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
密道向下延伸,黑黢黢的看不出究竟有多深,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样子。而且因为不通风的关系,气息沉淤,怪味冲鼻。花想容走在这样的地道里,有时便是她自己都会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似乎黑暗中随时会冲出无数的妖魔鬼怪来吞噬自己,但却又总是不见出现……她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只是这样想想都有这种感受,更何况是那个被关在这里面的人?所以那个人,究竟要具备怎样坚韧的心志才能熬过这样的痛苦?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再拐过一个弯口,一座牢房呈现在花想容的面前。
“……厉南星!”花想容叫了一声,却没有一点回应。这让她有些不安,连忙放下手里的篮子掏了钥匙打开牢门,然后就看见铐在墙上那两个精钢铸就的吊环里的男人依旧好好地待在那儿。
花想容想了想,终于还是拿出钥匙把人解了下来。才一松开吊环,那人就整个地倒下来,花想容连忙把他搀扶到牢房另一头粗粗搭制的土炕上。
“厉南星!”匆匆从篮子里的茶壶中倒了杯茶水喂他喝下去,又轻轻拍击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就看见那人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一下,然后黑白分明的眼睛睁了开来。
花想容不由自主地问:“你,你怎么样?”
厉南星眼睛又略眯了会儿,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女子淡然道:“多谢。”
还是那么不卑不亢无怨无悔的从容!花想容恨恨地看着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把扔掉手里的茶杯,花想容大声道:“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怕你死了,没有人的血可以救我娘亲。”
厉南星淡淡地扫她一眼,“是吗。那就是说,言师还是没有把解药研制出来?”
花想容一窒,随即道:“这个不用你操心。阿爹一定会制出解药救醒娘亲的!”看着那人波澜不惊的面容,火气不由自主腾腾升起,“厉南星!你不是一向自诩侠义的吗?当日,你连那群禽兽都愿意牺牲自己逃跑的时间用自己的血救他们,为什么现在你却不愿意写个方子救我娘亲?”
厉南星缓缓答道:“当日,那群人是被药香迷失了本性,而令堂,却是咎由自取。”
花想容大怒,“你说什么?什么咎由自取?”
“若非令堂释放迷香,要借那群男子之手去杀人灭口,又怎会与我的药香产生混毒?你自己也是学医之人,难道这样粗浅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哼,要不是你多此一举,娘亲又怎么中毒?”花想容冷笑道,“而如今你堂堂天魔教教主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不是也算是咎由自取?”
厉南星苦笑一声,终于发现跟女人吵架实在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但显然花想容还是不想放过他,“你知不知道你用自己的血救的那群人是什么垃圾?现在口口声声说要杀你的人,就是以他们为主的!厉南星,你到底当的是什么天魔教主啊?天魔教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但就在这时候,黑暗里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冒出来:“这也未必。在下倒是觉得,是花护法,哦不,花庄主,哦不,风庄主丢尽了天魔教的脸才是啊!”
花想容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陆小凤?!”
却见地道昏暗的烛火下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展露出来,圆脸圆眼,一对深浅不一的酒窝,两撇比眉毛还要神气的胡子,“可不就是在下啰。”接着就一巴掌拍晕了她。
***
厉南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先是听见清脆的鸟鸣破开清晨的寂静,而后有沉沉鼻息在自己的耳边响着。再然后才发觉自己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搂住,自己的右手也被人紧紧握着。
一惊,睁眼,那人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就在眼前。“赫!”厉南星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人顿时也醒了,但只是睁眼看了看随即就把人更加抱抱紧,“天没亮,再睡会儿……”
厉南星大窘,“陆小凤,你给我放开!”
这是什么状况?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睡懒觉?还有那紧抵着自己大腿的热乎乎的东西……真是,真是不能多想!
“放开!”简直咬牙切齿。
陆小凤叹一口气松开怀抱,揉着鼻子喃喃:“反正总要习惯,何必如此别扭。”
厉南星的双颊火烧火燎,“你,你不要胡说!”
