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歪在地上的小蛮只觉眼前一亮,原是那叫阿岩的男子已将蒙在其眼睛上的黑色薄布解了下来。抬眼看去,迎面一众莺莺燕燕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个个青黛画眉红棉靴,珠粉敷颜绿绮罗。为首的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眉目含情,眼波流转,朱唇未动却先闻口脂香,一袭姜黄的滚雪细纱合欢纹上衣盖住了大半肩膀,下面佩着条素色云绢千水裙,艳而不妖,媚而不娇,虽说上了些年纪敌不过那过往的风霜,可眉眼间足见年轻时候的芳华绝代,风韵犹存。
“哟,姑娘可是清醒了?”那一身姜黄衣衫明艳不可方物的妇人轻笑着,走上前抬起小蛮的下颔,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眼里充满了探寻。良久,才点了点头开口道:“啧啧啧,真不错,是个好胚子……你,叫什么?”
小蛮的衣衫早已不复见往日的光鲜,头发胡乱披散着,脸上亦有些许脏乱,唯独那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泛着碧波的湖水,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往常被送来的那些姑娘身上的慌乱无措在她身上半分都看不见。
“秦妈妈好,我叫小蛮,陆小蛮。”小蛮低头粲然一笑,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也似不甘寂寞似的,俏生生地露了出来,模样乖巧灵秀,声音甜腻香软,乍一听,简直就要酥.到人的骨头里一般。
“哈哈哈,你们瞧这丫头,长得水灵不说,还有张如此讨喜的嘴!”那秦妈妈望着小蛮,眼角的笑意更甚,似乎颇为满意,随后若有所思道:“小蛮?小蛮,这个名字不好……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既然你姓陆,以后便叫你华浓吧,如何?”
小蛮暗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儿,亏她能想出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名字,虽说跟自己的性子极为不符,但总体来说还算清雅别致,好歹没叫什么花儿、草儿的,也算对得起自己这般淑女乖顺的长相了。念及此处,她竟装模做样地念叨了两遍,忽而面儿上一喜,慌忙跪了起来,冲那秦妈妈盈盈一礼:“谢妈妈赐名,小蛮……不,华浓很是喜欢!”说罢,还不忘再次露出了那副招牌笑容。
“行了,起吧。要是人人都能像华浓这般知趣儿懂事,我也就省心咯。小月,以后陆姑娘的饮食起居便交由你照看,若有一分一毫的差池,仔细了你那身皮!阿岩,你去把忘忧居腾出来给华浓,该制备的物事都给我备好,再分派两个小厮供她差遣。行了,都散了吧,华浓,你跟我来。”
分派完活计,秦妈妈潇洒大气地一招手。抛却身后姑娘们的窃窃私语和怀着各种忖度的打量,陆小蛮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回廊,径直来到二楼最东边的揽月轩。
“这可是妈妈的住处?”小蛮一进门便四下瞧着,这儿摸摸,那边瞅瞅,完完全全将自己伪装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秦妈妈微微颔首,斜身半靠在铺了团花软垫的贵妃榻上,将那皓腕一伸,随意绕着从镂空香薰球里渗出的袅袅细雾,神色朦胧,似笑非笑:“陆姑娘,你可知道我这藏仙阁究竟是做什么的?这里可不比你在乔家。既然人来了,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就算你到时哭着喊着求我,哼哼,规矩就是规矩,断不会因为你的不谙世事便改了分毫。你,可知道?”
小蛮闻言,甜甜一笑:“华浓一切都明白。”
“如此甚好。我秦玉楼最喜欢明白事理的丫头,既然叫我一声妈妈,我日后也会把你同女儿一样照拂。这藏仙楼不比那些下等馆子,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守礼数。再者,既为娼,身体便已非己有,你若偏要宝贵,我也不在乎使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大不了你拼着皮肉我拼着功夫,看能拗得过我否。我的这些话,可是都听明白了?”
水晶的珠帘随着窗口透进来的微风左右摇摆不定,秦玉楼边把玩着镂空香薰球,边斜睨着眼睛审视小蛮脸上的动静。虽说从见她第一眼起,秦妈妈便觉得这并非一个寻常丫头,明知被送到了妓馆却依旧波澜不惊,可任凭她再圆滑,作为一个姑娘家,哪有一开始便不爱惜自己身子名声的?这藏仙阁的女人,除了那些原本就生在娼家见惯了迎来送往的,谁人不是自己费尽了心思,苦口婆心乃至苛责严刑才给逼上了道儿?想必这陆小蛮,也定是想先讨好自己再借机提什么条件罢了……
“华浓明白了,多谢秦妈妈提点。”小蛮并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那秦玉楼究竟是在琢磨些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钱财,是每个鸨母穷其一生的追求。像这种没法儿在精神层面寻得安慰的女人,便只能依靠物质,在她们眼里,只有银子才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人情啊,天理啊,全都是些糊弄人的渣渣。
“秦妈妈,可否容华浓先下去梳洗更衣?”
