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青了一块的陆小凤一边拿着个包子,一边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我明明记得这个庄子是西门吹雪的,什么时候改姓司空了?”
两个眼圈都黑了的司空摘星却大是得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道:“看看,看看!地契房契都在我这儿,可不就是我的了?”
“你偷东西偷到万梅山庄去了?!”陆小凤挠挠下巴,“你竟然还能活着出来?西门不在家吧?”
司空摘星有些恼羞成怒,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就不许西门吹雪卖给我吗?”
陆小凤摇头,“不可能!”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西门吹雪看不起司空摘星,司空摘星同样看不起西门吹雪?所以就算西门要卖房子也不可能卖给司空摘星,而司空摘星要买房子也不可能去问西门吹雪买。
司空摘星冷笑了一声:“总之,这房子归我,这地儿归我,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我的……”转头看看里间正在写药方的厉南星,忽而凑过去对陆小凤压低声音笑道:“这里面的美人儿也归我!”
陆小凤冷笑:“猴精你睡糊涂了,门在那边,走好!”
“你别不信,”司空嘿嘿嘿嘿地奸笑,“你看我们的名字,司空摘星啊~~厉南星~~~嘿!”突然觉得不对,猛一回头先见着一道淡淡的烟雾,嗅进鼻子里却没有什么异味,然后才看见厉南星似笑非笑的表情。
“司空先生最近脾脏聚火导致内燥口臭,所以厉某就给先生下了点清心散。”厉南星淡然道,“三个月内,先生最好不要沾荤腥……”
司空摘星还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肚子猛然一阵剧痛,“啊!”地跳起来直奔茅厕。身后则是厉南星一贯淡雅的声音,“否则先生只怕要日日夜夜与茅厕缠绵了。”
陆小凤差点把嘴里的包子都喷出来,好半晌才压住狂笑的冲动,“南星南星,现在我才知道,你果然一开始就对我是特别的。”喜滋滋地去拉厉南星的手,“要不然你随便给我下点药,我就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厉南星摆摆衣袖,不着痕迹地避过他伸过来的手,只说了一句:“花想容那令人不举的药是我给她的。”
陆小凤立刻讪讪地缩回了手,咳嗽一声改变话题:“对了,你的伤怎么样?”
厉南星下意识捏了捏拳头:“言师……他,他们只是禁制了我的武功,取血配药。并没有真的伤我。”
陆小凤忍不住道:“这时候了,你还叫他言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厉南星慢慢抬起头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忘记是他教我武功医术的。”
“但他一开始就不怀好意!”陆小凤怪叫,“你看他什么不教,就教你把自己变成毒物的幽冥鬼爪……等等,南星,你老实跟我说,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碧云山庄?”
厉南星转过身去,眼睛看着窗外篁篁修竹,好半晌才道:“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唯一对我好过的人,最后也要与我刀剑相向……”
陆小凤怔怔的,好像耳边猛地被人敲了一遍锣鼓似的,一些以往明白了和不明白的都纷纷涌上来。难怪他对谁都彬彬有礼却又总像隔着什么,难怪自己说了多少遍会信他,而他却不相信……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冰冷的岁月的?
突然又想到昨日午后,在那棵榕树下,他那一声好像从千山万水之外挣扎而来的“好”,究竟是他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的字?在被人伤害遭到背叛那么多以后……
原来,你爱我比我以为的多,甚至,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你放心……”陆小凤踏前一步与他并立,又伸出手紧紧握住厉南星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说,“我一定会对你很好,不会让你再伤心,你放心……你放心!”
陆小凤在江湖上常常被人与“惊才绝艳”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但实际上,他自己才知道,他口拙!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拉着手的这个人相信,但是他却总觉得自己词穷,怎么都说不清楚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于是,只好不断不断地说:“你放心,你放心!”手便握得更紧。
厉南星垂下的视线落在彼此相握的手上,那羽毛似德的眼睫颤了颤,接着又迅速地抬起来,“好。”他说,口气还是一贯的从容优雅。
陆小凤还来不及高兴,却听厉医师又说:“不过下次……”有一抹笑意在厉南星的眼睛里闪过,“你能不能先洗掉手上的包子油再跟我握手?”
陆小凤顿时囧成呆鸡!总算手脚快过脑子的运作,脑子还一片空白,手已经自动自发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帛似的什么东西就往厉南星的手上擦。
“等等!”却不料厉南星一看见这块东西,脸色都变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呃?”陆小凤倒抽一口冷气。第一个反应是,难道这是谁家姑娘送给他的?完蛋了完蛋了,怎么让南星看见了这个东西?于是几乎就是下意识地说:“这个我可以解释……”
可是厉南星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时间,几乎用夺地方式抢过这块锦帕:“百毒真经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啊?”陆小凤眨眨眼睛,“你说这个是……百毒真经?”脑子里因为太过混乱,所以全部都是胡思乱想:哪家姑娘如此豪迈大气海派,随便送送就是百毒真经……话说回来,这个百毒真经也太,那个精致了些吧?
