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为了不让人看出异处,兼之在两人都受伤的那段时间,颐言干脆便颠倒了他们的行程,在日落之后,多数的船只都因为害怕看不见的礁石出现危险而将船只停泊靠岸,而这艘诡异的乌篷船便在黑夜中犹如在平底奔驰的骏马一般飞速疾行。而天色初亮,颐言便寻一个僻静的角落将船只隐藏起来,等到天黑之后再继续赶路。
对于生性就喜欢热闹的颐言来说,这种昼夜颠倒的日子还真是十分无趣。不过幸好兼渊在某一天醒了过来,颐言的压力顿时才减轻了一些。
不过在水面上坐船而行,倒也有一样好处别处是比不上的。
颐言对吃鱼这件事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偏执,可见天性这个东西十分的难以捉摸。即便是修成了人形,跟在苏璎身边这么多年周游列国,什么样的美味食材她不曾吃过。然而一听到等会要煮鱼汤吃,颐言顿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或许的确是太饿了,颐言也不像往常一样悠闲的坐在河边钓鱼,而是并拢双指往河中一点,几条鱼就被喷出的水柱自动冲到了岸上,其实有一条尤其肥大,差点砸在了颐言身上。
兼渊受了伤,此刻就懒洋洋的靠在一颗杨树上。他的飞剑就那么搁在一边,说也奇怪,这柄飞剑通灵,一旦有妖怪出现在侧依旧一定会发出嗡鸣声示警,唯独面对苏璎的时候毫无反应。
风景如画,碧水蓝天,在这一刻都像是一个随时会碎掉的梦境。
“苏璎。”
在女子快要阖上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在自己的耳畔传来了男子低沉的嗓音。含着深深,几乎要将人溺毙一般的欢喜和淡淡的失落。
兼渊侧过头来,看见白衣的女子如绸缎般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脑后。那张犹如莲花般素洁的容颜,越发像是开在水中盈盈欲坠。
“看来今晚可以煮一碗鱼汤了。”兼渊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颐言已经蹦蹦跳跳的拿着自己手中握住的几条肥美的草鱼走了过来。
兼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那天晚上煮的鱼汤分外鲜浓,虽然只是用简单的作料调味,然而把干粮泡在鱼汤里吃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更让兼渊称奇的,或许是小口小口撕扯着馒头浸泡在鱼汤里的苏璎吧。那样矜贵的女子,没想到也能习惯这样粗糙的食物。
那些遥不可及的距离,彼此带着的隔阂与秘密,在沉默的风里和浓香扑鼻的鱼汤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寸寸的瓦解着坚不可摧的壁垒。
“小姐,咱们总不能天天都吃鱼汤吧。”颐言眨了眨眼睛,“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宋公子不吃荤腥,我们的干粮也没剩多少了。”
苏璎虽然大病初愈般病怏怏的模样,然而到底是两百多年的主仆关系,一眼便看出了颐言的小心思,随即失笑道:“你自己嘴馋罢了,竟然还要扯到他身上去。”
颐言原本委屈的瘪了瘪嘴,刚想反驳,忽然又笑了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得小姐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宋公子么,今日个怎么又转性了,‘他’?‘他’是谁?”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兼渊假装咳了几声,没听到一般继续埋头吃着干粮,倒是苏璎抬一抬眉,“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去买干粮了?”
颐言立刻噤声,抿了抿嘴在一边掩嘴偷笑。
最开始的时候,这两个人似乎很多次都已经走到了某种分叉路口一般。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口说出妥协的话,说不定整件事情就已经走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步。一直沉默着,试探着,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客官,您要不要板栗糕?”
在一家普通的茶肆边,苏璎和颐言闲着无事,便出来转了一圈。兼渊受了伤,原本也想跟出来,只是苏璎懒懒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是想出门,让我救你一次,就算是扯平了?”
