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观察时间十分宽裕,三位奉剑者解决了手头的事务后,决心将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用在考校之上。
因为被选中成为奉剑者,半夏和方衡都从杏园馆中搬了出来,在太素山上拥有了自己的住所。云迟迟则早在半年前便已经住进了太素山,半夏暂时与她同住。
同性之间的关系更容易变得亲近,云迟迟和半夏年龄相近,双方有意交好的情况之下,两人很快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而在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交谈之后,三人对彼此之间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云迟迟也在相处的过程中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两个队友并不是真的不靠谱,而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到”和“什么都能学”。
“毕竟要让别人顺服自己,单靠强权与压制形成的上下关系并不牢靠,别人随时都可以出卖你。只有自己以身作则,事事都比他人优秀,才能得到真心的钦服。即便有一两件事落后于人,但也要在大方面上远胜他人才行。”半夏与云迟迟闲谈时,理所当然地说道,“若在人间,以利益诱之,以权势挟之,以声名惑之便能令人为我所用,但这一套在上清界行不通。上清界衡量强者的标准只有修为、才能与品行,修为无法强求,我也不愿将自己伪装成道德完人,那就只能在才干上远胜他人了。”
云迟迟在无极道门长大,和曾经的宋从心一样,她是自幼受道法熏陶的外门弟子。无极道门不会让弟子成长为什么都不懂的白纸,但也不会让他们刻意接触权利纠斗之下衍生出来的权谋心术。对于云迟迟来说,半夏的故事复杂而又新奇,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方天地。
“我在无极道门长大,并未接触过这些。”云迟迟盯着自己手中的绢帕,语气沉静,在半夏看来,这位同僚身上有修道之人特有的波澜不兴,流水一样的平静,“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兼顾所有,大部分时候,我的心力只够我专心一件事情。”
“那很好啊。”半夏难掩欣羡道,“这意味着你生存的地方只需要专心做好一件事便能活下去,这多让人羡慕啊。”
豪门显贵走出来的闺秀既要多才多艺,又要兼顾好人际关系与下属管理,同时还要防备族人的明枪暗箭。半夏也是来到无极道门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活得像耕地的牛马,除了与人勾心斗角外便别无他事可做。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还不如在道门中来得逍遥快活。
“不要多想了。”云迟迟叹了一口气,将倚在自己身上的半夏放平到榻上,继续绣自己的手绢,“少思少念,少事少欲。你想得太多,着实不利于修行。”
“迟迟,你在无极道门长大,跟我说一些掌门的事迹呗。”半夏刺挠着云迟迟的袖摆,故作可怜道。
“你在通讯令牌上查询掌门相关的板块故事,都比我口述来得精彩。”云迟迟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她真的不是热络多话的性子,但半夏实在太过自来熟,这才让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熟悉了起来,“和传闻说的一样,十数年前,掌教横空出世,于幽州外门大比中统帅众弟子越阶斩杀九婴。受明尘
太上的瞩目,收为亲传弟子”
云迟迟的阐述和她形容的一样,平铺直叙,并未掺杂过多的情感色彩。这些描述虽然中肯可观,但难免有些寡淡乏味。可对于半夏来说,涉及拂雪道君,即便是这样点无波澜的话语,也如徐徐展开的史诗画卷般荡气回肠。
“掌教以前和迟迟一样也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吗”半夏托着下巴,道。
“嗯,是这样。虽然并不在同一位外门长老门下。”专心只做一件事的云迟迟被迫一心二用,一边绣道经一边回话,“不过我也听说过有位师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能帮长老们带别的师弟师妹。还有传闻说师姐生有宿慧,时常语出惊人,一开始时长老们都很头疼。因为那位师姐据说话都说不清楚时就会抱着长老的腿,一字一句地跟长老辩驳神舟大地究竟是不是圆的”
“天啊。”半夏听得眼眸微弯,语气却还饱含赞美,“不愧是掌教,果真从小便与众不同。”
半夏赞了两句,忽而又直起身,仿佛说悄悄话般在云迟迟身边附耳道“迟迟,你说掌教会不会是天道之子啊”
“怎会”云迟迟被这奇思妙想惹得啼笑皆非,她摇摇头,道,“谁都不是天生地养的,修士登上天途前也是凡人诞下的骨肉。不过修道者斩却俗缘,不问出身,过去也就不再重要了。掌教从小就在无极道门长大,无极道门就是她的故乡。恐怕连掌教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了吧。”
“是吗这样也好,断得干净,也免得有贼子借此胁迫掌教。”半夏听着听着,思路又歪到阴谋诡计上去了,“我虽然有故乡,但我对故乡并无太多留恋。倒是方衡,他会站出来成为奉剑者,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啊。”
“方衡,他怎么了吗”
“他在人间很有名啊,即便是我久处深闺,也是久仰大名了。”
那位因拒不改史而被逆党一根根敲断十指,后来沉冤昭雪之际,于长街上十步一跪、为“方衡案”中惨死的大小官员请愿正名的方太史。
“呼”,晚间,桌案前的人轻轻吹灭了油灯。
