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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然回到军中时,见营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仙莫问和贺兰尊几个没有家室的年轻人还在军中,其余的人尚未归营。
仙莫问见将军沉着脸到了校场上,继而便驾马练起了槊,不明所以,忙招呼着留守的几个亲兵,围上来观望。
此刻校场上空无一人,万里追风驹也跑得很欢。李穆然一人一马,在校场上来回跑了几圈。马跑得快,夏风热辣辣地拂面而过,李穆然索性闭起了双眼,只想把这几天家中的事情全部忘掉。他驾了一会儿马,随后便催马到了兵器架旁,取了自己的金槊。金槊在手,他的心情好了些,继而就将心思全放在了练武上。他把手中一杆金槊舞得密不透风,挑、穿、格、档,所有招式都淋漓尽致地用了出来。周围的兵士见校场之中一片金光,他们难得瞧将军露出真本事,只看得眼花缭乱,佩服得五体投地。
校场上四周放着七八个草垛子,扎成了人形,李穆然驾马到了近前,或劈或刺,将那些草垛子打得纷纷歪倒在地。众士兵见状起了一阵欢呼,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声:“将军威武!”
李穆然练了一个多时辰的武,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大汗,心中郁结的怨气全疏解了开,听着士兵欢呼,不由哈哈一笑。他翻身下马,把金槊抛给了贺兰尊,随后便到了箭垛前,随手拿了一把二石弓,张弓搭箭。他这时两膀力量比以前已大了许多,兴奋之中,不知收力,那弓弦竟被他一拉而断,箭自然也就射不出去了。
贺兰尊在旁笑道:“将军神力!”
李穆然的手却被那弓弦绷得生疼,被他夸了一句,便笑了起来。他将那断弓扔到一边,两手搓了搓,问道:“留在军中的还有多少人?”
贺兰尊道:“还有千余,多数是亲兵。”
李穆然道:“兄弟们辛苦了。我回营来是早作准备,你跟他们说,休息照常,别为了我就拘束。”
他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见帐中胡床桌案都已被撤掉了,只剩下一张床榻,却连席子也没有铺。他昨晚在书房中没怎么休息,刚才又练了一阵武,这时心情放松下来,便觉得有些疲乏,遂仰面朝天倒在了榻上,闭目养起了神。
冥冥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冬水谷。冬儿还是跟离开他时一样的消瘦,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冬儿却怒颜以对,说道:“你为什么还来见我?你不是说过再也不见我了么?”
他从没见过她那般生气,她的眼神就像是两把刀子,插在他的心窝里。
孙姨抱着冬儿对他横眉冷对,姬伯伯在药庐前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师父也拿着根拐杖要过来打他……庾渊骂他是个负心薄幸的小人,他想说不是,继而画面一转,他又看见郝贝睁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瞧着他:“你还想着她,你还想着冬儿!你对得起我!”
芳儿也来了,她披散着长发,嘴角淌着血,手指甲不知为什么变得长长的,只一抓便几乎把他的心挖出来:“姑爷,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不是的!”李穆然猝然惊醒了过来,他大叫一声,坐起了身。他摸了摸头,只觉头顶都是汗,连头发上都是。
他醒悟过来这只是一个梦,略略松了口气。而守在帐外的仙莫问听了帐内有动静,忙进了帐,见李穆然怔怔坐在榻上出着神,开口问道:“将军,怎么了?”
李穆然深吸口气,揉了揉眼睛,问道:“几时了?”