瞧了眼面容沉静如水的小蛮,秦玉楼眼里流出一分赞赏之色,擦了山花胭脂的丰唇勾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瞧我,光顾着说话,倒把正事儿给忘了。走,去你的忘忧居瞧瞧吧,小月该是都准备好了。”
秦玉楼柔若无骨的身子软软地从香榻上直了起来,小蛮就势一扶,刚好接住了她即将伸出来的左手,低眉顺眼,极为谨慎。
鸨母们喜欢给新人些下马威这是众所周知的,就如同正妻不愿意给小妾好脸色是一个道理,不立威难以服众是这些人的通病。小蛮身在画舫五年,对着袁大娘那种恶劣鸨母的典型,自然要会察言观色,到了新地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哄这秦妈妈开心。虽然她表面上比那袁大娘要高贵的多,有涵养的多,可难保不是个笑面虎,越是这样的人,到时便会越狠、越无情。
小蛮轻托着秦玉楼的手,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从揽月轩出门,径直转向二楼西边的忘忧居。一路上,裙裾窸窣,环佩轻响,偶有早起的姑娘对镜梳妆,敷粉画眉,丫头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井然有序,偌大的院落竟一点杂音都没有,很难想象此处便是清州有名的肮脏窝,销金窟,足见藏仙阁管理之严格。
“你瞧,这行云阁是沁云姑娘的,她是咱们这里的文武全才,不仅精通诗词歌赋,还舞的一手好剑;旁边的听雨轩住着知语,她还是个清官儿,底子好,下个月便可行那梳弄之礼了;中间为藏仙阁头牌碧落姑娘的弄玉小筑,也是我们这里除了我住的揽月轩之外最奢华的屋子,她最擅长鼓舞,大厅的几面花鼓便是为她备着的……其他的小婢和姿容稍逊的女子则没有资格入住二层的雅间,均在一层后院的通房里,没客的时候便做些个杂活儿……”秦玉楼看似亲亲热热地扶着小蛮的手,一路走来,不冷不热地指点着,倒把藏仙阁内的人事居所说了个大概。
小蛮仔仔细细听着,路上虽无人指指点点,但某些甩不脱的夹着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却一直叫其如针芒在背,刺弄得紧。当然,这种情况也实属正常,一则,大多小圈子里的人都有着某种排外情绪,二则,女人堆儿里本就是非多,尤其是一个脏乱不堪的新来的居然能由秦妈妈亲自提携,头一次进门便住进二层的忘忧居,这份殊荣可不是谁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得的。要知道,如今哪一个成了气候的姑娘不是从那最下等的贱婢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忍辱负重都是家常便饭,她陆小蛮,凭的什么!?
秦玉楼对那些眼神自然是视而不见的。在藏仙阁,她从来只有被讨好的份儿,就算那些姑娘们有意见也不敢搬到明面儿上来,至于能不能站住脚,则全凭自己的本事。望了眼一边波澜不惊的陆小蛮,秦妈妈微微颔首,从见到小蛮的第一眼,她便隐约觉得眼前的女子不简单,沉稳从容不说还能屈能伸,模样看起来清秀却偏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气,像狐狸,说不准,还是个天生做婊子的料呢!
想及此处,秦玉楼不禁为自己手里又多了棵摇钱树暗笑不已。小蛮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皱了皱眉头,再抬眼时,已到了自己的忘忧居门口。房间在二楼西边靠左的位置,除了门头上挂了块用行书写着“忘忧居”的扇形牌匾外,与其他房间并无不同。
“进去吧,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再叫阿岩他们布置就是。”
“怎么会不满意呢?妈妈可真会说笑,您吩咐布置的,定是极好的。”小蛮眼角眉梢都溶着浓浓的真情实意,叫人看不出半分的虚与委蛇,清澈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天真与惊喜,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忘忧居内,柔暖的阳光从雕花窗棱透射进来,零碎地洒在碎渊古琴上。鹅黄的纱帐轻抚琴弦,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飘荡。**繁复华美的云罗绸被面儿上水波荡漾,旁边小几上带有镂空内盖的茶盏式香薰炉散出股淡淡的蜜糖味儿,格外清甜,那渺渺轻烟裹着青碧竹帘,好一派宁静悠远,大气中不乏精致,清淡中透着华美,诚然是个忘忧消愁的好住处!
“哇……秦妈妈的藏仙阁果然名不虚传,屋里布置得跟仙境儿似的,华浓可是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小蛮在屋里四处看着,兜兜转转绕着圈儿,仿佛哪里都是看不够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