兼渊愕然,只得苦笑着作罢。
其实这不过是个极寻常的小镇,只不过靠近宁相江,所以倒也比旁的地方要热闹一些。行人三三两两的来往不绝,沿街也有一些从来往船只留下来的一些新奇物件。走了一圈觉得累了,这才随意找了间茶肆,又嘱咐伙计去蒸一些馒头。主仆二人方坐定,便听见有女子的吆喝声在耳边响起。
是个头上抱着蓝色碎花布的女子,大约三十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她吃力的抱着几个纸包,里面放的想必就是那些板栗糕了。
颐言将茶杯放回桌子上,倒是然有兴趣的看了几眼,她倒是挺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吃,随即出声喊了起来,“这里。”
那女子闻声赶了过来,将怀中的一个大包袱放了下来,细长的手指层层解开纸包,里面如珍珠色微黄的栗子糕块块分明的摊开在桌面上。颐言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香味扑鼻而来。
颐言欢喜的不得了,伸手就去拿了一块。那女子面上带着几分愁苦的神色,然而一见颐言活泼的面孔,一时间也露出了几分喜意。见她喜欢,便又从旁边拿了一小包给她:“姑娘喜欢,不妨多吃一点,这一盒是花生糕,一样好吃的禁呢。”
“多谢。”苏璎微微颔首笑道,然而抬起手去接那盒花生糕的时候,唇角的笑意却微微凝住了。
在对方不经意垂落的衣袖上,有几道鲜红的鞭痕。皮肤已经微微肿了起来,红褐的伤口宛如孩子咧开的笑脸一般。
“夫人,你没什事吧?”苏璎蹙眉,低声问道。
“我……我没事。”神色憔悴的女子一惊,下意识的收回了手,“姑娘如果喜欢这栗子糕,只要五文钱便够了。”
苏璎略略颔首,颐言已经机灵的从钱袋里拿出了一锭碎银子放在对方手中。那女子连声说着多谢,便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这位夫人,倒不像是寻常的农妇呢。”颐言貌似无意的说道。
正快手快脚往里面装馒头的伙计啧了一声,见四周无人,这才说道:“那是,据说从前是哪个府里头的小姐呢,只是那时候家里败落了,所以只得随便许了人家。如今娘家有个哥哥,说是考中了进士,眼看着是终于走起运来了。只可惜哟……”
“可惜什么?”颐言的唇角微微上扬,十分好奇的问道。那伙计见人家对自己说的话十分感兴趣,兴致也随之高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可惜丈夫却是个泼皮无赖。她丈夫姓孙,家里倒是有些财产,想必从前也是图了人家这一点,才把女儿嫁了过来。”
“谁晓得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原本有了孩子,还以为一家和和美美,公公一去世,丈夫就迷上了赌博,成天在外头花天酒地,多大的家产也架不住这样挥霍啊。没钱了喝醉了都回来打老婆,还逼着妻子和娘家要钱,真是可怜见的。”
苏璎抬起头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了一抹饶有兴趣的光芒。如果是寻常,或许说不定,她会请刚才那个女子去自己的红尘阁中坐一坐吧。
那个女子身上,有着那样强烈的不甘和执念,哪怕就连步履蹒跚的背影,都像是在无声且用力的控诉着什么。
“孙夫人。”明明已经走出了上百步的距离,然而女子的低语声却像是就在耳畔响起一般,妇人惶然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坐在茶肆中的女子正望着自己的方向,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茶盏,“孙夫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妨直言。妾身,名唤苏璎。”
妖……妖怪?白衣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很快就和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丫鬟一起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怀里抱着几包板栗糕的女子陡然一颤,几乎抱不住那几样点心,踉跄的往后退去。
怎么可能……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也没有高声疾呼,那腔调韵律都十分奇特的声音就像是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回响的一般,清晰可辨。
她再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一路往自己的家里狂奔而去。
店小二说的那些话,此刻却无比清晰的从心头显现了出来。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的事了,孙斌前来提亲的时候,最值钱的不过是一块绒布上放着的一对白璧。那对白玉后来换了十五两银子,让自己的哥哥顺利的考中了科举。
“红柚,是爹娘对不起你啊。”
年迈的母亲抱着自己失声痛哭,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看见原本辉煌的家世早已经走到了尽头。断壁残垣,如果自己不肯嫁,到头来,害的不过是双亲罢了,她微微笑了起来:“娘,您哭什么……女儿是要嫁人了,这是件好事啊。”
母亲颤抖着抱紧自己在怀中,一张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色。那不过是个打铁的男人罢了,自己的女儿从小养在深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假如不是家境陡生变故,自己又怎么会愿意将女儿许配给那样一个粗人。可是……时事逼人,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娘,您别担心,做女儿家的,说到底还是要嫁人为妻的。孙斌他虽然是个打铁的,但是人却老实的很,女儿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我苦命的女儿啊。”即便是女儿的柔声劝慰,母亲终究还是泪眼婆娑的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凉:“假如不是你爹经商失败,娘原本是想将你许配给刘员外家的公子。只可惜今时今日,人家又怎么可能再答应这门婚事。早知道……早知道”
“娘,别说了。”女子已经擦干了眼泪,缓缓站起身来:“爹爹经商失败,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十七年来,你们对我从没说过一句脏话,没有弹过我一指甲。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能嫁出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将来,只怕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那些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还有劈啪作响的鞭炮声,以及颜色殷红如血的那件嫁衣。最开始的那几年,孙斌对自己确实是不错。虽然为人相貌才学都不过一般,但是既然能对自己好,她也就不再敢做更多的奢求。
