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月余,罗敷每日在这座名叫芳竹小筑的别院里等待着外面的消息。这期间,栾培礼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是把她送到这里的第二天,给她带来了生活用品,为她买了一些换洗衣裳和食物,还带来了一位名叫素素的侍女,这个姑娘比罗敷年纪要长,约莫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态度也较为老成一些,不过倒显得十分沉稳干练,一看就是太太、夫人身边得力的心腹丫头。第二次来时,带了一包银子,吩咐素素好生照顾她。不知怎的,罗敷觉得自己看素素接下那包银子的时候,倒有几分自己真被包养了的感觉。
罗敷心里疑惑,不知道素素是否清楚她与栾培礼的真正关系——其实两人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看在他对罗敷竭力相助的份上,也应该算作她的恩公了。不过素素的确是个懂事明理的丫头,眼里很能容得下事,对主子的事,看在眼里,从不惊讶或议论,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表现出来,总是沉默而迅速的完成任何吩咐。罗敷觉得,正是她有这样的秉性,栾培礼才放心让她来侍奉吧。
最后一次栾培礼来看她,告诉她了一个消息。说是宫家的人仍然在京城四处搜寻罗敷的下落,不过一切都是在暗地里秘密进行,目前为止,包括秦家应该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在宫家了这件事。罗敷知道人为什么只在京城里寻找,因为显然,她这样只身一人,又没带任何财物,绝不可能走得太远或长期在外生活,因此宫家人似乎很是笃定,一定能把她找出来。罗敷也知道,若不是宫家人没有想到自己有了栾大公子的帮助,或者说,因为这小筑是栾家公子的别院而不敢侵犯的话,她可能早就被闯进来的宫家家丁搜走了。
正在愣神间,突然听见外面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便看见素素忙跑进来道:“姑娘,公子来了。”素素一直称罗敷为姑娘,虽然罗敷的打扮显然是个有夫之妇。
栾培礼很快走进屋内,取下斗篷扔在了坐榻上。紧接着端起了一碗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罗敷的声音掩饰不住紧张:“外面——可是有什么不妥了?”
栾培礼停歇了一下说:“宫家人找上秦府去了。”
虽然明知道有这一天,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终于忍不住了——”罗敷喃喃道。
“是啊,终于沉不住气了,也难怪,宫家人不可能放弃寻找你,而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你有我的帮助,只能对整个京城进行地毯式搜索,可还是毫无结果,他们一定觉得很纳闷吧?呵呵,可他们想不到,你在一个他们无法进入的范围内。”
“可是秦家——”
栾培礼打断他的话:“秦家你就不用担心了,你们家老爷子难道是吃素了?你放心,这事儿宫家吃了哑巴亏,在没有确定你在秦府之前,他们不敢向秦相国挑明你出逃的事情。今天我看宫染夜带着些人去了秦府,却显得满面春风,哼,丢了人家的女儿,这个做女婿的还这么若无其事的去拜见老丈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宫染夜没有向我爹明说?”
“怎么可能?我猜他应该是去摸摸底,而他带的那几个人,估计都是武林高手,在宫染夜和你父亲谈笑间,就已经把秦府搜了个遍了。”
“我们秦家也是高手如云,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他搜个遍。”罗敷轻轻撅了撅嘴。
栾培礼呵呵笑了:“也许是吧。”转而神色变得沉郁,颇有些梦呓般的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宫、秦两家相斗,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好戏呢。”
罗敷抬头望望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是栾家的儿子,栾家和宫家、秦家成三足鼎立之势,他能真心帮她么?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信任他了。
“娘子可愿帮在下一个忙?”罗敷现在已经离开宫府,又不能回秦府,自然不便称她夫人。而又万万不能称其真名,于是栾培礼便以“娘子”代称。
罗敷不料他有此一问,有些怔住了。旋即答道:“公子是妾身的恩人,无论什么事情,妾身都愿意竭力而为。”
“那好,”栾培礼沉吟片刻,仿佛在下最后的决心,“请娘子附耳过来。”
后宫里的景色永远都是那样妖娆而寂寞,仿佛那深深宫墙之内美艳而孤独的女子,用一世的眼泪和心碎去等待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男子。此时又是深秋,满山火红的枫叶,仿佛把半边天都映衬的发红,像是遥远的天边燃起来熊熊烈火,更像是那些孤寂的女子,被情爱烧疯的心灵。
在中庭皇帝的后宫里,柳凝烟绝对是一个最独特的女人。尽管她和其他女人一样,有着终生等待的使命。可她与她们等待的人是不同的,并且,她内心最纯粹的情,最疯狂的爱,有着单纯而执着的用意。她没有爱情,也不求荣华富贵,只是她想等待自己生命中的太阳。
当她面对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在中庭皇帝的后宫里默默忍受了一年,后妃对她的嫉妒与折磨,罗载玉不时对她的凌辱和亲密行为都令她作呕,不过,她还是忍受了下来,如果有必要,她会永远忍受下去,就是因为他。
“姐姐,”柳皓轩先开口道,虽然他身上阴鸷的气息太重,可当他面对柳凝烟的时候,却别有一种温情。“轩儿对不起你。”
柳凝烟缓缓抬起一双纤细的妙目,仿佛裹着无尽的哀思和忧愁。“怎么了?”
