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汐(1 / 1)

霍沉汐握刀的手已经在颤抖。

虎口浸着血渍,顺着刀柄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他已经练了足足七个时辰。

他总劝自己安定下来,可内心底却总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和怨气暗暗升起,搅得他郁郁寡欢,烦躁骚乱。

这种情绪是内功修习者的大忌,所以四年来他都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刀法的修行上——拔刀快,挥刀准,斩刀狠。只因为除了这样疯狂无休止地练刀他实在找不到让自己安定下来的事情。

按理,霍沉汐已经是得到了老天最大眷顾的男人,不仅家资殷实,有权有势,而且自己又是闻名天下的少年英侠,最重要的是还娶了吏部尚书的美貌千金岳晴湖为妻,以后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这些许多人修了几辈子都修不全的福气,都被他一个人占尽了,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霍沉汐突然皱起眉头,一股压抑许久的杀意顿时腾起,他赫然转身,双臂持刀,抬臂,斩下,他似乎就这一斩发泄出全部的劲力,只见眼前的几行翠竹在如此强劲的刀气侵袭之下,逐个从中间破开。

竹片翻飞,竹叶乱舞之间,突见一袭青纱素裙卷搅其间,霍沉汐心头一紧:“难道是?”果然,那翠影重叠之间,正有一双翦水双瞳在深望自己,是她!

霍沉汐慌忙推出一掌,用尽他所有的内力。

内力虽然打散了刀气,也绞下了几片青衣素袂,而那纤细怯弱的身体,也终于抵挡不住这样强力的冲击,不由地飘飞起来,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霍沉汐虽然极为不情愿,但他还是腾起身来,轻轻地揽住了这个失去方向的身体。被他搂住的这个女子在一瞬间仿佛就沉醉了,她的眼神中亦只有幸福和崇拜之情。

“我只是救你,没有别的意思!”回到地面的时候,霍沉汐就推开了怀中的人,毅然打碎了这个女子刚刚成就的一点幸福感。

“以后没事别来这里,刚才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岂不是要被劈成两半!”霍沉汐冷酷地背过身去,他虽然让对方不要再来,自己却要先走。每当他面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子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厌恶感。

“相公。”这个女子在身后轻轻唤他,声音软得如绵,甜得似蜜,而她本身也是个端庄淑丽,柔情似水的女子。面对这样一个女子,百炼钢都会化成绕指柔,更何况是人的一副血肉肠子。

霍沉汐却对这两个字极为陌生,就如同他对面前这个身为他妻子的女人一样。他之所以为这两个字停下脚步,全部是因为它提醒了他已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这才是真正令他厌恶的。

“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叫我,那只是出自‘崇高’的圣旨,并非我所愿。”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这个名为岳晴湖的女子——堂堂吏部尚书的独身千金,本该有着一副颐指气使的高傲姿态,此刻却如同祈求般地拉住自己丈夫的衣襟,“我到底哪点做得令你讨厌,请告诉我,我可以改!”

霍沉汐别过头去道:“你哪儿都没错!”他自己似乎都已经弄糊涂了——他到底是在恨面前这个无辜女子,还是在恨命运。“就算我没有娶尚书千金,她爱的也依然是他,那我这样颓废又算是什么呢?”他轻轻地按住胸口,这里还埋有一丝隐痛,哪怕事隔四年之久,也会在他不自觉的时候暗暗发作。

霍沉汐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对他千般顺从,万般讨好的尚书千金。她本该是个骄傲的女子,为了赢得他这个作丈夫的哪怕仅有的一点儿温存,竟然丢盔弃甲,受尽委屈。

“我们一起用晚膳吧!”他终于言语温柔了一些。

“好啊!”岳晴湖高兴就如一个刚刚得到糖糕的小孩,幸福以极地上前来,牵住霍沉汐的手。

霍沉汐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牵她的手。

桌上摆着四盘精巧细致的菜肴,全是岳晴湖亲手做的,她本是个在适合不过的贤妻良母。

“相公,你尝尝我做的珍宝酿刺参。”岳晴湖笑语盈盈地给霍沉汐盛上一碗参汤。

霍沉汐只觉面前热气一腾,香气扑鼻,顿时感食欲大增,正要拿起勺子来喝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厮进来报:“有人命小的捎来这个东西。”他双手呈上手中的物事,竟然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紫玉。

霍沉汐又惊又喜地站起来,问道:“给你这东西的人是何样貌?”

小厮道:“是个戴着面纱的冷冰冰的女子,她说在陈记酒楼等您!”

