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1 / 1)

红尘一只妖 沈淮安 2637 字 8个月前

“恐怕也是强行调动了自己体内的灵力,才会造成这样的损耗吧。”颐言将自己方才检查得出的结果说了出来,然而看着眼前人摇晃的身躯,她蹙眉道:“比起小姐,宋公子……只怕你自己的身体,更加让人担忧吧。”

“师父刚才已经给我服了渡厄金丹,大抵还能勉强再支撑一下。”似乎全不在意自己的事,兼渊只是焦灼的注视着苏璎紧闭双眸的面孔。

渡厄金丹……颐言诧异的抬起头来,心底陡然一惊。那是修道之人在面对雷劫之时所炼制的丹药,服下之后便可增加一百年的修为,只要能抵过雷劫便可白日飞升,所以渡厄金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圣品。

“竟然需要服用那种药才能压制伤势么?”颐言抬起头,苦笑出声:“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样的任性。”

兼渊只是笑了笑,伸手帮助颐言扶起还在昏迷之中的苏璎。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就像是忽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般。

从今天开始,他就不再是龙虎山的弟子了。师父给了他不被门派和自己束缚的自由,让这个唯一的弟子,在人世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道”。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面目清丽的女子,他微微垂下了眉睫。

船行水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有波浪的摇晃。

隐隐约约听见有水鸟的声音,转瞬便消失在了远处。朦胧的烛光在眼前出现了幻影,像是一分为二的在眼前虚晃着。隐隐听见似乎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然而想要凝神细听,却又只能听见一片含糊不明的响声。

苏璎费力的用手臂撑起身躯,慢慢的扶着床榻坐了起来。漆黑的长发无声无息的散落在肩后,越发衬的她的面孔犹如玉石般白净。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苏璎却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很久之前的铂则王都一样,她从山崖上不慎坠落,然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法力尽失。

只是,现在身上的法力还在,只是微弱的宛如游丝一般。想要出声呼唤颐言,然而嗓子却无比的干涩,苏璎的双手缓缓握拢,眼中显出一种奇异的色泽。

已经……到了极限么,她颤巍巍的撩起衣袖,果然,红色的线已经走到了手臂的尽头,宛如一条蜷缩的毒蛇般对准着自己的脖颈,作势欲扑。

“小姐。”有人掀开了帘幕,声音里饱含着欢喜。

苏璎缓缓转过头去,才发现是颐言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她将脸盆放在一边,立刻凑近按住了苏璎的肩膀。

“|你才刚醒,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再好好歇一会儿。”

帘幕被打开的刹那,隐隐听见了波涛的水声,静谧而从容。颐言将浸在盆中的毛巾拧干,替她擦拭了脸上的汗珠,又起身准备去倒水。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去殷国的船上呢。”颐言将茶杯递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苏璎的脸色,这才说道:“总算是醒了过来,可急死我了。”

“是么,我睡了很久么?”苏璎微微笑了起来,小口的啜饮着杯中的清茶,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再次向将夜借去了力量,遭到的反噬就会更加严重。等到属于自己的神智彻底消失之后,没有肉身的将夜就会在自己的躯体之中重生吧。

“都有好几天了呢。”颐言低声说道:“你们两个啊,可真是急死人……”

“再去给我倒杯水吧。”苏璎垂下眼睫。

“嗯。”颐言点头应了一身,然而转身的那一刻,她却听到背后响起了低低的叹息声:“我只记得自己挡住了那些天雷,然后就再也没有意识了。我们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兼渊呢?”

颐言有些无奈的转过身,歪着头一副十分愁苦的神色。她的外表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女童,然而那双眼睛却显得分外沧桑。将手中的茶杯再一次递出去,颐言也就不客气的说教起来。

她坐在床榻边,抬起头:“你总算是先开口问了,否则我都替他叫屈。”

“他用了缩时之术。难怪法力会强横到这个地步,不过就连我也知道,所谓的缩时就是靠燃烧自己的寿命来获取力量,他这个样子……说是拼命也不为过吧。”

“缩时?”这一次,就连苏璎都变了神色。从他闯回两仪微尘阵的时候自己就看出来了,他的法术似乎在极端的时间了提高了不少,然而虽然心有疑惑,却万万没料到竟然是缩时那样两败俱伤的术法。

“他现在情况如何了?”苏璎有些焦灼的问道。

颐言摇了摇头,劝慰道:“倒是没有和你一样昏迷不醒,不过……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你再歇一会儿,我再带你去看看他。”

然而看着苏璎的目光,颐言知道自己这番话算是白说了。她认命似的起身,扶着苏璎往外头走去。或许小姐自己都还不清楚,这个人在自己的心底,到底占据了一个多么重要的地位吧。那么,让她看一看也好。

