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拥月公主被禁足以后,罗敷觉得柳皓轩更加沉郁寡言。最初几日,他很明显的流露出了哀痛,但过了两天,他又恢复了曾经不动声色、城府极深的风度。稍微有些不同的是,他的话更少了,神情也更加阴冷。不过,那目光依然像鹰隼一般敏锐无情。
几天后,柳皓轩在书房中忙于政务,到了晌午也不肯出门用膳。罗敷在门外轻声唤道:“大人。”
顿了一顿,听得屋内答道:“什么事?”
“该用膳了。”不知道为什么,和柳皓轩相处的日子越久,她就慢慢生出了一种渴望关心她的情绪,柳皓轩待她的确不错,信任,从不非难,虽然人人称他放纵,但却从未轻薄于她。
在征得柳皓轩的同意后,罗敷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饭菜走进屋里。将饭食摆在了放置茶具的一张几上。柳皓轩终于放下了手边的公务,坐下来用膳。见罗敷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道:“你可以先下去了。”
罗敷低头不语,柳皓轩奇道:“你有何事?”
罗敷咬咬嘴唇,还是说了出来:“大人可是在思念公主?”
柳皓轩心中一惊,这个丫头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我面前提起这事。不过他也并未怎么生气,只是震惊中有一丝哀痛,口中喃喃道:“你是如何得知?”
“拥月公主失宠一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了,奴婢不敢自称大人的知己,不过大人前几日便开始茶饭不思,大人除拥月公主外再无别的亲人,所以奴婢大胆推测,是因为公主的事情而伤心。”
柳皓轩一时间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是啊,姐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说完,旋即又转向罗敷问,“月鹤,你可尚有亲人在?”
罗敷摇摇头:“没有了,奴婢父母双亡,又是独女,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如此说,你也是个可怜人。”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罗敷简直想抬起头看看他说这话的神情是否与他的语调一样真挚。
长叹一声后,柳皓轩望向了窗外,突然大步走向了门口,将门推开。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炫目而明亮的冬日阳光照耀,野外开始化雪,虽然比下雪时更加严寒,却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明丽而迷幻。
“以前,这样的天气时,父皇总是带我们姐弟去骑马打猎,姐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貂皮斗篷,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显得无比耀眼,她真的很美,难怪圣上那么宠信她。那时的她,就像一个女神一样,所有的人都簇拥着她,连我都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柳皓轩喃喃自语道,仿佛被引向了无限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就像现在一样,你依然被她深深吸引着。”罗敷望着眼前这个男子,默默想道。她本能地觉得,柳皓轩不像是在回忆自己的姐姐,仿佛是在思念着最纯真年代所深爱着的一个恋人一样,这种感觉,罗敷敏锐地察觉了。
其实,在感情经历方面,罗敷绝对算不上丰富,虽然她曾嫁作人妇,可这此婚姻出了最初时带上了一点她的幻想和憧憬的柔情外,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真爱。后来宫染夜带给她的痛苦,也并非爱情上的痛苦,不过是天生柔顺的她在成亲时就按着父辈的教导和当时的理念,把丈夫当做了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天,结果成亲短短一年不到,天就塌了,对她而言,自尊和纯真都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在离开宫府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没怎么想起过这个男人,因为她对他也根本没有什么真情。曾经那颗纯真的心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曾经构筑的乌托邦式的爱恋也消失殆尽了。
不过,在柳皓轩身边呆的久了,她发觉他对拥月公主的感情的确不一般。柳皓轩阴冷骇人的气质在他被圣上放逐出宫后表现的愈发明显,连他俊美的外表都不能弥补,让人无法生出想要亲近的念头。可每每他忆及自己的姐姐,所表现出的那种柔情,却使罗敷为之动容。
“我带你去走走。”他忽然说道。
“啊”的一声惊叫还未出口,罗敷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攥住,他带着她飞奔出去,她从未这样酣畅淋漓的跑过,一直飞奔着从书房穿过大厅,从大厅一直跑向后院。柳府的后院连接着一座小小的山丘。白雪覆盖的山丘银装素裹,分外圣洁美丽,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发着银灿灿的光芒。矗立在山丘上的树木虽然也披上里绿装,却十分挺拔苍劲,极具美感。
罗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猛地出现在眼前的美景,让她眼前一亮。
“好美……”罗敷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甚至忘记了放开他的手。
“你来。”他温言道,轻轻牵引着她的手,抚摸到了一匹不知何处来的高头骏马。“上来吧。”他自己先翻身上马,再一把将罗敷抱上马背,轻轻吆喝了一声,随后便策马在山丘上奔驰。
一男一女共乘一骑,女子弯弯新月眉,流盼桃花目,如秋水般荡漾,粉琢凝脂腻玉肤,含羞带臊如一朵娇艳的盛开的海棠。男的挺拔俊朗,犹如一株笔直的灵芝玉树。
