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柳皓轩走到窗边,对罗敷招招手。
罗敷低下头,依言走过去,不敢看他的脸色:“柳大人有何吩咐?”
柳皓轩依然背对着她,看着窗外,声音带着一丝动容,虽然很难察觉,但罗敷依然敏锐的捕捉到了。
“你可知道我做江夏太守前是何身份?”
罗敷微微一愣,他做太守之前不就是个男宠么?可这话能说么?于是红了脸答道:“奴婢不知。”
柳皓轩淡淡笑了,声调如此平和甚至有了一种温柔,仿佛别人提起此事他并不以为忤,而且还渴望在同别人的交谈中解开心结。
“在做太守前,我只是当今圣上的一个男宠而已。虽然表面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实际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不肯正眼瞧我。我的姐姐,你想必也听说过,就是曾经卞国的拥月公主,如今也是圣上的宠姬,而我身为一名男子,竟如女人般以色事人,如何能让别人瞧得上眼?富贵于我,不过是一身华服,一旦脱去之后,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触动情肠难以言喻,有着说不尽的苦衷。
“其实我又何尝想这样?想当年我还是卞国太子的时候,也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可世事难料,我和姐姐父母双亡,我们姐弟也沦为阶下囚,复国无望,只留一己残躯苟活。宫中妃嫔无赐死不能自尽,我身为男宠自然也是一样,否则将会累及亲人。我柳氏一门虽然已没有亲眷,但卞国毕竟还有无数父老乡亲,万一圣上动怒,将曾经的卞国百姓赶尽杀绝,我和姐姐如何能安心?”
罗敷心中百感交集,不明白为何柳皓轩会突然对她吐露心中这些事情,他明明是一个阴鸷而冷酷的人啊,他这是否是别有用心?
“大人……”罗敷轻声叫道,眉头略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皓轩缓缓看向她,温言道:“你不必惊慌,你跟着我也半年有余了,我是看你一向勤恳老实,从不多言,才跟你讲了这些,你安心听着就行,不必往心里去。”
自此柳皓轩跟罗敷讲了那番话后,待她似乎更加信任亲厚,罗敷知道自己的表现确实不错。她个性谨小慎微,却又心机深藏。毕竟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之后,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知天真的少女了。
由于她贴身侍女的身份,柳皓轩给了她自由出入书房、卧房的自由,其目的当然是方便打扫,但这也使罗敷有了许多接触书房中的重要文件的机会。从罗敷跟着柳皓轩的那一天起,栾培礼就一直跟她用飞鸽传书保持着联系,当罗敷把自己已经可以轻易的偷窥书房中文件的消息告诉栾培礼的时候,栾培礼简直欢呼雀跃了。
罗敷心思缜密,总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加之她少女时在秦家饱读诗书,通晓政史,天生又聪慧过人,看过的文件几乎能够过目不忘,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将看过的文件默写出来。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柳皓轩不理政事,也没有什么公文可处理。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柳皓轩开始关心起自己所管辖地区的事务来,慢慢地做起了一些实事。罗敷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不断地向栾培礼传递消息。
但实际上尽管柳皓轩的动向都被掌握在栾培礼手中,但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无非也就是如何治理自己所管辖的地区罢了。都是些平常事务,实在不足为惧。日复一日,栾培礼也对柳皓轩放下了一点心,与罗敷的联系也不再那么勤了。
一日清晨,罗敷又来到了柳皓轩的书房,这些日子柳皓轩总是夜以继日的阅读各种书籍以及手下送上了的材料,哪里的治安需要管理,哪里的水利工程需要重修,哪里的遭遇了旱涝灾害,总之各种事务层出不穷,一个没有三头六臂的普通人早已应接不暇了,而柳皓轩也是极其辛劳,因此时常晚上都不会回卧房睡觉,总是趴在书桌上小憩片刻又开始伏案研究、思量对策,甚至第二天清晨也不记得吃早饭,作为他的贴身侍女,提醒自己的主子用餐自然是她的职责。
罗敷端着今天的早饭,款款走向了柳皓轩的书房,正欲敲门却听见了里面传来异响。
只听得一个陌生的男声焦急的说道:“主上,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保重自己要紧啊!”
