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令简这厢尚在沉吟,一个点苍弟子忽地疾步走到冯继尧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冯继尧面色微微一变,回首注目陆、颜、袁、江四人,见四名堂主也已加入战团,一时袁恒已占得上风,剑势绵延而上,招招不离陆明轩要害。
翟令简亦是侧目一望,面上忽现坚决之色,慨然道:“就依师弟所言。冯掌门功高德厚,着实堪为盟主……”
就在他侃侃而言吸引众人心思之际,冯继尧笼在袖中的手倏地屈指一弹,便有一缕若隐若现、目力难测的微芒细细扬起。
陆明轩连斗两场,重伤之下颇觉难支,只得迭施巧力,避免与袁恒硬接。而江绿馨一人实难应对冯朗等四人,颜舒亦需时时在她遇险时相助,是以此役仍算他与袁恒独斗之局。
由此不免微微苦笑一番。他与袁恒,似乎每次交手都并非公平对敌,上一回是袁恒有伤在身,这回却是他才与独孤千云激战方毕。
陆明轩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袁恒于半空中拧身回顾,一剑中宫直刺。
陆明轩觑见来势,收回遐想,就待向斜后方退避。忽觉一丝锐风已袭到了背后,微一侧身,孰料另一丝锐风竟似早料到他的闪避方向,倏地刺入背后曲垣穴内,气息顿时一滞。
只这一滞,他已无法避开袁恒势在必得的一剑。
陆明轩低低一叹,只觉剑气森寒,倏忽逼近。
颜舒于激斗中一眼看见,顿时大惊,不及多想,短刀谢谢挑起,迎上袁恒直直刺向陆明轩的长剑。
袁恒微微一愕,剑尖在刀锋上轻轻一点,借势后掠,随即一摆手,示意四名堂主退下。
颜舒心下一松,方才一场激斗实是倾力出手,早已无暇压制毒质扩散,此刻危机似已暂过,忽觉半分气力也无,微一闭眼,勉励站定。
陆明轩压力顿失,气息运转一周,已将随那一丝锐风袭入体内的暗器逼出,竟是一根细如蚊蚋的小针。
袁恒面上神色瞬息万变,半晌才一抬眼望向冯继尧,冷冷开口:“冯掌门这是何意?”
冯继尧眼中厉芒一闪,淡淡道:“冯某力排众议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是你自要放弃,还反过来问冯某何意,当真可笑。”
袁恒微微垂头,唇边露出一抹冷冷笑意。
“是么?看来我还得感谢冯掌门一番好意了。”
冯继尧一笑,眼中若有深意,“这倒不必,只望袁护法莫要后悔便是。”
“我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袁恒低低笑了一声,“不过冯掌门如此心急,倒似乎过得一刻我即使胜了也不会下手……”他抬头望向冯继尧,定定道:“是也不是?”
冯继尧瞳孔微缩,淡淡道:“冯某不明白袁护法的意思。”
袁恒却不再理他,转身轻掠,一道剑芒历历挥洒而出,绕过陆明轩与颜、江二人,再一折,已刺向陆远航咽喉方寸之地。
陆明轩一惊,身形拔起,然而那一剑却是又狠又准,若他未曾受伤尚有几分把握接下,此刻拼尽全力亦差了一瞬,眼睁睁看着那道凌厉剑芒轻轻一缠一划,倏尔脱出了他手中长剑所及范围。
江绿馨看了颜舒一眼,短刀脱手飞出,只是袁恒前行甚疾,那一刀只堪堪擦过他的衣衫,便直直钉在一侧的柱上,嗡嗡颤动。
铮然一响,却是剑刃相击之声。
袁恒返身折回,面色立时惨白,冷冷看定陆远航身前突然现身之人,胸口起伏不定,竟是无暇开口说话。
冯朗与钟堂主紧走几步,伸手按在他肩后,助他调匀气息。
那便席上应语然忽地伸手一掩口,低呼一声:“师傅……师傅怎么来了?他不是说另有要事么?”
沈枫看到那人本就面色一变,听到此言更是怔了怔。
贺谨然却仿佛印证了心中猜想一般,默然无语。
曾轩然看向沈枫,诧道:“沈兄在想什么?”
沈枫回过神来,却是轻轻一叹,“难怪颇是熟悉,竟然便是令师……”
“果真是师傅……”贺谨然垂下眼,喃喃自语。
“你们在嘀咕些什么啊?”应语然一脸诧异地看来,皱眉道:“什么便是师……”她忽地语声一顿,目露惊色。
曾轩然犹自摇头,“师傅……师傅为何要暗中相助冯继尧,此刻又为何要相救陆远航?”
木家兄妹对望一眼,各自摇头不语。
陆远航一抬头,“是你?”
