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罗敷的贴身侍女引进来一个身着灰衣、脚穿黑色布鞋的年轻和尚。此人虽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不凡的气度,即便身处皇宫内院,四处金碧辉煌,也不见他拘谨,依旧是不卑不亢,浑身散发出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平和雍容之气。
罗敷坐在正殿上,一见静言和尚被引了进来,微笑着招呼道:“青媚,快给小师父看座。”
静言双手合十,躬身施礼:“小僧不敢,小僧见过娘娘。”他是方外之人,不必像世人一样对帝后三跪九叩,只需依照佛家的礼节即可。
罗敷一个眼神,青媚立刻给静言送上了一杯热茶,静言为表恭敬,呷一口后将茶放到最近的桌上。
“前些日子,佛光寺的住持大师与小师父为本宫驱邪作法,本宫如今已然大好,多亏了你们师徒二人的功劳,本宫心怀感恩,这才将你召进宫来,聊表谢意。”
静言依旧不卑不亢,神色之间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态度。从他神情来看,丝毫也没有看出今日这位容光焕发的皇后娘娘就是当年那个在佛光寺里假装被调戏而佯怒求助的少夫人。时光荏苒,虽然罗敷美貌依旧,但气度与服饰、妆容的确让罗敷有了别样的风姿,实在难以辨识。
“娘娘不必言谢,这本是小僧该做的。驱邪作法,为的就是保世人安康。在我们出家人眼里,天潢贵胄与百姓布衣毫无二致,同是为民祈福,普度众生罢了。”
“大胆!”一旁的青媚突然呵斥了一声,“你这和尚好没规矩,竟敢将娘娘与草民相提并论!对娘娘的大不敬之罪,你可担当不起!”
静言一抬眼,依旧处变不惊,刚要辩解,罗敷笑着打断道:“青媚不必责怪,本宫觉得小师父说得很好。常言道:爱民如子,是说皇帝爱惜人民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这不是讲皇室与平民都是一家人吗?皇帝跟平民都是一家,那本宫这个皇后不也是一家了?将自家人做个比较,又有何妨?青媚,是你唐突小师父了。”
青媚的脸陡然涨红了,垂头低声道:“是,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罗敷也不再说什么,依然笑问静言:“敢问师父法号?”
“小僧法号静言。”
“静言……静思而明言,确是彰显小师父的独到之处,内心端慧而言语得体,小师父的确有过人之处啊。”
“不劳娘娘谬赞。”
“小师父,本宫有句话问你。”寒暄过后,罗敷开始切入正题。
“娘娘请讲,小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和住持大师,为本宫作法驱邪的那一日,皇上可曾交代过你们什么没有?”
静言思索片刻,道:“皇上只是说,娘娘身体不适,似乎是中了什么邪气,需要借助法力来驱赶,让我与师父必定要尽力而为。其他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你们为本宫祛除邪气,就没有了解到一些别的什么情况吗?”
静言心里一动:“娘娘指的是?”
罗敷有些不耐烦,但也不好明言:“你们佛家讲求因果报应,你们作法事也不能当下完成就了事了,这邪鬼是如何找上本宫的,又是为什么找上本宫,今后还会不会有后患。这些事情都要处理清楚才好。”
静言明白了罗敷的意思,连忙回答道:“惭愧惭愧,小僧法力尚浅,作法之事还多仰仗师父。不过小僧挺师父说,这邪鬼是由怨气所致,阴气极重,其中哀怨幽恨缠绵不绝,一般冷宫妇人亡故后极容易产生这样的邪气。”
罗敷仔细听着,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又惊又惧,听闻这邪气多由嫉妒妇人所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意。
“大胆!你这是在欺瞒本宫!”罗敷忍不住一拍桌子,叫出了声。
静言被惊了一下,猛一抬头,之间罗敷满面怒色,柳眉倒竖。连忙应承道:“小僧不敢欺瞒娘娘,师父所言与小僧自己的判断毫无二致,这邪气真是因为妇人的幽怨妒意所化,实在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言。”
罗敷怒火攻心:“还敢狡辩,皇上与本宫一向情深意重,从未册封过其他妃嫔,也从未临幸过其他宫女。后宫中宫女人人安分守己,并无越礼行为,本宫善待宫女如同姐妹,并且按照规制,待宫女到了一定年纪,便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或自行嫁人,毫无苛待。哪里来的劳什子怨气!”