霍沉汐不等小厮把话说完,就飞也似的跑出门去,只留下岳晴湖愣愣地呆坐着,最后终于大哭起来。

陈记酒楼。

霍沉汐迫不及待地冲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楼上独坐一角的红衣女子,他所有痛苦的来源。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要去想,要

去念,要去痛。

人生在世,也只有你在乎的人才能让你痛。

霍沉汐怀带着复杂而纠结的心情走上楼,在红衣女子的面前坐了下来。

“四年了,她该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霍沉汐暗暗在心里揣测着。

“大师兄!”红衣女子笑着掀起面纱,正是霍沉汐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声音也还似当年那般细腻婉转,只可惜人已不似当年人:她的眼神已经不再纯净,而是饱含着迷惘和失落,同时也充斥着狠厉和决绝,她绝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师妹红雪伊了。

“你……过得好不好,我是说你跟着他?”霍沉汐突然变得笨嘴笨舌的,本来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江都的玫瑰露最正宗,我在樊城都喝不到。”红雪伊不经意地转移着话题。

霍沉汐的眼睛望向她托杯的手掌,才发现上面还缠着纱带,红红的血迹都还隐约看得见。

“这是新伤,怎么回事?”霍沉汐极为关切地问道。

红雪伊十分不在意地说道:“出了点岔子!”她的眼波渐渐凝定起来,“大师兄,我此番亲自前来,却是有件大事想要托付于你你,只怕……太难,你不会答应。”

霍沉汐随意一笑,道:“你最初飞书要我暗中搭救他,我做了,后来又让我派两个高手去助他,我也做了。试问,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

红雪伊一字一顿地说道:“杀倪新燕。”

霍沉汐惊得酒杯都掉在桌子上。

红雪伊继续道:“只有杀倪新燕,他才能借势出头,而且我查出他现在人就在江都。”

霍沉汐平静地说道:“我明白了。”随后起身,离座,就要下楼。

“你是帮我不帮?”红雪伊追问道。

“那要看你是以红雪伊身份还是以秋残梦妻子的身份求我。”

“我是不会以秋残梦妻子的身份求你的。”

“为什么?”霍沉汐转过身来认真地问道。

“因为……我不想我丈夫的人格受到半分折辱,所以无论之前或是现在,都是我红雪伊在求你。”

霍沉汐怔怔一愣,突然放声大笑,眼圈却已经红了:“看来我注定是个败者。”真英雄之气量,无外乎一笑释怀,他无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好——,小师妹的忙,我又怎能不帮。”

当晚子时。

江都观星大道上。

倪新燕醉醺醺的身影渐渐从夜色中显现出来。

他极力想站稳脚跟,立定身形,只可惜他醉得实在厉害,他甚至看到自己走路的脚都多出几双来,他也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上,会潜伏着杀机。

“在天香楼过得可愉快?!”突然有一个声音冒出来,惊得倪新燕差点跌倒。

前面不到十米处,竟然有一个人在等他。在这样一个沉顿的夜晚,再加上他一对迷蒙的双眼,本已不能像清醒时那样以他睿智的头脑很快分析出对方的身份来历及习性,但是他看到了刀光,青色的刀光,还未出鞘就已经向外散开的刀光。

“刀是好刀,持刀之人也绝非等闲之辈。”作为同样是刀客的倪新燕来说,天生就对刀有着一种特殊的**,这无关乎他是醉是醒。

“樊城有的是姑娘,干嘛要只身跑到江都来,难道你不知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已经足以构成很多人杀你的理由?”这个人依旧不动声色地问道。

倪新燕却完全不以为然,反倒如遇知音般,道:“唉——,我倪新燕一介江湖草莽,倒是什么都能将就,唯独女人和酒却要挑最好的。”他继续道:“试问,中州哪里的女人和酒能好过江都这座天子之城呢!你说是不是啊,霍狱使?”

霍沉汐的嘴角微微一动,握刀的手更紧了几分:“你还能猜出是我?”

倪新燕笑道:“青月斩冥刀,天下闻名;破锋十七斩,举世无双,我又岂能不知?”

霍沉汐直接道明来意:“我是来杀你的,没有理由,只因为我想杀你。”

倪新燕笑得更开心了:“这样好极,我早就想领教你的刀了,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霍沉汐道:“你很可能会死在我的刀下,这样你十几年来创下的基业岂非就要毁于一旦!”

倪新燕拍着大腿,无奈地叹道:“名利的东西,都……麻烦!”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只有刀是我的毕生追求,让我们以刀客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对决一场!”

霍沉汐道:“我可以等到你酒醒……”

倪新燕抬起头来,道:“你看我像醉的吗?”

霍沉汐发现他的双眼竟然变得格外澄澈明亮,身形也稳如泰山,看似比他这个滴酒未沾的人还要清醒。

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种人,他们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某件事情上,

甚至把灵魂都注入其中,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他们想要的那种境界。

倪新燕无疑就是这种人,霍沉汐也是这种人。

不同的是,倪新燕的刀之信仰乃是舍,霍沉汐的刀之意念却是守。一舍一守,究竟谁的精神力量更大?