油灯熄灭,没有其他照明事物的房间立时便沉入黑暗之中。不过今夜月色皎洁,蒙蒙光晕自窗外洒落,勉强也能视物。
灯火已熄,方衡却仍在书桌前静坐。
虽然上清界有更多便捷通用的照明工具,但方衡还是习惯在夜间点一盏不需要灵力催发、仅有一豆星火的油灯。他有时会借着那一豆星火翻看书册,有时却只是干坐,干坐着注视着那灯盏里微弱跃动的苗火。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方衡时常这般枯坐,他会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有时却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做。
不知过了多久,方衡才缓缓起身,朝床榻走去。今夜将要入梦进入白玉京,他必须早些休憩,毕竟已经与另外两位同僚约好,三人要在白玉京中相聚。
但许是心上坠了一些心事,越是想要入睡便越是难眠。方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日里,一
丘长老的孙子商和突然向自己问起的事。
小男孩仰着头,虽然在人间已经是能在外游学的年纪了。但在方衡看来,那满脸稚气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我绝无质疑方大哥的意思,只是方大哥,您为何会想成为奉剑者呢”
是啊,为什么呢方衡双手交握躺在床上,披散而下的长发宛如流水。他就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枯木般苍老细瘦的手掌,如今被重新注入生机,变得苍劲有力。虽然蜷缩十指时那种无力的滞塞感仍然存在,但那跗骨的隐痛却已经消散无几。
方衡原是没准备成为奉剑者的。
离开天心派时,方衡便已经斩却了俗缘,他心知自己寿数已尽。他真的没打算寻求长生,当时会去登天梯,真的只是为了在人生的尽头一窥上清界的风景。
方衡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寿终正寝时得以重生。引气入体之后,方衡返老还童,除了斑白的两鬓,他与青年人时的自己并无区别。方衡茫然过,无措过,本以为到此为止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空白的篇章。他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父母的引导,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如果不知道该去哪,要做什么,不如便留下吧。”那时,一丘长老板着脸,对方衡发出了邀请,“我这里的小崽子烦人得紧。对了,你会给娃娃换溺布吗”
方衡正如他说的,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学。更何况他在人间也带过学生,教过徒弟,养过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已经辞别徒子徒孙的方衡除无极道门外也无处可去,于是他便留下来,给一丘长老打打下手。他想着,就这样在这人间清净地中暗度晚年也不错。反正他已经辞别了人世,于人间而言,他已经是个逝者。眼下这些平静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且过且珍惜。
方衡是这么想的,他很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但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际,他也会想起无数个人间的夜里,桌案上点燃的那盏油灯。
他不知道那盏油灯能照亮什么,或许它根本不能照亮蔼蔼夜色,甚至最终还是会被风吹灭的。但,方衡想,夜里有一盏灯,总归是好的。
方衡闭上双眼,沉下思绪。他没有告诉商和,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一丘长老邀他同去了。他所行之道以心观人,以眼鉴实,而他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部。拂雪道君立言于众生,而对方衡来说,那些话有如拨云见日,晓见青空。
以文载道,以史载事;知行合一,不假外求。
“那便是,我的道。”
方衡沉沉睡去,他的思绪浸泡在潮湿的梦里,有点咸涩的、熟悉的苦味。然后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从苦涩的水中捞起。
他的灵魂悠悠地朝着天空飞去,直到再次醒来,看见那片曾经震撼过他的星海,方衡才从入梦的恍惚中逐渐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与他一般飘忽不定的人影,第一次入梦时,方衡还以为自己飘到了天外。白玉京的主人说了许多,方衡依旧把
周遭的一切当做幻梦来看待。
星海的不远处便是巍峨宏伟的天上宫阙,但上一次入梦的方衡却没有踏入那人人都憧憬渴望的天庭,反而转身朝着星海的深处走去。他走着走着便从梦中苏醒,手上浮现的三叶金印也让他以为是沾染了别的什么东西。总而言之,方衡虽被白玉京选中,但却始终不曾踏入过白玉京。
如今,知道白玉京其实是拂雪道君修建的学府,方衡对白玉京才生出了几分兴趣。他淌着濯世池的池水迈开脚步,与他平日里行走时的力道一般无二,但梦中他的灵体却突然飘出了老远一段距离。如此了无凭依、踉踉跄跄地飘出一段路,方衡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灵体。他有些恍惚地舒展自己的十指,即便成功引气入体,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毫无负担、正常人都应有的体感。身体轻盈得近乎不实,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喂,方衡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我都看到你了”方衡还在愣怔中,远处白玉京的城门口却突然有人朝他用力地挥手。方衡轻飘飘地走近,便看见云迟迟和半夏的身影伫立在濯世池的岸上,远眺着淌在星海中的他。
