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1 / 1)

落日余晖将尽。

天际的云被渲染成暗色的红,沉在天光之下,晕开的颜色越发浓烈,像是盛开在枝头的玫瑰,在极致的秾艳之下透出糜烂的美丽。

商诀的身上带着股夏日独有的闷热,眉眼清隽干净,眸色与发色极深,压下浓墨翻卷似的黑,又称出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气来。

金渐层在他的怀里怯怯地打量着四周,他的主人垂着眼,眸光浅浅扫过这片晦暗的空间,随后和它一起,顿在房间的正中心。

郁绥微微低着头,露出的一截颈侧透着股冷调的白,微凸的颈骨处,灰粉色的发尾蜷曲在一起,形成一个微乱的狼尾。他的狐狸眼因为震惊而睁得有些圆,眼睫被水濡湿,衬出眸底的水光朦胧。

商诀的手指蜷缩了下,揽着猫的手不自觉缩紧。

视线尽头,是郁绥眼角眉梢处晕开的一层绯色,大抵是因为哭了太久,这些颜色在脸上迟迟难以褪去,反倒蔓延出一种浓墨重彩的好看来。

郁绥的眼睫颤了下,试图掩饰住自己此刻的狼狈,却无所遁地一般,在这张床上,进退两难。

沉默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谁都没有再开口,还是萨摩耶的一声凶狠的“汪”,才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寂静。

郁绥掀起眼,嗓音带着黏连的沙哑:“商诀,谁准你闯进我房间的?”

商诀看了他好一会,将怀里的猫抱起来,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眼角眉梢却透出股无可奈何,他说:“是这猫自己跳过来的,我是为了追它……”

郁绥凶巴巴的表情一时之间没能憋住,板着脸和他讲话:“你觉得我信吗?”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商诀这么说像在骗鬼。

商诀晲了他一眼,嘴唇绷成了一条平直的线,冷淡寡欲。

尴尬的主体掉了个儿,郁绥没了方才的窘迫,倒有些反客为主起来,他懒洋洋地问他:“猫是自己跑进来的,那刚刚的门铃是谁按的?”

那门铃声可是响了一个多小时,简直要把人的脑袋敲成钟。

房间里静悄悄的,少年的狐狸眼眯起来,脸颊两侧的粉发耷拉在耳垂处,衬得五官越发秾艳。他口吻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揶揄,像是存心在逗对面的人。

商诀果然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眸中泛起柔软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是我。”

郁绥伸出手,摸索着将头顶的灯打开。暖黄的光倾泻而下,商诀弯下腰,将金渐层放到了郁绥的床上,动作很轻地拍了下它的后退,嗓音压得很低:“cola。去找……”

他顿了下,眉毛蹙起来,正思索该使用一个怎样的称呼,地上的萨摩耶猛地蹦起来,大半个身子都伏在他的身上。

“汪!”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萨摩耶欢快地摇起尾巴来。

伸手抱到猫的郁绥目光有些呆滞,他不确定地指了指金渐层,开口询问:“你刚刚在叫谁?”

商诀半垂下眼帘,明白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很轻很轻地笑了下,旋即将眸光挪到对面的男生身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喊猫。它叫cola。”

脚底下的萨摩耶又“汪”了声。

郁绥古怪地盯着商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cola?”

商诀点了下头。

郁绥摸了下金渐层的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可乐就可乐,拽什么英文……”

但转念一想,这名字还挺符合商诀的行事作风,就是……

就是,怎么和他的狗撞名了啊?

看见自己的笨狗恨不得挂在对方身上,黑润的眼睛之中满是信赖,还在催促喊了他名字的商诀摸摸它,郁绥的唇角抽了下,顿时觉得很是没眼看。

他朝着萨摩耶喊了声“可乐”,怀里的猫又呆萌地扬起头看他,伸出爪子朝他“喵”了声,亲近又眷恋地舔了舔他虎口处的皮肤。

郁绥呆了下,小心翼翼地戳着cola的脑袋,细白的手指停在它的下颌,试探性地来回拨弄,cola立即舒服地将脑袋耷拉下来,细细的猫叫声回荡在整个房间。

郁绥俯下身,眼中弥漫出一种很天真的亮色,衬着脸上蓬勃的少年气,柔软又明艳。

“cola,”他嗓音放得很轻,用气声逗着猫:“还记得我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金渐层又舔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在对他做出回应,郁绥开心地弯起了眉,连带着对商诀的态度也好了起来:“商诀,你来找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的眸光落在商诀手里的卷子上,猜测大抵是和许岚上午说的互帮互助有关,刚想思索一下他初中的时候那本复习资料,商诀往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开口:“来以身相许?”