“你的刀呢?”说这句话的时候,霍沉汐的手掌心已经在冒汗。

“刀在……你的废话真多,我看是你喝醉了才对。”倪新燕的脸上赫然腾起杀气,右袖甩出,就有几条蛇影一样的蓝光刺入霍沉汐的眼帘,他的眼睛瞬间就花了,只能单凭听觉判断攻击的来向,他一共挥挡了九次,青蓝相交,火光四射,倪新燕的九把连环软刀终于显现身形。

“别以为只是挡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倪新燕抽手回收,那九把软刀就又活跃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朝霍沉汐包削过来,变得更快更没有规律,大有把人卷袭起来搅成肉片之势。

“这就是传说中的九斩连环刀么,如此难以把握的活刀,他竟然操纵自如,真是难得!”霍沉汐暗暗信服,只是这一分神,就有两道蓝光朝他的脖颈处划来,顿时有一串冷汗自额前飙下,他忙潜身匐地,亲眼看见自己肩上的布片纷飞而下。如此几番过后,霍沉汐渐渐体力不支,可他依然未发现连环刀的任何破绽。

“这样不是办法,光是躲过攻击就很困难了,而他却只是活动手腕而已,这样下去,即使我不被刀片搅碎,也会被累死。”霍沉汐暗自,晃眼瞥见连环刀的接口处都是一个个小小的金属环。“是了,把刀破向那里。”霍沉汐飞跃起来,自行进入刀圈,这让倪新燕吃了一惊,自他所遇的对手算来,霍沉汐是第一个自己跳入刀圈的人。到底是自找死路,还是绝处逢生?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霍沉汐却以迅雷之速破开了连环刀上的金属环。这样一来,九刀脱节,散落在地,破铁器而已。霍沉汐紧跟着栖身上前,使出一招“清风拂面”,看似虚造声势,却是内藏杀机,倪新燕退无可退,手中亦无兵器招架,眼看着霍沉汐的青刀就要斩向他的喉咙,他的眼中却竟是满足的笑意,似是在说“能死在斩冥刀下,也绝无抱憾了。”霍沉汐也看到了他那副近乎虔诚的表情,只可惜……他突然换手,出另一把刀。

名人倪新燕终于没有死在一把名刀之下。

霍沉汐看着倪新燕惊愕的死状,心里颇有些不痛快,想来,这倪新燕也是他难得碰到的值得尊敬的对手之一。

一直躲在角落暗暗观战的红雪伊终于出现:“大师兄不愧是‘中州第一刀。”

霍沉汐难看地笑道:“哦?我却没在你的眼中看到丝毫崇拜之情。”他又叹道:“倪新燕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手,刚才若是稍有差池,死的也许是我……”红雪伊却坚决地打断他:“你不会死,从你们开始比试开始,我就知道死的一定是他。”

霍沉汐不再说什么,红雪伊却笑着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用这把刀杀他?”

她指的当然是另一把形状独特的曲刃刀。

“是因为青月刀的至伤太过明显,你怕我日后会终日被血雨楼的人纠缠?”霍沉汐傲然地抬起头,不屑地说道,“哼哼,我这人最大的有点就是特别耐烦。”他一想到这个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的小师妹竟然也为自己担心,终于还是有几分喜悦,哪怕这种喜悦感来得如此卑微。

“不是……我是怕你跟他最终会兵戎相见……”红雪伊的神色变得极为担忧。

霍沉汐想道:“是啊!如今血雨楼楼主被杀,为稳定人心,势必会立刻推举出新的楼主,而最有可能当选楼主的就是秋残梦,届时,他难免迫于压力而前来与我寻仇,这……大概是小师妹最不想看到的吧!”

红雪伊郑重其事地道:“大师兄,我最后求你一次,请你一定答应我?!”

霍沉汐只好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种无与伦比的酸楚感来。

红雪伊道:“请你答应我,无论日后他做下多么严重的错事哪怕是违犯了冥狱的条例,也请你放他一码。”

霍沉汐听她话语说得甚是凄凉,不由地难过起来,却看她已经翻起斗篷上的绒帽,像是要离开了,不知经此一别,是否还有相见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眼看着这一席红衣就要离他而去,却不知怎样挽留,却也无法挽留,只能如兄长般嘱咐道:“这北风刮得甚急,想来今年的冬季定会非常严寒,你……多保重!”红雪伊嫣然一笑道:“你也要保重,我这就去了。”她随后骑上一头青驴,就此飘然远去。大雪就在这时忽然降临,很快就淹没了大地,也掩去那红衣女子远去的痕迹。

霍沉汐突然觉得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虚过:“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求我,我倒宁愿永远都被你求,永远因为你的关系去帮助那个人……只要能再见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