“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了,就盯着那块抹布看,“这就是我们天魔教的镇教宝典——百毒真经!”因为低头看那块东西,修长的脖子划出美丽的曲线展露在陆小凤的眼里。
陆小凤忍不住咽口唾沫,心底不无酸意地道:“怎么那么小?”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汗颜了,“嗯,我是说我们中华大地地大物博,没道理毒药的种类那么少……”
厉南星差点喷笑出来,“谁跟你说百毒真经记载的就是毒药?”修长的眉头突然皱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是了,到底为什么这个会在你的身上?”甚至还差点被你这个笨蛋当成抹布擦手上的包子油……
陆小凤下意识地捋捋胡子,仔细回忆这块东西的来历。
“啊!”猛然一拍掌,“这块东西是塞在我的外套里的,而这件外套……”
“曾经盖在李芸娘的身上!”厉南星接口道,略顿了顿叹了口气,“原来言师他百寻不见的百毒真经是他们谁都没有在意的李芸娘偷走的。”
却听见门外有人气息奄奄地说话:“厉南星,我这里还有一个关于花想容的秘密,你把解药给我,我告诉你!”
可怜陆小凤还来不及制止,厉南星已经干净利落地扔过去一颗药丸。
司空摘星迅速地吞服下去后,阴恻恻先笑了两声,然后才道:“花七童托我查花想容的真实身份,谁知我却找到了一个十八年前侥幸逃过一死的接生婆。那老婆子的话倒说得有趣,她说十八年前,碧云山庄强行把正在做月子的她和她的女儿绑架到了岛上,给正要生产的庄主接生。那老婆子鬼迷心窍,竟然把自己尚在襁褓的女儿与碧云山庄庄住的女儿,换了个包!谁知道碧云山庄用完了她就翻脸不认人,在她回程的船上动手脚,结果活活溺死了那个婴儿,而她却因为有人路过相救才躲过一劫……”
陆小凤和厉南星对望了一眼,齐声道:“原来花想容也不是风不言李曼青的女儿?”
司空摘星点头道:“不错,她妈就是一个接生婆,她爹是杀猪的。”
厉南星恍恍惚惚地说:“而言师的女儿……”
“一早就死掉了!”司空摘星冷笑地说。
陆小凤想到那个下午,漂亮的江南女神医信誓旦旦说要夺回属于她的一切的样子,顿时很有些感慨。但又随即想明白了另外一个问题:“噢,你要花满楼把这座庄子当你调查消息的交换条件?!难怪我说这明明是西门的庄子,结果怎么变成你的了,嘿嘿,一个消息竟然卖两次,猴精你的生意经不错哇!”
司空摘星老脸微红,哇哇怪叫道:“不管怎么样,这庄子终究是我的,你要金屋……哼!总归也要付房租!”一转身身形晃了两晃竟然迅速地消失了。
“切,这猴精!”陆小凤失笑着回头看厉南星,却乍遇厉南星也向他看过来的视线。
窗外风也淡淡,云也倦倦。他们看见彼此,知道今日所有的一切果,都是当日种的因。只是他们彼此呢,到底是因还是果?
*****
陆小凤回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不过总算把厉南星要的药材都买到了手。而远远看见那竹林里小屋的灯火,嗅着还夹带一丝药香的饭菜的香气,不知如何,心情突然复杂得难以言明。
少年弟子江湖老……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家”的感觉。有些人天生就喜欢热闹喜欢朋友喜欢闯祸,他们无拘无束来去如风,这些人说得好听点就是侠客,实际上也就是浪子。
而浪子是没有家的。
有时候也不是不想,但家里如果没有他一心牵挂的人,就会变成一种束缚,让他再展不开翅膀可以飞翔。最好最好,可以有一个能够与自己一起飞翔的人……
“吱呀”小屋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那布衣的医师站在门口,温润的眼睛黑白分明,而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一切都包容进去。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心活泼泼地跳动起来,陆小凤加快了步伐走上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忽而一笑,轻声道:“星兮星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厉药师答曰:“洗手,吃饭。”
……
可惜陆小凤一直等到吃好饭也没有等到答案。因为才吃完饭,厉南星就开始给他授课——
“百毒真经与其说是秘籍,还不如说它是一把钥匙。”将“百毒真经”放在陆小凤的面前,厉南星轻轻笑着,“它是解读《百毒经》的关键。”
陆小凤嘴里恭恭敬敬地应道:“是。不过《百毒经》又是什么?”心中却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知道这个?