仙莫问道:“刚过了午时。”他善于察言观色,见李穆然提早了一天从家中出来,又看他郁郁寡欢,暗忖多半是家中出了事,便大着胆子劝道:“将军,大战在即,您可不能带着心事上战场啊。”
李穆然和他相识相交已久,两人同甘共苦,从长安到建康,又从建康回长安,这么多年过来,私下里已把他当成了朋友一般。他这时被他一劝,便应声道:“我知道。你今天有空没有?有的话陪我下下棋,我闲得发慌。”
仙莫问笑道:“将军但有吩咐,小的莫敢不从。”
仙莫问的棋艺不精,不过总算比苻登来得好些。李穆然让了他五子,两人下了三四局,不知不觉,便下到了傍晚。抚军士兵三三两两回了营,到了酉时左右,八万人已全都到齐。李穆然听了贺兰尊的回报,心情好了许多,便传命下去叫士兵们收拾行装,检查武器和马匹,养足了精神,准备次日启程。
到了第二天,刚过了寅时,大军便已集结完毕。
李穆然穿明光铠,驾万里追风驹,手执金槊,威风凛凛地带着八万抚军将士向南开拔。
道路两旁都是送行的人,不时有年迈的父母往队伍中递着食物。人涌如潮,很多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可到了这时,就算把手里的东西交到不相干的人手中,他们心里也是欣慰的。
李穆然骑在马上,看着军队两旁人来人往,只觉眼中有些发潮。
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他很想郝贝。
经过昨天一天的休整,他对郝贝的怒意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心中仍是想着她对他的好。虽然郝贝滥杀无辜,心狠手辣,可是话说回来,他杀的人难道比她少么?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她呢。更何况,郝贝对他始终如一,凡事都以他为先,这是谁也比不过的。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这一次两人要分离多久,她又要伤心多久。
李穆然向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郝贝的身影。终于他看到几辆马车围拢之中,几个盛装打扮的丽人正往军中遥望。那些人中,有慕容垂的小段夫人,有慕容烈的毛氏,有乌桓馨,自然也有郝贝。
他坐在马上,明光铠映着阳光,很显眼。郝贝一眼就瞧见了他,也一眼就和他四目相投在了一起。
李穆然微微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四周太吵,人又太多,他不可能用内力冲她喊话,更没办法密语传音。他只好做着口型,一遍一遍,全是“等我”二字。
郝贝捂着嘴,脸涨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没想到李穆然竟已全然没了怒意,他的眼神和平常一样,流露出的全是浓浓情意。她对他连连点着头,直到看他随着大军走远,身影已经消失在漫漫人群之中,才抑制不住,与乌桓馨抱头痛哭起来。
此次南下进军,秦国一反以往三路进军的惯例,改为了两路进军。
原本的西线已经打到了襄阳。一个月前,晋国又派兵偷袭,此后襄阳一带征战已持续了月余,总体态势竟是晋国占先,不过秦国也算牵连住了对方的几万兵马。西线再往前打已遇瓶颈,倒不如中线和东线正对晋国广阔疆土,故而此次西线并不派兵,而是中、东两线齐头并进。
中线进军,拟从南阳便与东线分开,转而向南走随州,过汉江,最后抵达荆州,与都贵兵并一处,打秦国的东豫州,继而再与东线合拢。
慕容垂走惯了中线,因此这一次他依旧作为攻打中线的主将。他身为冠军将军,可实际中线所有将领都要听他的号令,这些将领之中,包括抚军将军李穆然,也包括镇军将军方国安以及荆州太守都贵本人。而四禁军、左右两卫军、护军以及水军则都跟着苻坚本人进攻东路。
中线大军行至半途,又经过了桐柏山。时值深夏,山中青绿葱葱,生机盎然,与寒冬时节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致。李穆然想起数次经过这山道,自己的身份变了又变,不由起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傍晚,各军都尉以上的将领依旧在慕容垂的大帐开军事会。会毕,李穆然走出大帐,抬头看着满天星光,又听到军中有人唱着那首军歌。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大秦!”
声音远远的传来,被山风卷着,听起来很悠扬也很绵长,让人的心也跟着这歌声飘了起来,不知去了何处。慕容烈看李穆然出了帐后,
便站住了怔怔出神,遂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忽地大喝了一声。
李穆然惊而转身,瞧清楚是他后,浑身一松劲,不觉笑了出来。慕容烈也哈哈一笑,继而问道:“想起以前的事了?”
