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将残,君思颍取过烛台续了根,而后起身道:“我还有些事与左右护法商议,就不多留了。你们……早些歇息。”
颜舒也站起来,开口道:“思颍,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远的不说,便只十七年前那场大乱,牵涉进去多少武林中人?若我们将真相公诸于众,就会少很多敌人多很多朋友,到时要面对的也许只有陆远航一人,你带领的魔教也不再会是正派公敌,江湖也自会平静许多。”
君思颍扶住了石门,转身,低眉浅笑,“我别无选择。现在江湖上人人认定我是魔教余孽、弑师凶手,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话。当真说出来,只怕陆远航倒打一耙,以他的声望地位,说一句话就可能毁了浮云一门。”她轻轻开了门,只觉清风拂面,续道:“师姐,我们已走上了不同的路,也不再是同门,今晚之所以能同桌共饮,是因为旧日姐妹情分以及共同的仇人。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颜舒上前几步,伸手拦住她,缓缓道:“可是你该明白,我和四师妹已到过断情崖,已知晓了一切,及时现下立刻与你划清界限,浮云门也已经是陆远航的眼中钉。你又何必一次次说出断绝同门情谊的话?”
“这不一样的。”君思颍低低叹了口气,“陆远航身为武林盟主,要除灭一派总得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还有,”她语声一顿,凝视着颜舒的眼睛,“倘若与陆远航撕破脸皮,你和陆明轩怎么办?”
颜舒淡淡一笑,“这一切本与他无关,我也不愿干涉他的选择。如果真到了不得不了断的地步,我不会后悔。”
君思颍叹道:“好吧,断情绝义的话我不再说了。师姐你,也最好不要轻易与陆远航翻脸,毕竟浮云门立派未久,远不如陆家根深蒂固。”
“好,就这么说定了。”颜舒微一点头,“还有一句话,师傅曾说过,一命换一命是报仇最公平的方式,却不是最好的方式。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用更多的鲜血是抹不平的。我不是要你做到什么,只希望你心里记得这句。”
君思颍微微冷笑,“她若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在陆远航手里,断不会如此说。”
颜舒摇摇头,“你记得这句就好。”忽然微微一笑,“想必是有人接你来了。”
“颜女侠功力深厚,佩服佩服。”一个人从树后转出,借着屋内的亮光,依稀辨出是白日的锦衣少年。他几步走到二人身前,向着君思颍开口道:“少主,姐姐让我前来相迎,我已候了多时了。”
君思颍垂下眼帘,避过他的目光,点一点头,“我就回去。怎么不好生将养着?当心落下病根。愔姐姐要担心的。”
锦衣少年唇角一弯,眼中隐隐透出喜色,“几板子不碍事的。方才可是说了一箩筐的话姐姐才答应我来,紧赶慢赶的,却是早了。”
颜舒看出端倪,心底暗暗一笑,问道:“你责罚他了?如果我记得不错,右护法该是姓袁名恒吧?黄昏的事他也并非有意,你这个少主做什么严刑峻法的?”
“我知道他是无心之过。可是师姐和四师妹的为人性情我都已对他说明,他本不该行此险招的。”君思颍说完,与颜石二人作别,同袁恒一道回去。
翌日君思颍将颜舒石清涟送至山下。因石清涟有伤不变,故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上路。君思颍默立许久,向身旁的云髻丽人开口道:“愔姐姐,我们回去吧。”
袁愔微微一笑,“好。”
两人回到山顶,袁愔自去继续坐镇总坛。君思颍则依照袁愔的指点日日练功不辍,只早晚各抽出半个时辰与袁愔商议教中事由。十日后,袁恒杖
伤痊愈,君思颍便与他一同下山。
夜已深,慕容山庄大厅依然灯火通明。“啪”地一声,一卷文书被扔在地上,滚出老远。眉眼娇俏的红衣女子狠狠一拍桌子,冲身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厉声道:“你是怎么管的帐?倘或我慕容家几十家商号钱庄,掌柜都如你这般玩忽职守,不上一个月就都赔尽了!”
“我……我……”中年男子不敢看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求……求大小姐绕过我这次,我一定……”
“饶过你?”慕容冰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张开五指“啪”地打在他脸上。
中年男子根本来不及防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半边脸立时红肿起来,只是捂着脸咝咝吸气。
站在一边的郑斐然看不过去,上前扶起中年男子,叹道:“魏全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慕容家的规矩,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便收拾收拾离开吧,也少吃些苦头。”
魏全猛然向他跪下,哭道:“姑爷,你帮我求求大小姐,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只靠我这份生计养家啊……”
“快起来快起来。”郑斐然忙拉起他,想了想,低头耳语几句。
魏全这才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致谢,转身离开。
慕容冰看在眼里,“哼”了一声,“你又滥做好人。”
郑斐然倒了杯水递给她,“夫人且消消火,不管怎么说,人是打发走了。”
慕容冰刚接过杯子,管家来报,另一家钱庄也出了问题,她一转头,看了一眼丈夫。
郑斐然只得随管家前去。
厅内只剩下慕容冰一人,她绕着那卷文书走了几圈,忽然一抬足,狠狠将它踢到门外,“来人!取火盆来,给我烧了!”