“咳咳——”里面传来了撕裂般的咳嗽声,罗敷知道这是柳皓轩的老毛病了,他虽然武艺高强身体却不甚康健,尤其是当年刚刚被俘虏时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受了无数的折磨,身子落下了病根。
“不!我不能看着她死!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能让她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一天来的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我还要——”
话未说完,柳皓轩似乎被人蒙上了嘴,呜呜的发不出声音。罗敷暗暗思忖,这屋内到底是何许人也,从两人的对话来看,关系应该是十分亲密,并且柳皓轩对他十分信任。罗敷不由得多了一个心眼,悄悄躲在一旁,以便更清楚的听见两人的对话。
也许是柳皓轩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突兀,他不再言语,只从屋内传来阵阵痛苦的叹息和悲鸣,而且听得出都是被强忍和压抑的。
“主上——”
罗敷隐隐听见里面那个男人称呼柳皓轩为主上,不觉心中大疑,奇怪怎么会有人这么叫他,而让柳皓轩痛苦不已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姐姐,那是跟拥月公主有关的事情了。宫里出了什么事情么?罗敷已经有些时日没与栾培礼联系了,该打听一下这件事才好进一步猜测。罗敷猛然想起,今天又是一个月的十五,从京城千里迢迢飞过来的信鸽,今天该到了吧。想到这里,罗敷心里稍微笃定了一点。
仿佛从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罗敷慌忙躲开,就在她刚藏好的那一瞬间,门被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神情略有些紧张警惕,四处张望后快速的从一条小道消失了。
罗敷特意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只见柳皓轩伏在案上,仿佛精疲力竭一般,罗敷从未见他这幅模样,不觉心里一动。柳皓轩本是容色绝美的男子,如今因心事而潦倒,显得疲惫神伤,连罗敷明明知道自己与他是敌非友,都不由动容了。
“大人——”罗敷轻轻叫到。
他缓缓抬起头来,睁开疲惫的双眼,眼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有些吓人。他望了望罗敷,仿佛一时间没认出是她似的,这空洞无物的眼神把罗敷吓了一跳。
“你来了——”他的声音也十分低沉,了无生气,但好歹还算平和,“放下吧。”他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放下手中的食物篮子,那神情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说完,他并没有叫罗敷退下,神思又开始游移,仿佛又忘记了罗敷的存在。罗敷在柳皓轩身边当这个卧底,虽然不足一年,但却还是对他的脾性有一定的了解,他何时这样过啊,他从来都是城府深不可测,即便在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肯出手。他怎么会,怎么会让自己如此软弱痛苦的一面暴露出来?而且,是在自己面前!自己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已。
罗敷怯怯的叫道:“大人——”
“你还没走?”这声音,仿佛已经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大人,您怎么了?”
他摇摇头,挥手让她离开。罗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惊奇的发现他无语凝噎的模样,心底的某一根神经被轻轻触动。她只能默默离开。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已,容得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罗敷一直守候在昏黄如豆的灯前,直到窗外有簌簌的响声,她才连忙从桌旁站起来,推开窗,抓住了一只矫健而肥硕的白鸽。从那纤细的脚杆上取下了一个细细的小竹筒,从里面拿出了栾培礼写给她的信。
读罢信后,她无声的将信纸凑到蜡烛旁,看着那乳黄的信纸,在明艳的火焰中迅速的蜷曲着,收缩着,很快就变成了几片轻若无物的黑灰,飘飘荡荡的飞向了地面。
她没有想错,柳皓轩的姐姐拥月公主果真出了事。这位公主以其出众的美貌闻名于世,但性情却是不折不扣的冷美人。因为从前是卞国公主的缘故,使她成为后宫中的一株特立独行的奇葩,清冷中总带有那么几分傲气。一开始由于她的美貌和新鲜感,罗载玉对她充满了兴趣。而且她不似其他宫嫔那样温驯乖顺,倒是吊足了罗载玉的胃口。可日子一长,再好的鱼肉吃多了也会腻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现在的拥月公主在皇帝眼里,清冷的气质变成了傲慢,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的不恭顺了。
栾培礼在信中告诉罗敷,自从柳皓轩被放逐出去后,原本就内敛沉静的拥月公主更加郁郁寡欢,甚至对皇帝也愈发的没有耐性了起来,纵然她倾国倾城,而皇帝一开始也赞赏她的特立独行,但日子一长,皇帝喜欢的到底还是恭顺谦卑的小女人。