与其一直这样逃避下去,不如看清自己的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艘小小的乌篷船似乎被颐言施展了法术,里面的空间倒是宽阔。掀开帘幕之时,青衣男子靠在桌子上浅眠的样子映入了眼中。苏璎的手陡然一僵,过了片刻,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苏璎想起兼渊的脸来。不是现在这样日渐削瘦的样子,而是在很久之前,他背后束着一柄长剑,站在寒山寺的门外等着自己。他们也曾并肩为寻找邪魔而苦恼,那段时光里像是处处都埋伏着刀光剑影。无处寻找行踪的妖魔在暗处冷冷的看着他们,然而两人却始终一筹莫展。

他微微皱起来的眉,还有清朗而温暖的声线。那是他们曾经相处最久的时日,彼时苏璎还不曾陷入这样两难之地,他的师门也不曾逼迫他对苏璎刀剑相向。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的阻隔。

无论是悬殊的身份与不同的种族,离他们都那么的遥远。然而转瞬之间,命运设下来的蛛网早已经一分分的收拢,身在红尘,牵一发便动全身,他们都是无可奈何的飞蛾,最终只会被无形的大网困死其中。

“宋公子虽然喝酒,但是酒品倒是很好,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经看见他坐在你对面,一杯杯的饮尽了你曾经送他的梨花酿。他收在一个葫芦里,平日珍藏着,虽然不说,然而那香味我可比任何人都熟悉。我想,他大概以为是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元神都被人震散了,我想,他或许是以为自己等不到你凝定魂魄的那一日了吧。”

他曾经说过自己是正一教的人,所以不忌荤腥,可以喝酒。可是苏璎记得,他从来不是嗜酒之人,虽然可以食用肉食,他的饮食却和自己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吃一些清淡的小菜。那样的一个人,究竟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坐在自己面前,一杯又一杯的喝完了那一壶梨花酿呢?

“他整日不眠不休的照顾你,有时候实在是困了,就在旁边的小塌上睡一会儿。醒来了之后就坐在你旁边念你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和招魂似的,听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平日瞧见他都是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没想到还有那样痴情的一面。”

“可是他身体毕竟也有伤在身,那样的不眠不休,又不肯好好静下心来为自己打坐疗伤,按照凡人的说话,那样不要命的样子,只怕就是要油尽灯枯了吧。有时候没有法子,我只得趁着他不在意的时候用法术让他睡一会儿。但是他到底是修道人,不过也就一两个时辰罢了,醒了之后又坐在你身边低低的念你的名字。”

颐言半敛着眉目,絮絮的说起这些日子自己所看见的一切。那些担忧与恐惧,在这一刻都化成了一缕叹息。这样的用情至深,又还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苏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见颐言站起身来像是要为自己倒一杯茶,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空茫茫的,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她以为总有一日,自己终究会忘记的。忘记寒山寺那一日萤火虫如飞雪而来,忘记在青勉王都那一夜,他低声说我不会让你孤身上路,也会忘掉在迷阵之中,他御使飞剑破空而来,一张脸上满是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曾以为,终究都会忘记的。

苏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她的面孔带着一种苍白的疲惫,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英气勃发的男子。

“这样透支自己的精力,只怕就算能醒过来,身子也会大不如前吧。”颐言再一次叹息了一声,看来兼渊最后用燃烧自己的元神那一幕的确让她十分震惊。然而苏璎始终微微低垂着眉眼,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言不发。

颐言沉默了半晌,自后说道:“我在前头熬了粥,想必差不多也该好了,现在为你盛一碗来可好?”

苏璎没有说话,颐言无法,只得悄然走了出去。

苏璎静静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外头像是有哪个渔家女在唱歌,隔得不远,被河流发出的哗哗水声一冲,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悠远与飘渺。或许是已经快到殷国的地界,这里的女子才敢在船头放声歌唱。那样清丽悠扬的歌声,宛如一朵火红似血的花。

“郎君此去音信渺,山水迢迢路遥遥。何日逢君风雨夜,寒镜如霜羞来照。”

那样活泼天真的声音,应该适合唱更直白而热烈的一首歌。然而纵然此刻反差奇异,却也不是不好听的。那首歌,想必是说男子将要远行,那个独守空闺的女子才会这样欲语还休的说道,你何时再来见我呢,到了那个时候,我想必已经年华不再,甚至都不敢再对镜理云妆了吧?