“圣上派我去江夏。后天动身。”
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刺伤,那亮丽的眸子猛地燃起了妖异的愤怒,脸颊一片酡红。“为什么!?我们在这宫里难道还不够安分守己么?!为了能把你留在身边,你每次来见我不超过一个时辰就离开,要想再见你也得足足等上月余。就是这样,他还是要拆散我们!还是要让你离开我!这贼人心机深沉不知廉耻!”
“姐姐,是栾乔渊将军提的建议,你知道轩儿在这宫中处处遭人白眼,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泪水无声的滑过细腻如瓷的脸颊,一只手神经质的抓住一个青花瓷茶杯,猛地砸向地面,留下一地苍凉的碎片。她颓然的倒在座椅上。
“姐姐。”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一句亲切的话语渗透进她的心田。“姐姐切勿忧思过度,轩儿此次去江夏,并非是流放或发配,而是去赴江夏太守之位。”
柳凝烟哀婉的摇头,泪水涟涟道:“对我而言,任何荣华富贵都没有你留在身边重要。”
“姐姐此言差矣,”柳皓轩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笑意,却显得极其阴冷,让人不寒而栗,“我心知姐姐与我一样,自从一年前被掳到中庭,备尝痛苦,难道姐姐以为轩儿除了这样默默忍受之外就再也无事可做了么?姐姐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我姐弟之所以没有像母后那样追随父王而去,完全是因为我们身上有必须完成的使命!这一天终于有了一丝眉目,我要离开皇宫了,江夏,你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么?如果我能掌控住一片自己的势力范围,岂不是就有复国的希望!”
罗敷怔怔的听他说完这一席话,纤白的手顿时反握住他的手:“不,轩儿,我已经想了很多很多,早就和当初进宫时不一样了。”她的脸上云山雾罩的笼着一层凄凉,“轩儿,当初在杀父之仇、亡国之恨的激痛下,你和我发誓复仇,与中庭老贼不共戴天。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是不恨,而是,你对我而言太重要,我不想也不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险了。卞国已破,旧梦早已成空,我也不想做回我的公主,只要你平平安安——”
“姐姐!”柳皓轩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而不可思议,他猛地抽出了被紧握的手,“姐姐,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姐姐说的是实话!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也不敢再失去你了!如果连你也离我而去,我今生也无任何念想了。”
“哼,”柳皓轩恢复了平素的冷静,脸上带着冷冷的神情,“姐姐,且不论复国一事未必就必输无疑,你不愿轩儿去成就霸业,难道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还保留一丝念想,而并非为轩儿或卞国祖业着想?”
柳凝烟一时无言以对,柳皓轩又接着说:“轩儿一向敬重姐姐虽身为女子,却一样对国家怀有赤诚的忠心,可不料姐姐今日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姐姐已经不是往日轩儿所敬重的姐姐了?可不巧的是,轩儿心中的执念仍未有丝毫改变!”
“轩儿——”柳凝烟痛苦的摇头,她何尝不想复国、复仇,可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去送死啊。
柳皓轩却似乎不能理解姐姐心中的情意,只觉得曾经被他视为知己和唯一信念的姐姐已经变了。变得他不理解了,不认识了!他一狠心道:“轩儿去意已决,姐姐多说无益,等轩儿成就丰功伟业,再来孝敬姐姐!”说罢,毅然转身拂袖而去,只留给柳凝烟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