何况加上宫里的曾经最受宠爱的丽良媛早已对其虎视眈眈,恨之入骨,更是想方设法的给拥月公主使绊子。柳凝烟在宫里的日子实在是如履薄冰。
一日,罗载玉夜里召了拥月公主侍寝,两人一同用过晚膳后,便开始赏玩殿内的古董瓷器。拥月公主虽不像自己弟弟那样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在皇室里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也培养了她敏锐的鉴赏力。在众多的工艺品中,她不喜艳俗的金玉或太过炫目的宝石,也无心于温婉大气的玉器,独独只爱瓷器。自从她从卞国被掳掠到中庭后更加愈发的迷恋瓷器了,在她的殿内,几乎看不到其他材质的装饰或器具。
柳凝烟始终觉得,自己就如同这瓷器一般,看似坚硬,有着十分美丽的纹理,但实则身不由己、脆弱易碎,任何小小的动荡,都会让她陷入无尽的黑暗与深渊。看着这些瓷器,她就想到了她自己,她不要侍女动手,总是自己亲手擦拭这些瓷器,手势温柔,充满爱怜,实则也是怜惜伤感自身啊。
可就在这天晚上,罗载玉想与她共同赏玩瓷器时,他唤一个侍女将一个青花瓷的花瓶从柜子上取过来,可谁知,侍女手势不稳,那花瓶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侍女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连声告饶。但这并非要紧,虽然青花瓷名贵,可还不足以让富有天下的帝王心疼什么,大不了再给柳凝烟送几个来便是。但那青花瓷摔碎时,一个放置在花瓶里的东西顿时暴露无遗了,是一副占星的道具。
柳凝烟顿时脸色变得比跪在地上的侍女还要煞白,她出身于帝王之家,此间道理她不可能不明白。古人迷信,对于占星鬼神一类的东西也十分重视,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占星的,在一个王朝,有专门的占星师负责此类事务,如果有除占星师之外的人偷偷从事此类事情,则是大不敬的罪过,甚至有谋反的嫌疑。所谓天相,预示的是皇帝皇族的命运,岂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观测的?自古以来,帝王对占星一事都是极其的重视,无关人等根本不许有丝毫染指。
罗载玉看到从花瓶中暴露出来的占星道具时,他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
当这**裸的诬陷摆在柳凝烟面前时,她的心中的震惊压过了恐惧,她明白自己被人陷害了,内心震荡不安,无法平静下来。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并不十分陌生,她自幼在后宫长大,在母后身边,看惯了父皇的宠妃们争风吃醋,为了争夺一朝一夕的恩宠而争斗不已,她从未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虽然以她现在的身份,是极其正常的,可却似乎有哪里不对,因为她根本不在意罗载玉,她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但她却因为他的宠信而招致灾祸。也正因为她恨他,所以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信任自己,是否相信她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
“我没有做这样的事——”她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比较镇定。
罗载玉凌厉的目光犹如一道钢刀从她面上刮过,神情冷若寒冰。
“臣妾没有做过,请圣上明鉴。”柳凝烟微微低下头,连跪都不屑于跪,因为一件自己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向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求饶,她实在是做不到。
“烟儿,你弟弟临走时同你话别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森森寒意。
凝烟不料他有此一问,眼皮突地一跳,因为他话中提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让她的神经倍感紧张。
“圣上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罗载玉勃然大怒,一只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朕最恨你这副清高的样子!朕问你什么你好生回答便是,竟敢反问朕是何意?你是对朕有何不满么!朕告诉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柳凝烟面皮紫涨,低头不语,双手扭绞着手帕。
“罢了!”罗载玉手一挥,“你回到房间好好思过吧!”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柳凝烟的寝殿。
翌日清晨,传来皇帝口谕,将柳凝烟禁足,无诏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