厉南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百毒真经上的花纹,“《百毒经》是一部自神农百草以来,最全面记载草木医药毒物等事物的典籍。每代天魔教教主都把扩充《百毒经》的内容作为其毕生的职责。截止到现在,《百毒经》已经有共计一万三千零七十五卷十二册。可惜我自成为教主以来,教内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了三千零四十二卷……”
轻叹一声,又道:“这些典籍现在全部都在伹徕山厉家故居。而‘百毒真经’只是记载这些典籍如何阅读方法的东西,否则,就算有人占了全部的《百毒经》也是看不懂的。”他抬起眼睛,“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日后,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合适的人把这些继承下去。”
“你在乱说个虾米……”笑容慢慢在陆小凤的脸上僵滞住,“你,你你,你!你对我下药?!南星,你不要吓我,你,你说过你的伤没事的!”手脚渐渐不听使唤,陆小凤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三只手可以抽自己两个耳刮子。
厉南星略转过头,对于那桃花深重的明亮眼睛,他有些不敢直视。“我,”线条优美的双唇紧抿了抿,“我的伤的确没事,只是我必须再去一次碧云山庄。”
“……你还记得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些,幕后黑手必须具备的条件吗?”
“……其中有一条,你说如果言师是幕后黑手,他要得到碧云山庄易如反掌,何必等那么多年……”
“……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年他是必须等下来的!”
“……碧云山庄本身并不值得他这样做,言师真正要的,是鹿山那满山的碧云香……”
“……言师以百毒经上的秘术改变了碧云香的性质,这么说吧,现在的碧云香已经不再是**而是天生迷毒,人一旦吸入它的香气必将被迷失心智。惭愧,这个是我直到日前在地下香房看见你们被迷香困住的时候才醒悟的。”
“……若能再给我半年的时间,我必定能够制出碧云迷毒的解药,然而现在时间紧迫,再过一个月,就是碧云香的花期。届时此毒随风散播,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受害。我不愿见这样的惨况发生……”
厉南星说得断断续续,却不是因为他理屈词穷,而是因为他手中在忙个不停。把失去行动能力的陆小凤搬上床,脱掉外套内衫亵衣,接着还从容淡定地剥掉了某人的内裤,把一只赤条条光#裸裸的陆小鸡安安全全地放在**,枕头拍拍松,薄被抖抖开,让他睡得舒坦。最后则是把百毒真经叠叠好放在他的手里。
“……现在能够克制碧云迷毒的,只有我的血了。我想再次潜入碧云山庄,试试能不能用我的血改变碧云香,倘若实在不行,就一把火烧了它们。我把百毒真经放在你这里,你若有心,”黑白分明的眼睛温润润地看着他,“帮我找个合适的人传下去。”
陆小凤想张嘴大叫,但似乎连舌头和牙齿都在跟他作对,无论如何怎么样都无法从中逼出一个字。于是只能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看他修长入鬓的眉,看他俊挺线条却柔和的鼻梁,看他翘挺的眼睫会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看他内双的眼睛分明了黑和白的界限,看他丰润玲珑的唇角有水藕的色泽……
悲哀潮水一般涌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只想一个人去闯你只愿一个人去面对?就算你不爱我,你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地也让我跟你一起去解决问题吗?
南星,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姑娘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厉南星淡淡地答,“我不会躲在你的身后,祈求你的庇佑。而且,”雪白的牙齿露出来,“整个江湖都在传言,你会代表碧云山庄跟天魔教主决斗。”似笑非笑的表情取代了他一贯的淡雅,他说,“而我,不要!”
我不要你代表碧云山庄;我不要你为花想容出头;我不要你跟我决斗;我不要看见你在我的对面,在整个天下英雄的面前……就算全天下都说我是邪教妖人都没有关系,只要你相信我不是,就好!
头慢慢垂下,脸越靠越近,陆小凤两眼呈斗鸡状看着那藕色的唇轻轻啄在自己的唇角,一股热气“嘭”一声从身体的内部就灼烧起来。可是那个只管点火的人却在做好这个动作以后,完全不负责任地转头而去,就连回头都不回一下!
厉南星历南星历南星!!!陆小凤瞪着门框瞪得眼珠都要突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紧紧盯着的门口终于迎来了动静。
一个脸上乌青着两个眼眶的家伙得意洋洋地在那里上上下下翻抛着一个瓷瓶,而那个瓷瓶……陆小凤忍不住叹息,可不就是放着南星号称可解百毒的火焰兰的瓶子吗?哎,谁叫他们什么地方不好住,偏就住到了贼窝里来呢?
不过——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陆小鸡你说对吧?”司空摘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要解药,不过……”
陆小凤竭力挑挑眉毛,要多少蚯蚓都没问题,反正等他拐到了南星,有天魔教一教的人帮着挖。
“好吧,谁叫我心软呢?这样吧!”司空摘星说,“等你嫁进天魔教的那天,我要你盖着红盖头给我敬三杯水酒,这不过分吧?同意就眨三次眼睛。”
为什么是他嫁给南星?一时间陆小凤眼睛都要瞪圆了。但是形势比人强,跟那猴精对望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陆小凤一咬牙,闪电般眨了三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