那人一转身,除下面罩,竟然就是君山掌门季连峰。只见他约莫五十上下,面色颇有些憔悴,随意着了一身米色长衫
,成色依旧,却是颇为洁净。
陆远航目注他一瞬,淡然笑道:“可是你要留给老夫一命?”
季连峰点头,淡淡道:“幸好还来得及。”说着转头目视冯继尧,“冯掌门食言而肥,可否给季某一个解释?”
冯继尧笑道:“要说食言,季掌门却也不遑多让。既应下武林大会结束后方动身前来,却又这般早便已现身而出……”他伸手一指陆明轩,“陆公子一意救父尚且是人之常情,不知季掌门何以如此?”
季连峰目中怒意一闪,直直盯了冯继尧半晌,忽地摇了摇头,转身行至贺谨然身侧坐下,一面运气助他调理伤势,一面叹道:“为师一时糊涂,误信人言,给你们添麻烦了……”
贺谨然低低开口:“师傅……”
季连峰摇摇头,皱眉道:“你这伤势颇不易与,若不好好调养,只怕要落下一生的病根。冯继尧这一招,当真狠绝。”
洛小绣急道:“那几日赶路匆忙,不知要不要紧?”
季连峰侧目瞧她一眼,微微点头,目中渐渐笼上一层笑意,“不妨事的。气血虽虚,倒还平稳,想是进补了不少名贵药材。”
应语然一笑,嘟起嘴道:“一路上我可就尽给大师兄买药了,腿都要跑折了……师傅怎么赏我?”
曾轩然望着她连连摇头,“不害臊,是你一人买的么?”
应语然哼了一声,“小气鬼,大不了分你一半。”
贺谨然微微苦笑,“弟子受伤之后,一应事宜均由四师弟和七师妹打理,途中弟子行动不便,亦是多亏他们悉心照料,实是……受之有愧。”
季连峰捋须笑道:“好,一人赏一套剑法。”
曾、应两人齐齐抱拳,“多谢师父。”随即相对眨眼一笑,大是得意。
贺谨然望着二人亦是勉强了笑,忽低声道:“师傅,如今时过境迁,关于……关于师兄那件事可否不再追究?”
季连峰面色一变,沉默半晌,“你……可是见到了他?”
贺谨然点头,“当年的事实是弟子一手造成……”
季连峰一摆手,“为师都知道,你也不必自责,此事容后再提。”顿了一顿,终是忍不住道:“他已在场中?”
贺谨然缓缓侧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
季连峰微微一怔,转头望去,正对上郑斐然幽远深邃的眼神。
袁恒气息略略平复,忽地凝目望向季连峰,“无论季掌门方才为何出手相阻,一切俱与我无关。只是今日……”他语声微顿,一字字续道:“除非你能杀尽我等三十人,否则定然护不得陆远航周全。”
语声方落,就见人影晃动,约莫二十余人已悄然落于他身后,正是隐身四周的十六名令使与仅剩的九名飞鹰组护卫。
场中顿时**起来。冯继尧一皱眉,“袁护法带了偌多属下前来,未免有些不妥吧?”
袁恒冷冷道:“有何不妥在?冯掌门心中至关重要的盟主之位,还并不在我的眼中。”
冯继尧目射寒光,“看来袁护法是欺武林大会无人了。”
此言一出,登时有人已站了出来,扬声开口:“冯掌门本是一番好意,令你可报大仇,莫非你还真当自己可以横行无忌了?”
说话的是翟令简口中的“刘师弟”。
袁恒睨他一眼,微露冷笑。一名令使倏尔纵起,右手一扬,一线白影“嗤”地擦过那刘师弟耳畔,惊得他面上冷汗涔涔而下。
场内静了一静。翟令简迟疑一瞬,立起身淡淡道:“武林大会可是尔等立威之地?”
那名令使冷笑,“若要立威,取了黄山派下任掌门的性命岂不比恫吓一个普通弟子来得有效?”
翟令简一怔,淡淡瞟了姬夫人一眼,一笑开口:“这等事对你们魔教来说,原是家常便饭。一个姬家家主都杀得,何况一个可能接任一派掌门的弟子?”