李穆然应道:“那时一起进到新兵营的兄弟们……薛平和常武都死了,郝南做到了军侯,我成了将军,仙莫问当了我的亲兵。呵,那时谁想得到呢?”
慕容烈道:“大将军一开始就很看好你啊。你就没想过当将军么?”
李穆然和慕容烈是交心挚友,看他问起,便也答得不避讳:“说实话,我那时真没想过当将军。只想着过个四五年,最多做到如今郝南的位子上。到时跟朝中的人熟了,便能进言上疏,再图以后。”
慕容烈笑道:“你这个人呐,就是想得太多。如今当个将军,不是更好么?驰骋疆场,杀伐纵横,这才不负了咱们好男儿这一身热血!”
李穆然笑笑:“说得好!”
慕容烈又道:“可惜郝南没有跟咱们在一起。他在护军中老被那些羌人欺负,也不知道这次上战场,那些人会不会公报私仇。最好等咱们跟东线合拢时,找个由头,叫大将军跟圣上讲讲,把他调过来!”
李穆然想到自己那位大舅子,也觉得忧心忡忡:“是啊。他总在护军中,终归是不好的。”他瞧着慕容烈又笑了笑:“不过求大将军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你这儿。你如今是大将军的义子,比我们关系近得多了,说话也方便。”
慕容烈呵呵笑道:“还不是和以前差不多,只是称呼变了变罢了。到时咱们一起去求大将军,大将军看你跟看别人不一样,你说的话他也能听进去。”
李穆然应道:“好。”
山风清爽,让这个夏夜显得很惬意,李穆然和慕容烈索性在军营四周边走边聊。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士兵纷纷对两人行礼。众人都知道抚军的平远将军和慕容军侯虽然军衔上差着两级,可两人好得便跟亲兄弟一样,故而见他们平肩而行,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两人走到冠军大营辕门附近,仙莫问带万里追风驹上前,李穆然翻身上马,在马上对慕容烈拱手告别,然而两人还没分开各走各的,就见辕门外走来两人。
那二人正是慕容德和慕容宝。
李穆然已经许久没见过慕容德,上次见,还是在一年前的婚宴上,不过当时也只是匆匆一瞥,更何况大喜的日子,慕容德也不可能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这些年事情太多,他几乎忘记大将军还有个对汉人存着许多敌意的亲兄弟。至于慕容宝……他印象中,这位慕容垂的嫡亲儿子始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整天除了招猫逗狗,就是混吃混喝,但好在他人还算实诚,没有太多心眼。
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李穆然正存疑虑,那两人已经走到了万里追风驹前。他如今军阶官职都高过两人,故而在马上未曾一动。慕容烈先上前对慕容德和慕容宝施了礼;慕容德斜睨着李穆然,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声“末将见过将军”;然而慕容宝对着李穆然,却迟迟没有说话。
李穆然并没有怪慕容宝。他心知在慕容宝心中,自己多半只是慕容垂养的家将,说不定连家将都不如。如今慕容宝和慕容烈之间若有若无的紧张关系,让慕容宝对慕容烈身边的人都有了一定的警惕,更何况自己不仅和慕容烈情如手足,更手握重军,又在慕容垂面前说得上话。
不过慕容宝和李穆然二人堵着辕门面面相觑,也的确很是尴尬。终究还是李穆然退了一步,他暗忖慕容宝既然不肯论公行礼,那么便论私好了。反正郝贝也算他们慕容家的人,自己便索性照着郝贝的称呼叫就是。
李穆然在马上拱了拱手,笑道:“肃远见过德叔和阿宝兄。抚军之中还有些军务要处理,请恕肃远先行一步。”言罢,他对仙莫问用了个眼色,便带他出了辕门,往自己的军营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