岁月一直都是这样匆促,对凡人来说更是如此。百年的时光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而对这些人来说,短短二十年,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便已经走完了大半。所以才如此害怕,如此恐惧。

而时间……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天地悠悠,万载无痕。她纵然有数千年不老的寿命,终究还是有一天要化作灰尘而去。到了那个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荒凉和无奈?

她忽然有些明白伽罗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是……是在害怕吧。伽罗比自己更早一步明白,自以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他们,其实和那些凡人一样,心底在期盼和害怕着同样的东西吧。

因为恐惧和害怕未知的改变,所以才用冷漠与防备做成盔甲,就因为拥有那么漫长的寿命,才误以为这燃烧而肆意的爱情,不过是短如流萤般的存在。时间一定会无情的抹去一切,然而执迷下去的话,现在就已经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停的伤害和躲避,仅仅只是因为在害怕自己的内心而已。将夜……你当时,嘲笑的就是这个么?

然而,即便是短促有如烟花一般的燃烧,却在某些时候,也会获得永恒的祭品啊。伽罗,曼陀罗阵生生不息,你的孽障,又要到哪一日才能解脱。那么,我呢……我是否也会成为无数供奉的祭品之一?

这一刻,女子的神色异常仓惶和软弱。

“你在想些什么?”苏璎霍然抬起头,却看见原来是沉沉睡去的兼渊已经张开了眼,此刻侧着头看着自己,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低声说:“外头在下雨对不对,这样轻的雨声,如果不是落在船篷上,我也听不出来。”

“我扶你出去看一看。”苏璎说道。

兼渊没有拒绝,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反而是才苏醒的苏璎比他更有精神一些。男子的一张脸苍白如纸,连嘴唇都透着一种骇人的青白,因为焚烧了自己的元神,虽然在最后一刻冲出了两仪微尘阵,但是到底损耗巨大,更何况在这两天里不但没有好好休养,反而透支精力来照顾苏璎,他的身体……应该也弱到一种地步了吧。

船头的风很大,两人才刚刚掀开帘子,倒卷的风就将两人宽大的袍袖吹得飒飒作响。的确是下着濛濛细雨,无声无息的吹到人的脸上,丝毫都感觉不出来。清澈的江水倒映着碧色的山峰,茂盛的水藻像是摇曳的手臂在水底自由的伸展,船行水上,犹如是无意中驶入了一副画卷一般。

苏璎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不远处也有一艘小小的渔船往自己相反的方向驶去。坐在船头的女子还在哼着那一首曲调哀婉的小调,然而那眼神却分明如此欢欣喜悦。

“怎么连伞都不拿?”兼渊顺手拿起放在一侧的一柄湘妃竹十二骨纸伞撑在女子头顶,含笑说道。

“为什么……还要回来?”那样轻的声音,就像是此刻落在船身发出簌簌声响的雨声。然而,苏璎的眼神却是凝定而固执的。

兼渊轻咳了两声,眼底的笑意却愈盛,“这个时候,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回来么。”他的视线转到青碧的山水之中,放眼望去,浓淡不一的青与翠像是占据了整个天地一般,在这样的地方,连人的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我们究竟能拥有和占据什么呢?无穷的财富,还是锦绣的河山。人的生命短如流萤,在这样转瞬即逝的生命中,我不过是听从了自己的心声罢了。”

“兼渊……”苏璎愕然的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原本锋利的眼神此刻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宛如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陡然间挣扎着开出了喜悦的花朵。

她一直在红尘之中苦苦追寻的东西,此刻似乎就这样静静的躺在自己的手心里。

苏璎曾经云游列国搜寻自己所需要的爱恨情仇,然而这次毕竟是第一次来到殷国。那个传闻中历代都由女王当政的国度,据说国民有着奇异的风俗与品性。那里的男子对女子尊重有加,不同于楚国贵族的礼教束缚,出身高贵的千金贵女时时在自己的宅邸中举行盛大而奢华的宴会,邀请各地的青年才俊云集一堂。

甚至高居庙堂之远的女王,也会在自己的王宫中召开这样的宴会。能够得到女王的邀约,一直都是这个国度中所有人最高的荣耀。远离其余六国而偏安一隅的殷国女王,似乎是十分受到百姓爱戴的明君。

颐言絮絮叨叨的说起假如不是苏璎受了伤,或许这次去往殷国应该会有不错的收获呢。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笑了笑,眼神清冷而沉郁。

因为两人都受了伤,颐言不敢再请渔夫帮忙,所以干脆花钱买下了一艘宽敞的乌篷船。然而缺少划桨的船夫到底不妥,所以她干脆在船底施了法术,让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藻在水底犹如一只只托举的手臂一般载着这艘船飞速的往前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