“这……”静言一时无言以对,心中苦苦思索着,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但他也素闻娘娘贤德。皇后娘娘所述也必然是实情,那这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敢问娘娘在梦中所见女子是怎样姿容?现实中可曾见过?”
罗敷稍稍平息了一点怒气,道:“不曾见过。由于是在梦中,亦真亦幻看不真切,不过本宫记得,这女子容色十分出众。”
“小僧斗胆问一句,这女子容色,可在娘娘之下?”
罗敷心中一动,细细回忆了一下。“不分上下而已。”
静言想了想,又接着问道:“那娘娘再好好回忆一下,皇上身边,除了娘娘之外,是否还有如此貌美的女子?这等美若天仙的女子并不常见,若有,想必娘娘也过目不忘。”
罗敷心知自己多么幸运,多年来与柳皓轩同甘共苦,才换来今天的皇后之位,荣华富贵她未必在乎,但柳皓轩的真心相待与痴情不移让她无比珍惜。虽然想到柳皓轩身边来的女子不少,但他一个也没有留下。再说,就像静言所说,能美到这种程度的女子,必定让人过目不忘,又何须苦苦回忆呢。
罗敷思索无果,沉声道:“本宫记不得有这样的女子。皇上待本宫一向很好,他怕对我有所疏忽,不愿广招妃嫔,所以这些年,他身边除了本宫并无旁人,再说,这等绝色美人,一百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身边这些宫女,抑或王公大臣的小姐们,虽也有销魂艳色的可人儿,但与我梦中女子相比,终究是不及的。这样的绝艳美貌,本宫也就只曾听闻皇上的亲姐拥月公主倾国倾城……”
话刚一出口,罗敷猛然抬头,对上了静言灼灼闪光的眼睛。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没有说话。
“娘娘……”静言低声唤道。
罗敷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这不可能,拥月公主,她是皇上的亲姐啊。”罗敷声音颤抖,但依然保持着强烈的自尊和镇定。
静言沉默不语,事情牵扯皇家,他也不好多言。只是这梦的确蹊跷奇怪,况且身份太过**。
“娘娘可记得拥月公主的事?可曾与其打过交道?”
罗敷摇摇头:“并无交集。本宫与皇上患难与共,当年皇上还在中庭任江夏太守时,本宫便与皇上相识,那时的拥月公主还被囚禁在中庭后宫之中,后来皇上起兵复国,拥月公主追城而死,其忠烈让万千国人敬佩,本宫亦听说,可无缘得见。”
想起这位拥月公主,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又死得这样惨烈悲壮,在柳皓轩心里,一定留下了永世不可磨灭的记忆吧。念及此处,罗敷不禁涌上一股醋意。
“那关于皇上复国登基前和拥月公主的往事,娘娘又了解多少呢?”
“往事?什么往事?他们姐弟,自然比外人亲厚些,本宫又是后来皇上在中庭任江夏太守时才相识的,以前的事自然不得而知。”
“娘娘需得旁敲侧击地向皇上打听一下才好。不管怎么说,一切皆以娘娘身体康健为重,若不能找出病灶彻底根除,只怕娘娘会旧疾复发啊。”
罗敷心里明白静言说的没错,可仍然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加上拥月公主身份**,若是其他普通女子,左不过是皇上多了一桩风流韵事,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皇上与亲姐的不伦之恋,要是走漏了丁点儿风声,必定会炒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这样一来,皇家颜面必然不保。
罗敷突然从妃榻上走下来,招呼青媚端来了一个玉盘,盘子上的黄金砌成块儿状,闪耀着金光。罗敷亲自将盘子端起,送到了静言面前,郑重道:“静言师父,此事关系本宫身家性命,师父上次作法驱邪,已经救了本宫一次,这次劳烦师父再帮本宫一次吧!”
静言大惊,连忙推拒道:“娘娘不必如此,为娘娘祈福也是小僧的分内之事,只要是娘娘吩咐,小僧一定尽力而为。可这些黄金,是万万使不得的。”
又推拒了一会儿,罗敷见静言始终不肯收下,只得将黄金又放回原处。
静言走后,罗敷脸色沉下来。想起这一番谈话冷汗流了下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梦魇中缠绕自己这么久的女人竟然是柳皓轩的亲姐姐。她不敢再想,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再后退了,静言是值得信赖的人。这个问题,柳皓轩已经不能再帮助她庇护她了,她必须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