“你入梦也太晚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了。”半夏看着艰难涉水而来的方衡,嘀咕着抱怨了两句,“按照我们先前说好的,分开行动但是情报共享。迟迟是第一次来,我建议她去紫微垣看看,毕竟来白玉京总得先去太虚宫一趟。方衡你虽然有三叶金印但好像也没去过哪里,需要我给你引路吗”
“不用。”方衡踏上台阶,本想拧干衣上的积水,但离水而出时,看着自己微微透明的身体,方衡才有几分神魂入梦的实感,“我想随便走走看看。”
方衡其实也没有踏入过白玉京,他对太虚宫也有几分兴致,但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人口数量最多的天市垣。
“行,那你顺着人潮往人多的地方去,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天市垣了。”半夏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决定好后便立刻行动起来,“我要去太微垣一趟,虽说掌教已经吩咐过了,但我们四处走动,还是要提前跟这里的管理者知会一声。白玉京的明月转为大日之时,我们便在城门口相聚,没问题吧”
三人商谈好后便兵分三路,各自行动。方衡在城门口转悠了两圈,等到适应了灵体的行路方式后,他才顺着人流朝市中心走去。
这一路上,方衡都在认真观察着白玉京的建筑构造,这座天上宫阙很符合凡人对仙人居住地的美好想象。虽然不是白玉,但筑城的材料用的是方衡都叫不出来来历的灰白砖石。整座城都以这种砖石打造,一眼看过去倒真如白玉一般美轮美奂。
除此之外,方衡发现城中有许多让他倍感陌生的机关造物,譬如白玉城外悬在一颗巨木之上的“月亮”,依照一定规律往复飞行、照亮街道的机关“照夜清”,还有街道上铺陈的铁槽,看上去似乎是山民们用来拉动矿车的轨道
白玉京的另一重特色,是街道上行走往来、表征非人的“原住民”。那些行走往来的灵体会绕开那些原住民,原住民也不
在意。他们拿着图纸,扛着度量衡的工具,似乎在丈量街道的长宽,说着一些陌生但又深奥玄妙的词语。
“工程进展也太慢了,都三个月了,轨道还没铺到西城去。”
“在修了,在修了,别催。还不是因为之前量的不够精准,轮子砌不进去,司造部那边要将轨道融了重铸,匠人们不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吗”
“说起来,咱们这路也不跑马,为啥城主要叫它马路呢”
“城主也没说非得叫这个吧你要叫车路也不是不行。”
“难听死了,就不能叫玉绶带吗”
方衡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对于方衡而言,白玉京中的一切都很新奇,即便是上清界他也不曾见过这些奇异的造物与陌生的风景。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些一边度量一边商讨的原住民走远之后,方衡继续朝着天市垣前进。因为是神魂入梦,所以走再久也不会感到疲惫。方衡想去天市垣看看是有原因的,因为市井之地往往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生机。走没两步,一辆陌生的铁皮壳子突然从方衡身边驶了出去,顺着路上铺陈的轨道,一路朝远方行去。
陌生的铁皮壳子在一处竖立的牌匾前停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方衡有些恍惚的抬头,却见几位原住民背着包裹,满脸欢喜的从铁皮壳子上下来。
这、这莫非是用来载人的飞行法器方衡想要凑近一观,一不小心却挤入了人潮里。等方衡回神时,他已经站在车门边上,身后还有不少原住民在排队。
“你是修学者啊,用三叶金印在这里刷一下就好了,一趟只需要一枚玉流光。”一位面容慈祥、半张脸却是木头纹路的老妪指了指一旁的罗盘。
方衡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队伍,有些犹豫地将手背上的三叶金印凑近。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罗盘上出现了一个数字,“四百九十九”。
“咦,客人,你是新来的啊。”一位手臂是狰狞的、足有半人高的影触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衡的肩膀,笑嘻嘻地道,“第一次就敢搭乘月车的修学者很少见呢。来,咱们不挡路,去后面坐吧。”
“何以见得”方衡被少年推到了车的后座,在一个视野极好的窗口旁坐下。
“因为那些修学者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原住民时都会大呼小叫的啊,而第一次来白玉京的修学者,三叶金印里会有五百枚玉流光。”少年敲了敲透明的车窗,车窗的材质也是陌生的,不似琉璃,却和琉璃一样通透漂亮,“欢迎你来到白玉京。”
方衡顺着车窗朝外面望去,又是一声铃响,车架开始行驶。从车上往后望去,车架行驶过的轨道竟泛起金灿灿的晖光,在黑夜中像玉作的绶带一样。
方衡收回视线,往前一望,车架却驶上高坡,正要往下行驶。远处,被树枝缠绕的月亮泼洒着暖黄色的月霜,伴随着悦耳的车铃,月车将他们带往远方。
自高处往下看时,方衡才发现,整座城池明灯如昼,不独一盏孤灯,将这无尽的夜彻底照亮。
不言归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第13章】正道魁首(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