会有今日之成就,青城一派也……”
秦知奇离开约摸盏茶时分,君思颍小心翼翼出了山洞,一路借着山林掩藏身形,走走停停,不一时已到了沧浪峰半山腰处。
山道上忽地传来几声兵刃相击之声,君思颍侧目一望,见是一个白衣蒙面的少女踉跄行来,身上几道血痕映着白衫触目惊心,在她身后有几名点苍弟子紧追不舍。
那少女微一驻足,纤手微扬,一蓬淡淡的彩雾罩向追来的点苍弟子。几人登时一滞,白衣少女轻轻摇头,提裾沿阶疾行。
彩雾尚未散尽,稍稍落后的一人已赶了上来,眼神一凝,翻腕掣出一把匕首,划了个半圈削向少女左膝。
君思颍微一皱眉,拾起地上一块圆石向弯曲飞行的匕首掷去。
“当”地一声,圆石击在匕首刃上,带的匕首转了方向,斜飞几丈方一齐落地。
君思颍趁势一掠而起,牵了那少女隐向树后,绕行几圈,已摆脱了那几个点苍弟子。
白衣少女抬眼一望君思颍,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几乎分辨不出。
“相救之恩,杜若琳不敢或忘。这位可是君姑娘?”
君思颍奇道:“我倒的确姓君……”
杜若琳低头自衣囊内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来,托在掌中,口中淡淡道:“这便是锁功散的解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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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