终于不忍心了,某个痞子一弹身,敏捷地从**跳起来,“今天真是好天气,哈哈哈哈!”随即却转身按住也要起身的厉南星,“你失血过多,还是多休息休息为妙。”
“我……”
“就算看在我昨天背了你那么久的份上,听我一句行不行?”桃花眼倒映出坚决的真挚,厉南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移不开眼睛。
“好啦好啦。”一深一浅的酒窝又荡漾出来,陆小凤小心翼翼把人按回枕头,“你再睡会儿,我等下来叫你。”
那人的手就这样按着自己的肩头,自己只要一低头,脸颊就几乎要蹭到他的手背,厉南星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而看见淡淡的粉色在他蜜色的肌肤上湮出来,陆小凤却又差点再度跳回**去,于是连忙转过身,“你放心,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别庄,就算风不言和花想容再怎么厉害,也不敢随便过来这里寻事。”头也不敢回,挥挥手,“你歇着……”逃跑似的蹿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原有的宁谧,但不知怎么地,厉南星只要一闭上眼睛,耳朵边就总是响着那个人沉沉的鼻息。
而后,发生在昨天后来的事情就回放到自己的眼前——
***
“厉南星!”一巴掌拍晕了花想容,陆小凤三步赶作两步地冲进牢房,再没有刚才的从容镇定,反而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样?”
厉南星略有些恍惚,“陆小凤?”
陆小凤一把揽住人心中顿时惊怒非常,才几天没见怎么能就瘦成这样?他们到底是怎么对他的?他们怎么能如此对他?然后就觉得那人浑身冰冷,若非还在跟自己说话,倒像是自己搂住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事物。
“她,他们……”眼神下垂看见扣在厉南星双脚上的铁链,随即又看见他的双腕上血色殷然的伤口,“他妈的王八蛋!”心痛得难以自已,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对不住,我来得晚了,让你吃好多苦!”
真的是他,他竟然真的来了!厉南星只觉得一阵畅快至极的快乐,竟而笑着轻声道:“在下可不姓王,更不叫……八蛋……”心情遽然放松,这几日大量失血救人的效果就反应出来,头昏眼花得连眼前人都看不清楚。但他还是在笑着,云淡风轻地话语掠过陆小凤的耳边:“在下,厉……南星,南……方的南……”
“天上星星的星嘛……”被他那轻松的心情感染,陆小凤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嘿,我就知道那个花想容有问题,靠!那个死了几次都没有死掉的风不言果然才是罪魁祸首……喂,喂!南星……”下一刻却惊见那人整个昏死在自己怀里。
“喂!”陆小凤吓得当场手足冰凉,颤抖着一探鼻息,发现只是昏迷这才回魂。于是连忙双指运力,“哒!”一声绞断了厉南星脚上的铁链,当机立断地把人背在背上,展开身法掠了出去。
……
厉南星在陆小凤的背上醒来,就觉得太湖边上掺了水气的风很凉,但是背着自己的人,很热!
的确很热!陆小凤忿忿地丢掉手里的兵器,这是一路行来他突破的第三层包围。这该死的碧云山庄到底藏了多少私兵啊?弓枪箭弩,靠!就连火箭都有,想造反吗?
脚下猛然一蹬腾身而起,正好踩在一簇射过来的箭上;手腕一翻,左右两边同时刺过来的剑就断裂在他的手指之间;尾指一弹一缕指风就封住了来袭者的穴道……他妈的,老虎不发威,一个个都当他是病猫?他陆小凤这名头难道真是用来好看的?
“左边……”一个虽然轻但绝对不容忽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小凤不由自主地裂开嘴:“你醒了?”脚下则毫不犹豫地向着左边跑去。
厉南星知道陆小凤的轻功不错,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陆小凤的名字也真的没有起错。似乎转眼之间,他们就把追兵远远抛在后来。而且当他全力展开身法,那种凭虚驭风的潇洒即便是背上背了个人都完全没有造成影响,正如凤于九天,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制约他的自由。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也……”
“噗哧!”陆小凤脚下一个踉跄,很明显是因为笑的关系。
厉南星眨了眨眼睛,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在陆小凤的背上念《逍遥游》,并且,还真的念出了声来!顿时一贯的从容淡定全部分崩离析,就差没有直接从那人背上掉了下去。
陆小凤连忙把人背背好,“唉,南星,再往哪里啊?我这里不熟路……”
厉南星只能装作那几乎就要烧起来的脸皮不是自己的,然后抬头看看周围,“还是左拐,穿过这片树林子就到了。”
“好!”陆小凤顺口就应了。
背上的厉南星有片刻恍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那么相信我?我说什么你都信?”