然而不过是几年的工夫,那个原本憨厚的男子渐渐的变了。他迷上了赌博,家里原本的一点积蓄全都输光,最终就只能酗酒。一喝醉了就开始打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敢反抗就会越打越凶。
“娘。”躺在**的孩童似乎瑟缩了很久,一看见女子推开门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他用小小的手抓住娘亲的衣襟,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爹他刚才回来了,四处翻了一遍没找到钱,就说他今晚再回来。如果娘不给钱给他,他就要打死我们两个。”
身着蓝色粗布衣服的女子脸上的血色陡然退得一干二净,过了半晌,她才俯下身抱着自己六岁大的儿子,一字一句的安慰道:“没事的,爹爹是唬人的。他不会打死我们,他是你爹啊。”
然而,即便是幼小的孩童都不再相信这句话,一直在娘亲瘦弱的身躯内嚎啕大哭着。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哄着孩子入睡,女子挣扎着站起身来,准备把丈夫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干净,然后又转身回到厨房开始烹煮晚餐。
没事的,到底是自己的丈夫,况且……虎毒不食子,他虽然喝醉了之后就爱打人,但是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不过一时气话而已。不停的这么安慰着自己,妇人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摘菜的那双手,却不停的在抖动着。
“吱呀”一声,有谁推开了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院门。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投出犹如野兽一般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浑身的酒气,一双眼睛浑浊无神,像是个死人般冷冷的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
“钱呢?”比噩梦还要恐怖的声音,在薄暮时分,无声无息的回荡在空空的院子里。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呢。”黑夜之中,白衣的女子蓦地发出了这样奇异的叹息。今夜是朔月,云层中一痕如钩的月亮像是一只微微闭起来的眼睛。
然而,就在女子雪白的肌肤上,那一线血色的印记陡然发出了黯淡的光。
苏璎的身子一颤,似乎有些畏惧寒冷一般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在素白的长袖之下,素白的手臂上红色的那一线在此刻已经蔓延了几乎整个手臂。那种奇异的晕眩和疼痛就像是在心口发出的讯号一般,做出无言的催促。
半晌,白衣的女子望着推开的窗栊,就像是风一般的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在一户普通的村民家里,男子粗鲁的叫骂声中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啜泣。
“钱呢?你娘家上次不是给了钱给你么,快给老子交出来!”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那是一家还算敞亮的独门独户的小院,然而四处已经隐隐显出破败的痕迹。从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来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拽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毫不留情的殴打着身材瘦弱的妇女。
“那是给儿子上私塾的钱,那笔钱你都要拿去赌,你到底还是不是人!”瘦弱的女子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啜泣,一直忍气吞声的女子站起了身,似乎想推开门夺门而逃,她的脸上带着伤心欲绝的神色,然而此刻却也多了几分坚决。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自己在忍气吞声。即便嫁的丈夫是这样不堪的人,即便是时时都要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和恶语相向,可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她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弱女子而已,娘家对自己也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不跟着丈夫,自己又还能去哪里呢?
可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被世人耻笑也好,她一定要离开这个男人。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逃开。发了疯一般的推开眼前的人想要闯出去,细长的手指明明都已经触碰到了门闩,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制止了女子的步伐。
一直被母亲藏在床下的孩子瑟缩着看着眼前疯狂的一幕,父亲用力的掌掴瘦弱的母亲,甚至把她推倒在地,不停的用脚揣着母亲的腹部。然而蜷缩着倒在地上的女子用眼神制止了快要哭出声来的儿子,用嘴型说,躲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
然而过了许久,外面.争吵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越发激烈。孩子渐渐止住了抽泣,小心翼翼的从床底爬了出来。
然而还没回过神来,男子的手已经死死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一边强行拽着幼童往门外走去。孩子被父亲铁青的面孔吓得哇哇大哭,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走进庭院,就看见母亲正准备推门而去,孩子立刻大哭起来:“娘……娘!”
“走啊,你个贱婢。”男人的脸上露出一股狞笑,“你有本事再走一步,我就当场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