他的皮肤冷白,黑沉的眸子被昏黄的光线徐徐晕开几分温柔缱绻,声音明晰,语调认真。

郁绥的拳头硬了,刚抱着猫站起身,对面的商诀侧过头,立体的轮廓错落出稀薄的阴影,脸上有很淡的笑意:“电视里不都这么讲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能以身相许——”

郁绥被他的逻辑窘的说不出话来,没好气地提醒他:“我救的是猫,又不是你,你以身相许个什么劲儿?”

商诀看着他,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就是,你来对我以身相许?”讲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更甚:“如果是你以身相许,绥绥,我会很高兴。”

郁绥:“……”

郁绥麻了,翻身下床,咬牙切齿地问他:“为什么变成了我对你以身相许?”

他穿着和那天救猫时如出一辙的淡粉色睡衣,上边印着小香猪的图案,因为比商诀矮了几公分的缘故,仰头质问他时,气势不自觉被削弱了几分。

商诀挑了挑眉,脑海之中突然回闪过一个面容稚嫩的男孩,却又在转瞬间消逝。

来不及细想,他只好先回答郁绥的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报警救了你,所以绥绥,这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吗?”

看到郁绥脸上并不太好的表情,商诀担心他生气,颇为善解人意地给他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觉得丢脸,不愿意承认,那我们可以互相以身相许,我并不介意。”

郁绥阖上眼睫,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将上边放的一本厚重崭新的成语词典扔到商诀手里,粗声粗气地骂他:“文盲。”

“都说了不会用成语就别用,丢人都丢到太平洋了。”

他气势汹汹地抱着猫摔门而出,等走出好一段距离之后,才发现,他离开的是他的卧室,商诀那个外人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郁绥拿着一杯水,又气势汹汹地走回去,打算摔倒商诀面前,发现对方抱着字典,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床头柜上的照片看。

那是郁瑶化疗前和他的一张合照。

照片里的郁绥面容远比现在稚嫩,发色是墨一样的浓黑,反倒是他身边的郁瑶面色苍白,有着和郁绥如出一辙的狐狸眼,她眉眼间透着几分恹恹的病气,发色却是很温柔的粉色。

察觉到身边站了人,商诀侧过身,眼睑半垂着,状似不经意地地问:“那是阿姨吗?”

郁绥沉默地点了点头。商诀挺直了脊背,收敛起了脸上散漫的表情,突然很认真地朝着郁绥道:

“郁绥,你妈妈很美。”

“从她的眼里,我能看到很温柔的爱。所以,她一定是一个很爱你的母亲。”

夜色彻底沉下来,月亮挂在树梢上,沉淀出片刻的安宁。

微弱的风里裹挟着热浪,一层层上涌,吞没了蝉鸣。

郁绥听到自己的心脏缓慢地加快跳动,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地回答:

“嗯。她很爱我。”

“我也是。”

少年的心事湮没于夏日,无人打扰,却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珍藏。

只等某一天,寒冰破土。

许岚的阅卷速度很快,上午的卷子当天下午就批出来了。商诀和郁绥的卷子更是重点批阅,只不过,考试结果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她本来想在上语文课之前找郁绥和商诀再谈一下话,却没想到,这两人做贼似的,一前一后进了她的办公室,生怕对方发现,和她讲话的时候眼睛不住往办公室门口瞟,但目的居然出奇的一致——

都是为了那个还没确定好名单的语文成绩提升小组。

这俩人没了昨天的不情不愿,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争着要为帮助同学“提升成绩”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至于帮助的是哪个同学,名字不言而喻。

