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伊(1 / 1)

她刚刚梳妆完毕,对镜顾盼的时候,却恍然失神。

铜镜里面的人影难道不是自己么,为何却这般陌生?

这样苍白无血色的一张脸,颧骨因为消瘦而略微突出,秀眉轻扬而上挑,显得狠厉而决绝,还有这两片为了掩饰憔悴而刻意涂成朱红色的双唇。“这、这是我吗?”她懊恼地掀翻了一桌的胭脂水粉,钗环配饰。

突然,她翻箱倒柜地寻找,像发了狂似的。终于,她在床底的一口木箱子里面翻出了那幅画像——她视为珍宝的画像。

展开卷轴,上面画着一个清丽娟秀,霞晕双颊的小姑娘,穿一席淡粉色的轻质纱裙,婀娜多姿,顾盼含情。乍看之下,画上的女子竟与这执画伤神的女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画中人的脸轮廓更加丰润饱满,嘴角洋溢着说不尽的幸福跟甜蜜。她默默地把卷轴挂在身旁的墙壁上,细细的观赏,久久地回味,诸般愁绪尽上心头。

“阿雪……”一个穿着体面,英武非凡的男子急匆匆地闯进房来。这个人正是她的丈夫,她的宿命冤家,也是这威慑天下的檀云堂的主人——秋残梦。

他漠然地撇了一眼墙上的陈年旧画后,就有一丝不满的情绪爬上他的眉梢,她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只有轻声问:“什么事?”

秋残梦忍了一下,尽量把声音放平和道:“苏拂杨的事到底是怎么搞得?我不是已经传令下去不许伤她分毫,怎么她还会……”

她底气十足地说道:“唐洹当然没这个胆子敢自作主张,是我吩咐他挑断那女孩的手筋脚筋。”

秋残梦的眉头狠狠一皱:“为什么?”

“别忘了,你可是灭族她全家的罪魁祸首之一,你因为她曾经在浅草村救过你一命为由就要放过她,可知她是否会放过你。我只是挑断她的手脚筋,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秋残梦微微张了口,却又被她打断:“莫给我说知恩图报乃是大丈夫所为的无聊话,怎么?你还想对这个残酷的江湖讲原则吗?总是讲妇人之仁的话,怎能成大事……”

“红雪伊。”秋残梦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是咆哮而出这三个字,她也深为一震,住了口。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是檀云堂堂主的夫人呢!”秋残梦的语气中充满了诋毁之意。

“你什么意思?”红雪伊怔怔地看着自己陌生的丈夫。

秋残梦冷冷地扫了一眼墙上的挂画,道:“你真的变了。”

他冷酷地拂袖而去,像这四年来每次话不投机的时候一样,这个动作已经被他做得相当熟练。

红雪伊负气地“哼”出一声,转身用手捂住嘴,她怕自己一忍不住就会哭出声来,然后她就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想让肉体的疼痛转移她心上的疼痛。

“我变了……你可知我为什么会变?”红雪伊的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接一滴,几乎连成线,而这样的哭泣却只有面对秋残梦的背影的时候,才敢显露。

她不禁想到那个雷雨的夜晚,她终于决定背叛父亲,背叛冥狱,背叛女子的矜持,不顾一切地前来投奔当时还只是身为血雨楼的一名走卒的秋残梦。富贵也好,穷苦也好,总是要跟定了他,而当他看到湿淋淋的她时,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师兄成亲了,所以你来找我?”如此无情。但似乎那时她自知已无法回头,之后跟着他一路走来,参与这江湖中血腥的争斗与仇杀,为了帮助他出人头地,自己也不得不警醒自强,逐渐执掌生杀大权,同时双手也占满血腥,赢得了“红夫人”这一‘令人敬畏’的称谓,而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却如梦幻泡影,她最想要的只是和心爱的二师兄长相厮守,现在这个她最爱的人却对她说你变了——变得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再不似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妹。殊不知她的改变到底是为谁?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想到一切都值不值得的问题。

“夫人,您看这晚饭还摆么?……堂主好像走得很急……”贴身侍女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摆上。”红雪伊已经决定等待,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什么时候吃晚饭。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着。

经是亥时,秋残梦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时,婉儿又进来报:“夫人,有位兰馨别院的姑娘求见!”