柳皓轩让罗敷坐在自己身前,一手握住缰绳,一手环抱住她,姿势极其暧昧。罗敷紧张得心砰砰直跳,虽然曾经贵为相国府的嫡出小姐,可她从未骑过马,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要出门,也是乘着轿子。而现在她却享受着在马上飞驰的感觉,急劲的风迎面扑来,让她无法呼吸,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风顶得摔下去。但身后却倚靠着那个温暖而坚实的身体,让她感到了安心。
沿着山坡一路疾驰,来到了一条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小溪,这里的水是流动的,活泼中洋溢着一种明丽的气息,水中倒影出一男一女两个美丽的身影,毫无一丝瑕疵可挑剔的俊秀容颜,让水中的鱼儿,水边的花朵也为之倾倒。
“姐姐也是这样,”柳皓轩轻声说道,“姐姐每次和我到河边玩耍,鱼儿花儿见了她的美貌也要羞愧。”
罗敷含羞道:“大人说笑了,奴婢怎么敢跟拥月公主相提并论。”
柳皓轩淡淡扯出一个笑容:“不敢么?月鹤的美貌丝毫不逊于姐姐,即便是我也得这么说。”
罗敷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小到大称赞她美丽的人很多,说过的赞美话儿也数不清了,可偏偏柳皓轩这样说让她觉得打心眼儿里高兴,而且,还是和他心里第一位的人、他的姐姐相比。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感动。
“而且,”柳皓轩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月儿你虽身为婢女,却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让人见了反而忘了你的美貌。这种气质既有与生俱来的因素,也离不开后天的培养,跟容貌并无太大关系,只不过因着你长得美,更加为你增添了光彩罢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这样身世平常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
罗敷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虽然柳皓轩声调并无异常,可是每当提到涉及她身世的问题时,她都会觉得克制不住的紧张恐惧。
“月儿哪有什么样的气质,不过是大人辛勤栽培罢了,要是没有大人,月儿不知现在已经流落到了何处了。”
“你连跟我说话也要这样么?”柳皓轩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月儿,我将你收为婢女,可待你何曾是像对待下人一样?”
罗敷如鸦翅般浓密漆黑的睫毛缓缓垂下:“大人待月儿很好。”
“是啊,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感到你一定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子,虽然你衣着破旧,身世凄凉,但造物弄人,命运却又偏偏赋予了你高超的才智和绝色的美丽。我把你留在身边,何尝是想让你给我当个婢女来伺候我,我只是念及你与我一样,虽卓有才华却身份低微,才怜惜你啊。”
罗敷伫立在风中,微风吹起了她的美不胜收的长发,她的眼眶湿润,曾经人人称颂的京城名媛,因为所嫁非人,经历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悲痛,流落远方不能与亲人相聚,是何等的哀伤。她的心深深颤抖,可她不能啊,她不能违背自己对栾培礼的诺言,她怎能对自己监视的对象产生感情?再说,他对她的好,对她一切的怜惜,也并非针对她本人,而是因为他们相似的命运。
“好美的长发,”柳皓轩温和的手轻轻撩起她的一缕青丝,那顺滑的黑发如同一匹精心染过的黑色绸缎,如乌云般浓密。“听闻京城名媛秦相国之女——也是后来宫家三公子的发妻秦罗敷一头秀发无人能及,虽然我没有见过她,可想必你的秀发与她相较也毫不逊色了吧?”
“别再说了,大人。”罗敷声音哽咽,努力忍住了将要滑落的泪水,想起悲凉的遭遇,想起许久不曾相见的亲人,她难忍心头悲痛。
“是我唐突你了,月儿。我并不想冒犯你,只是你……让我想到了姐姐,还有我自己。”柳皓轩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了不知在不远处吃草的马儿,牵住了缰绳道:“回去的时候若是被人看见你我同乘一骑,怕是会有闲言碎语,只好委屈你,跟在我后边便是了。”
当他们回到柳府的后院时,柳皓轩说道:“你回房去吧,今晚不用给我准备晚膳,好好休息,事情我自会差别人做的。”
罗敷答道:“是。”
还没等柳皓轩转身走出几步,罗敷的声音传来:“大人,你可知秦相爷家现在如何?”话刚出口,她顿时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话一说不是暴露了自己么?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干嘛要管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呢?不是很可疑么!
柳皓轩带着一丝疑惑转头过来:“你也知道这事儿了?”
罗敷怯怯的,小心的选择措辞:“奴——奴婢也是在街头巷尾听人谈起过。”
“说起这事,倒的确是一桩奇谈。当年秦小姐嫁给宫家三公子的时候,在京城内外都被传为美谈,可仅仅一年左右,她就香消玉殒,实在是可悲。据宫家人说,秦小姐是因染上急症,很快就去了,前后不过半月,而且离世之前没有什么征兆,大夫都以为她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进行治疗观察,可不想一天晚上,体热不退,慢慢开始说起胡话来,不久就去了。秦家人因为女儿离世之前宫家没差人通知,致使秦相国无法见到女儿最后一面,至今仍然耿耿于怀。”
宫染夜!罗敷心头几乎恨得呕出一口血来了。你害的我背井离乡,不能与亲人相聚,我一定要把如今所受之苦百倍偿还于你!
“你忽然问起这事是何意?”柳皓轩不由得有些疑惑。
“没事……没什么。”罗敷忙掩饰道,“奴婢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柳皓轩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只留下飘忽的衣袂在眼前随风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