姬夫人脸色一白,咬了咬唇,却只是取过酒壶,斟了杯酒一口饮尽。
慕容冰容色一怒,若非郑斐然及时按住她的手,早已开言冷斥。此刻只得哼了一声,亦倒了杯酒喝下,又瞪一眼郑斐然,低低说了句:“就你沉稳……”
郑斐然苦笑不语。
袁恒目光一凝,淡淡道:“你若欲步姬封后尘,那也容易。”他忽地低头一笑,“兴许令师还会感激我替他清理门户。”
翟令简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怒色渐现。
黄山弟子们终是忍不得,纷纷鼓噪起来。
冯继尧叹了口气,“冯某一时轻信于你,竟遭你所乘。不想你并不只是来了结旧怨的…
…既是如此,冯某这个东道便容不得你在此放肆。”
读出了冯继尧眼中隐现的一点威胁之意,袁恒却是冷笑一声,“这般虚言恫吓又有何益?容不得便容不得,那便请冯掌门再来除魔卫道好了。”
“反正冯掌门是早存了这个心的。只是,”他眼中忽地寒芒一闪,“你当袁家人是平白受人胁迫的么?今日无论如何,冯掌门也要付出一些个代价。”
冯继尧含笑道:“只怕要付出代价的倒是今日武林大会上的借机生事之辈。”
眼见得场中几有一半人兵刃呛然而出,袁恒却挑眉冷笑,略无惧色,横剑一抹,倏然袭至陆远航身前一丈之地。
青影一闪,却是陆明轩一剑平伸,堪堪截住了凛凛划至的剑尖。
两人一时俱是凝立不动,竟是以剑为媒,生死相搏。
颜舒微微仰首,茫茫然一叹。
终究还是,逃不开这个结果。
纵是思颍在场,她要杀陆远航的决心只怕不会比袁恒少多少。或许十七年前那场披着正义外衣的杀戮只是一个久远的事实;或许这些年师傅在陆远航一次次干预下对她的不公只是让她悲凉忿恨……可是袁愔的死,却是那般真切、那般清晰的仇恨。
自己此番所为,本是源自师傅昔日教导;虽说师傅说这些话时并未将她排斥在外,但她身世如此,又知晓师傅因着陆远航对她一向便有不少戒心,对师傅的敬意早已不剩几分……若是他人,与自身的昔日师门反目成仇亦是有的……
陆明轩暗暗叹息,适才袁恒分明已可一剑要了他的性命,却突然收剑而退,虽是因变起肘腋而忽生疑虑,他亦算是欠了袁恒一命,实不应再次出手与之相斗。但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袁恒去杀自己的父亲。
他只觉袁恒剑上传来的劲气愈发汹涌,本就重伤在身的他已渐渐抵挡不住。只要……只要再强劲两分,想必就能冲破他的护体真气,从而**,一瞬间击溃体内所有气脉。
袁恒的面色也已开始苍白起来,颊边汗珠大滴滚落。方才与季连峰硬拼一剑,虽已调息半晌,伤势却也不轻。若是拼着经脉大损强行催动真力,兴许只需一盏茶功夫便可将陆明轩置诸死地,至少也能使他此生如陆远航一般再也无法动武。
可是……袁恒低低一叹,心底再次现出几分犹豫来。
两人便如此僵持着,想来只要有一人力竭,胜负便可分了。
颜舒紧咬下唇,怔怔而视。
袁恒带来的二十九人已被场内各派团团围住,乒乒乓乓交起手来。
冯继尧含笑凝视,忽道:“如有愿脱离断情崖一脉的,诸位切切不可不留出一条生路。”
众人应了,况游朗声答道:“谨尊师命。”
袁恒冷冷一笑。
却见翟令简似已等不得,身形一展,一剑已向袁恒背后击去。
冯朗等无暇上前相救,俱是大惊。
陆明轩一眼看见,欲要撤剑后退,袁恒手中长剑却仿佛平生吸力,剑尖竟是紧紧粘合起来,稳若磐石。
翟令简的剑芒倏忽避至。袁恒忽地吸一口气,略略放松剑上真力,微一缩身,让过翟令简一剑之利,五指屈伸如爪向后疾送,一抓就抓到了他的手腕,一卸即脱。几乎与此同时,那把剑斜斜荡来,已斩在袁恒胁下,伤口约有寸深,鲜血汩汩流下,真气顿时一泄而散。若非陆明轩早有收手之意,这一下他断然难保性命。
翟令简左手托着断腕一掠而退,袁恒却屈指一弹直向下落的剑锋,剑刃平转,疾疾向他刺来,倏地穿过右肩钉在身后地上。
只听一声骨骼断裂的轻响,这一击竟已挑断了他的琵琶骨。
翟令简面如死灰,无力跪地,两眼直盯袁恒,眼中恍如烈火烧灼。黄山弟子立时涌上来察看,急急将他扶了回去。
袁恒只抬眼看向陆明轩,淡淡开口:“一命还一命。现下你不欠我的了,不必再留手。”
陆明轩一怔,怅怅一叹,“好。”
袁恒一言既毕,扬手一剑飞掠而起。
场中却也有人早已候着他全力出手一击,此时忽地风声劲猎,一人倏地纵身直向他扑来,手中一样奇形兵刃在三丈外脱手掷出。
袁恒一剑已至中途,不及回身,只得斜掠半尺,风声却随即转向,仍是直击而来。
远处一点光芒后发而至,一声脆响,两样飞袭而至的兵刃铮然相撞,几乎是贴着袁恒的衣摆齐齐落地。
那是一只颇似判官笔的铁管,管尾曲了一个弧度便于擎握。
而另一边,却是一支极为常见的新月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