红雪伊问道:“兰馨别院是什么地方?”

“回夫人,是……”婉儿稍加考虑了一下,道:“是妓院。”

红雪伊的眉毛低垂下来,她似乎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会客厅里,立着个黄衫翠裙的标致女子,其自知身份低微,所以一直都不敢坐。

“你叫什么名字?”红雪伊连正眼都不看对方。

“回禀夫人,贱妾名叫黛痕。”此女子随即欠身,毕恭毕敬地向红雪伊行了个大礼。

“说吧,所谓何事?”

“秋堂主他……此刻正在鄙舍。”黛痕的声音细腻而轻柔,讲这句话的时候更是低得快要听不见。

红雪伊强押住一口怒气,道:“你怎么不在身边伺候他?”

黛痕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已经劝了堂主数次,可他已经喝得烂醉,根本就听不进去,只说在哪儿都可以就是不回去。”她小心地观察一下红雪伊的脸色,继续道:“所以,我就只好来找您了。”

“哼哼!”红雪伊从牙缝中挤出两声冷笑:“只要你伺候得周到,讨得那副软肠子的欢心,兴许他一高兴,就出钱帮你赎身了,如此好的翻身机会,你竟然自行放弃?”

黛痕道:“贱妾当然很想翻身,但是……贱妾更怕死。”

“其实堂主流连兰馨别院已经一个多月,以往总是在我这儿坐坐聊聊就走,这次却要睡下……贱妾实在怕得很……”

红雪伊点头笑道:“你倒是很识相。好,我现在就与你同去,把那个醉汉带回来。”婉儿一听,便十分有眼色地取来一件猩红色的绒毛大氅披在她身上,正要出发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两声守夜门徒的惨叫,副堂主关霆伟带着一帮门人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红雪伊一看就知来者不善,强自心平气和地问道:“不知关副堂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关霆伟本也是个英俊儒雅的年轻人,此刻却一改斯文派头,露出一副野心家的嘴脸:“红夫人是聪明人,事已至此,难道还不知我来所为何事?”

红雪伊依然不动声色:“我确实猜不出关副堂主的心思,但是莫怪我没有提醒诸位,现在堂主正在内室歇息,他近日来脾气一向不好,若是惊扰了他的清梦,我想后果一定很严重。”

关霆伟哈哈大笑道:“红夫人不愧是我关霆伟素来敬重的女中豪杰,不仅手段高明,装蒜的本事也是一流。”他走近红雪伊,飞快地使出一招“云开雾散”。红雪伊虽为绝天冥狱狱主之女,但终因女儿身的缘故,没有习得冥狱高深的内功,武功招式的变化也知之甚少,跟着秋残梦以后,就只研究毒药暗器了,所以关霆伟如此突袭妙招,却迫得她不知如何应对,转眼就被关霆伟扣住手腕,再难去触腰间的暗器囊。

“不得无礼!”红雪伊用力甩动,却完全不能动弹,反而被他随手一拽,拉入怀中。红雪伊窘得面颊通红,可关霆伟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附耳对她说道:“你那个没用的丈夫此刻正在兰馨别院烂醉如泥呢!不过他能不能醒过来就是个问题了。”

“你卑鄙!”红雪伊的身体被制,只能空骂,“想当堂主的话,找他单挑便是,你武功好过他的话,他自然会心服口服地把位子让给你。”

“哼哼!只有他那种笨蛋还在以武斗的方式称强论弱。在这个江湖中,只凭一身武功逞凶的始终是莽夫所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成大事者,靠得是这里。”他又凑近红雪伊一点:“秋残梦对你无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何须对他有义,你不如跟我算了,到时候夫唱妇随,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红雪伊气得强抽出手来,狠狠地扇了对方一个耳刮子,关霆伟白净的脸上顿时显现出四条指印,可他却是很不在意地笑笑,仿佛这巴掌抽得他很受用。

红雪伊突然想到秋残梦尸横血泊的惨状,不得不软下态度,几乎跪下来求道:“别杀他!”