“慕容大小姐好大的脾气。”一个声音从门外静静传来,“难怪我四师妹会被你所伤。”
“什么人?”慕容冰抓起架上的刀,抬眼一看,“我当是谁,原来是忘恩弑师的叶女侠。真是好大胆子,你不躲在断情崖,来我家做什么?”
“来讨债,”君思颍缓缓走进,淡淡道:“慕容家经商多年,我也是来与你谈笔生意的。”
“讨债?”慕容冰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替石清涟讨债?我慕容家更不会与一个魔教余孽谈什么生意。哦,我忘了,前段时日,她还与浮云门下任掌门一同去过断情崖,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就不得而知了。”语声未落,她轻轻一击掌,整座大厅立刻被手执兵刃的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可别小瞧了他们,当年随我爹打拼家业,可是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你倒是说说,我是在这里把你正法了呢,还是绑了你交给盟主处置?”
“雷厉风行,是你慕容大小姐的作风。”君思颍转身环视一周,微笑道:“这两样你都可以办到。不过大小姐最好想清楚,值是不值。”
慕容冰俏眉竖起,正待开口,一个侍女急急从后院走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慕容冰脸色大变,挥手命侍女退下。“你……竟敢挟持我爹?”
君思颍淡淡道:“这种事,大小姐你也不是没做过吧?何须大惊小怪?凡事都有个商量的余地,生意谈成了,我担保令尊无事。”
慕容冰握刀的手的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一咬唇,将刀连鞘放回刀架,众家丁倏忽退去。
“真是一支劲旅。”君思颍一笑,“想来陆盟主不会不知道吧?”
慕容冰冷冷道:“我慕容家一意经商,又不去夺他的盟主位,知道又如何?”
“是么?只可惜令尊知晓太多,陆远航竟
能留他到今日,也是奇迹了。”
“知晓什么?”
“难道令尊未曾嘱咐过你小心陆远航?陆远航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令尊不愿告诉你,可是未必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定安全,你以为陆远航真的相信令尊会带着那些秘密入土么?”
慕容冰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几变,沉吟不决。正在这时,一脸凝重的郑斐然走了进来,眼见妻子无恙,方才舒了口气,不及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她。
慕容冰拆封细看,信上是颇为熟悉的笔迹,端庄娴雅。待看完最后一个字,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烧去。“你先到了姬家?姬夫人与你们魔教有杀父之仇,怎么会同意?”
君思颍在身侧椅上坐下,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开出的价码够高。三株千年雪山灵芝,足可治愈姬宇的顽疾了。再者姬封的所作所为你也清楚,她本就不想报这个仇。反正姬封死了,她就是一家之主,再也不用担心母子二人会被赶出姬家。”
慕容冰思前想后,终于也坐了下来,开口道:“你要怎么谈生意?”
“杀害我亲人的仇人,只陆远航与令尊在世。令尊沉疴多年,所受的苦已足可偿还当年的罪孽了。再者令尊与令祖不同,只本分经商,也并未做过杀人越货的事。”君思颍从随身荷包中取出一直小小锦盒,打开,一颗晶莹圆润的珠子照亮了慕容冰的脸颊,“大小姐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这一颗便是慕容家曾经重金购求的隋侯珠吧?”
慕容冰不可置信地摇头,“这珠子……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君思颍合上锦盒,伸出食指将它推到慕容冰面前,“这个并不重要,只要大小姐答应我两件事,隋侯珠就是你的了。”
“什么事?”
“其一,依足江湖规矩向蔽师妹赔礼致歉;其二,我与陆远航已势同水火,希望慕容家不要插手这所谓的‘正邪之争’。”
慕容冰低头沉思半晌,开口道:“一言为定。”言罢笑了笑,“看来葛巾或许真的不是你杀的了,不然你不会一心为师妹讨回公道。要知道,以我的性子,你开出这个条件,我完全可以先擒了你再与你的护法谈条件。毕竟在他们眼里,用你的命换我爹的命,不值。”
君思颍淡淡一笑,“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先一步挟持你全身而退。”
慕容冰一怔,收了锦盒,起身道:“既然事已谈妥,我便不留客了,君少主好走。”
君思颍点头站起,足尖一点掠出大厅,犹听得身后慕容冰冲郑斐然嚷:“愣着干什么?方才还没到风字号吧?还不快去……”
出了慕容山庄,进了与袁恒约定的酒楼,天色将明,来客渐渐少了。不一会儿,她就看到了袁恒的身影。
袁恒上得楼来,坐到君思颍对面,方待开口,面色忽然变了,急急起身,低声说了两个字:“快走。”
“走?凭你们只怕走不了的。”沉稳熟悉的声音从君思颍身后响起,蕴藏着只有君袁二人才能察觉到的杀气。
“陆——远——航。”君思颍狠狠咬唇,一字字开口。站起转身,直视距离不过几尺的一代武林盟主,眼神锋利如刀,冷冷一笑,“陆盟主好快的速度。”
陆远航静静站在那里,恍如渊停岳峙。“你们这一招各个击破用的不错,只可惜孤身犯险,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老夫忝为武林盟主,自当为江湖尽些责任,对付魔教余孽,除了要狠,还要准,要快。”
“好一派冠冕堂皇之辞。”君思颍退了两步与袁恒并肩而立,银钩滑至掌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