许岚看着自己手里的成绩单,又打开了自己的手机,随手在校园论坛上翻了下,就看到最上边飘红的帖子——

《他逃他追,他们却都难逃那个男人的辣手摧花》

《万众瞩目之下,我将爱意大声倾诉,却只换回了你的残忍放手》

《扒一扒校霸和表白哥的爱情细节!!!》

……

这一类帖子数不胜数,主角基本都是郁绥和商诀两个人,不是在探究他俩的相识相知,就是在心痛他俩“分手”的原因,连同人文都紧赶慢赶赶出来六篇。

许岚脸上无语的表情止都止不住,真心觉得一中这群学生还是太闲了。平常写个八百字的语文作文就嗷嗷叫唤,三千字的同人文倒是眼都不眨。

她原本想联系学校的网络管理员整顿一下这种风气,但在不经意间点开一篇泼天狗血的同人文后,大拇指硬生生挪到了左下角,点赞收藏关注一条龙加满了。

许岚眨了下眼,翻阅地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把点赞最高的那几篇同人文看了一遍。

该说不说,这群小女生,写的东西还挺有意思,许岚咬了下笔,又想到商诀在她面前说得那番话,思忖良久,最终列出了一张名单,在最末尾的角落里,填上了商诀和郁绥的名字。

语文的评卷课上,早早拿到自己试卷的两人正襟危坐,一个比一个坐得端庄,还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试图阻挡对方朝着自己投来的视线。

郁绥垂着眼,有些担心商诀看到他的成绩,研究了半晌后抬手挡住了卷首上的分数,还不放心似的,又从书桌里扯了几本书盖在上面。

这下就万无一失了,他满意地拍拍手,活动了下发酸的肩颈。

许岚还在台上用试卷上的经典题型结合易错题分析,她语速极快,举一反三,还时不时点人起来回答问题,分析问题一针见血。

但令人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点到最后排的两个人。

班里的人频频回头,来来回回的目光像闪光灯一样扫在脸上,郁绥深深觉得,他和商诀就是这个班的吉祥物,被这群人稀罕得要命。

但不仅是其他人,就连郁绥也有点好奇,为什么许岚一直没有点到商诀的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商诀那稀巴烂的中文水平,那张卷子分数怎么也高不到哪去。

许岚是个好老师,一向都很会体贴班里同学的感受,估计是看到商诀的分数太惨,不忍心当众把人拎起来打击。

郁绥思考了半晌,深觉自己的想法格外正确,于是转过身,想要安慰一下商诀那颗脆弱且容易受伤的心灵,没想到他刚一低头,就看到商诀把他的卷子折了几折,又用大大小小的的书本将周围把卷子围了一圈,把分数那一栏挡的严严实实。

架势像是在给皇帝上供。

郁绥:“……”

考得差也没必要这样啊,他又不会笑话他。

但看见商诀这副模样,一猜状况就没有好到哪儿去,郁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贴心询问:“商诀,你考得怎么样?”

商诀闻言,淡淡晲了他一眼,将手中窄小的一块卷子推得更里了些,散漫答道:“没考好,你呢?”

他的语调一向没什么情绪,郁绥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他到底有多伤心,但猝不及防地被询问成绩,他也一惊,尴尬地把自己的卷子也往书里塞了塞,随口回应:“考得很一般。哈哈。”

两人各怀鬼胎,四目相对之间,沉默的气氛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瞬间填满了后排这方狭窄逼仄的天地。

许岚还在台上滔滔不绝,两人面面相觑,郁绥一秒钟摆出了八百个动作,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商诀。

正在他苦恼之际,对方却蓦地凑近,他青色的血管在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蛰伏蜿蜒,纤长的眼睫在眼睑皮肤处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冷淡又寡欲。

他指了指试卷上的一道成语题,在某个选项是上圈了一圈,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郁绥,我们现在算是,两厢情愿,双向奔赴吗?”

郁绥的眸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到自己试卷上的题目上,安慰的话噎到了肚子里,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商诀试卷的一角——

上边写着红艳艳的

还真是一塌糊涂。

他骂人的话也咽了回去,颇为同情地扫了一眼商诀的脸。

男生面容清隽,五官轮廓干净而锋锐,半垂的眼睑在眼尾处勾出很深的阴影褶皱,看着矜贵又疏离。

郁绥收回眼,在心底腹诽——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就是脑子不太好用。

他就说嘛,商诀考的再好能好到哪儿去,29分,他用脚都能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