陆小凤自忖没有那种一边运着轻功跑路一边安抚人的能力,于是索性掠到一棵榕树下停步,回答:“是的,”他说,“只要你说,我就信!”悠悠的,有风从林间吹过,榕树的根须在半空中飘拂。
“喂,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地底下香房里,你最后说的吗?”
厉南星微一蹙眉,“但那时,你不是已经……”
“就算那时我有些神智不清了,不过该注意的我却绝对不会漏掉。”陆小凤又得意洋洋地笑得像只吃饱了的嚣张鸟儿,“要不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说我陆小凤洪福齐天呢?”
洪福齐天?江湖上舔刀口的日子从来没有这个词会真的存在,厉南星轻轻喟叹,真正的洪福齐天那其实是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磨练出来的那种本能。
“而且其实我一早就觉得不对。”陆小凤道,“你说你是风不言带大的,而李芸娘是他的女儿。我实在没法相信同一个人可以培养出你这样的真君子,却也能让自己的女儿去练那重要男人的武功。”
“况且最最重要的是!”陆小凤忍不住揉揉鼻子,“其实我真的只要听过一个人的声音就再也不会忘记,可惜他们都不相信!”他叹气,“所以那个卓管家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是风不言!嘿,这也恰好解释了为什么他要杀死那些碧云山庄的老家人——新人或许看不出来这个人是谁,但是熟悉了风不言的,却迟早会发现这个管家与前任庄主夫婿相同的地方。他既然要借尸还魂,当然不能让别人看穿……”
“不过为什么他要现在才动手呢?哎,先不说这个问题。”陆小凤停顿了一会儿,“南星,这可是你第三次问我我是否会信你了,”他喟叹,“难道我承诺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厉南星一时说不出话来,呐呐地有些不好意思。
宁谧的气氛被轻笑的声音打破,他们一起听见一个小心翼翼的渴求在林间浅浅回荡——
“南星,这辈子,都不要再问我,同样的问题了,好吗?”
安静,安静,很安静。只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有一阵子陆小凤灰心地想,大约自己是等不到那人的答复了,但就在那时刻,轻声却坚定的答复跟着夏天的风一起吹过来:“好!”
风景豁然开朗!
*****
最终能够逃出碧云山庄,靠的是厉南星的洪福齐天。
或许是从小就被追杀惯了,无论身在何地,厉南星从来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他在碧云山庄鹿山侧早就觅了一条水道,偷偷藏起了一条船。而当花想容终于想起厉南星这个习惯的时候,他们早就烟波浩渺在茫茫水天一色之间了。
轻叹口气,厉南星没有想到自己最终却还是用到了那条船,遗憾的心情不是没有,却很奇怪没有特别心痛的地方。
再然后他突然听见——
“……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厉南星睁开眼睛,那人就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嘴里念着老庄,手里却提着热气腾腾的一笼包子,“正宗老杨家的‘猫不偷’包子,既然睡不着了,不如起来尝尝?”
“……”厉南星坐起身来,略垂一下眼睛,但很快又抬起那长长翘翘的睫毛,“老庄会被你气死!”
陆小凤着迷地看着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自禁就笑出一口白牙:“反正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再死一次也无所谓啦。”
厉南星豁然笑开,“你说得没错!”
陆小凤顿时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那么好,风怎么那么熏人醉,花儿怎么开得那么早,整个朗朗清晨怎么那么清爽香澈……
只可惜这甜美宁静的氛围还是很快被人打破了。
“陆小鸡!你做贼做到我头上来了?别躲了,除了你没别人敢偷我的包子!”咋唬声还没有完结,那人影已经到了门外,“你拜了我这盗王的码头没有?哟,还拿我的屋子金屋藏……”
厉南星才略眨了眨眼睛,陆小凤已经面色大变地把包子扔给厉南星自己却冲了出去,“司空摘星,你给我闭嘴!”
“嘭啪……呼嘿……咚!哐当!”拳打脚踢的声音,东西被破坏的声音,声声入耳。就算是刚才还有些郁闷的心情,突然,厉南星觉得,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