关霆伟托起她的下巴道:“你这副求人的样子我第一次见,真是楚楚可怜,可是……我必须杀他……”

在场众人看到他们一向敬如鬼神的红

夫人竟然也有这样狼狈不堪的光景,纷纷又对关霆伟信服了几分。

婉儿趁众人稍有分神,就想偷偷地从后厅溜到南庭求援,谁知才迈出两步,关霆伟却连看都没看她,就冷冷地威胁道:“你再敢走半步,我就让你永远不能走路。”婉儿吓得立时僵住。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两声雷霆之音:“叛徒,休得猖狂!”红雪伊一听到这两个声音,就彻底宽下心来,她知道是檀云堂的两大擎天柱秦正和朱义来了——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北庭出事?

关霆伟变得惊慌失措起来,大声命令道:“杀了他们。”只可惜他手下虽有数十余人,论武功也都算是堂中的好手,可一到了秦正朱义面前,就变得脆弱不堪,十分不济。关霆伟越看越急:“拦住他们,拦着他们!”心里也不住纳闷:“以这二人的身手,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为何会来投奔檀云堂,甘愿当别人的卒子,还这般死心塌地效忠于秋残梦?”也只有红雪伊知道是为什么。

秦正轻功较好,转眼就穿过重重包围,向红雪伊这边冲过来。关霆伟惊惧得汗如雨下,抽出腰上的佩剑来架在红雪伊的脖子上,随即威胁道:“放我走,我就放过她。”

秦正立马停下脚步,其他正在厮斗的门徒见关霆伟刚才在红夫人面前还耀武扬威,现在一碰上强者,就变得灰头土脸,想要夹尾潜逃,顿时对他都充满了鄙薄之心,架也就打不起来了。红夫人狠狠一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也配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随即左手握住刀刃,强行拉开,右手探入腰间,再抽出的时候,指间已经多出三支金针来,她抬手用力一拍,就把这三支淬过剧毒的金针刺入关霆伟持剑的手背上,关霆伟大叫一声,不得不松开剑。红雪伊趁机脱离束缚,来不及包扎鲜血直流的手掌,就向门外冲出去,她实在担心秋残梦的死活。

就在这时,却见秋残梦扛着剑,一步一跌地走进来,在看到红雪伊的一刹那,他那双始终警醒的双眼才重又蒙上一层醉意,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处温暖安全的处所,进而安心地缱绻入梦。

红雪伊轻柔地托起秋残梦沉重无力的身体,才发现他身上前前后后地共有十二处伤口,忍不住又心疼又愤懑地骂道:“活该,我还真希望你就这样醉死在别人的刀下。”

秋残梦也半梦半醒地答道:“我没看着你安安全全的,又怎么死得放心。”

红雪伊鼻子一酸,泪水就要流淌出来。原来他们在遇难之际,心心念念地都还是对方。

“夫人,关霆伟跑了,追还是不追?”秦正知道不合时宜,却还是走上前问道。

红雪伊摇摇头:“他深中剧毒,活不了多久。”

“那这些人该怎么处置?”朱义再问。

红雪伊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为数不多的跪求讨饶的活人,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们自行处置吧!”她实在已经不想再思考什么。

说完,扶着也同样疲惫不堪的秋残梦回房,朱义本来还想询问什么,但是被秦正止住,他知道此时没有任何事比她去照料她丈夫更重要。

过走廊的时候,正看到黛痕生生地站在那里。

红雪伊懒懒地问道:“是你去南庭报的信?”

黛痕微微点头道:“是堂主说的,‘出事找朱秦’。刚才他们没谁注意我,我就趁机逃了出来。”

红雪伊怅然道:“他竟然连这个也告诉你。可见真当你是红颜知己了。”

黛痕不知如何作答,只有低头不语。

红雪伊失神地撇一眼雨千尘,又回复到高傲的姿态:“我檀云堂也不想白欠你人情,那个兰馨别院你也不用再回去了,过来作我的使女如何?……这样,堂主也可以有事没事就找你聊聊。”

黛痕完全想不到红雪伊做事竟会如此地出人意表,“把一个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人留在身边,真的可以吗?”她忍不住在心里问道。

转眼,红雪伊已经架着秋残梦走到长廊的尽头,两人的身影都是疲惫而无力的,但他们却也是互为依靠的。

四年了,也只有此刻,他们的心还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