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他却从外面莫名奇妙的带回来一个弟子。虽然袁褚峰上人人称你为大师兄,可是你这大师兄的尊荣,到底还保得了多长的时间呢?”看着男子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那怪物仿佛更加得意起来。
是的,它就是逸辰,也是这世上任何人。邪魔最开始便是由死人不甘的怨气凝聚而出,人心深处的贪婪与罪恶又不断孕育着它,它能看透任何人心中隐秘的欲望,只要有欲望与邪恶,邪魔就永远不会被消灭!
“无稽之谈。”冷冷的,男子出声反驳,可是一张脸已经苍白,“师弟天资聪颖本来就在我之上,师父倾囊相授也是理所应当。师父教他的,也一并教给了我,素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对方竟然幻化出了一张面孔,那样清俊素雅,连看他的神色都一模一样,淡淡的疏离,却欲言又止,“可是师兄,你可曾看我与师姐一视同仁?”
那是云鹤的脸,他的面孔浮出淡淡的笑意,静默的隔着虚空凝望着逸辰。男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抓住铜钟甩入抽屉,再狠狠的往前一推。那是他隐秘不能对人言的心事,任何人,都不该知道!
那个原本极力想要蛊惑对方的声音随着抽屉被合拢的刹那消失了踪影,然而随着男子的身影渐渐走远,那个尖利的声音竟然疯狂的笑了起来,在方才突然暴怒的刹那,这个男人的心底露出了多么奇特的情绪啊……“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你总算是好了。”云鹤醒来时候便听见逸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额头上的毛巾立刻被人换了下来,有人小心的将他扶了起来,鼻翼翁动,清晰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山峰中尚有寒风徘徊不去,在昏迷的意识中,依稀听见一个极温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云鹤一惊,睁开眼睛的刹那便看见一抹瓷白,那是一碗褐色的药汁,逸辰从背后扶着他,又用左手端起瓷碗递到自己唇边,低声说道:“醒来便好,这药再服上几次,你的病大概便好了。”
“这么大的人,性格怎的这样执拗,生病了瞒着做什么。”微微抬高手,就着对方扬起脖颈的弧度不让汤药流出来,专注的看着云鹤喝完了,逸辰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指责起来,“幸亏在后山找到了玲珑草,否则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后山?”云鹤有些茫然,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山的时候便听天府老人说过,袁褚峰占地极广,是连王赏赐给自己的一座封地吧。然而后山陡峭难行,更有毒草虫蛇遍布,一般严禁门人往后山去,他蓦地反问“你竟然去了后山。”
“嘘。”逸辰微微笑了起来,将药碗放在一般的桌子上,这才回过头来对云鹤解释道:“后山之所以为禁地,据说是因为师父的妻子就是在后山失足而亡的,为了纪念亡妻,也为了让其余人免遭此祸,所以才将那里划为禁地。”
“这事可千万别叫师父知道了,否则一定要责罚我的。”他轻轻为对方掖好被角,低声说道。
云鹤的眼神一变,半晌后才极轻的笑了笑,低声说:“好。”
那一日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其实多半时间彼此都是沉默的。云鹤终于肯谈一谈他的过去,然而那种过去逸辰其实多半已经猜到。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这样冷冽的眼神,也不会有这么强的戒备之心。
他出身楚国的贵族,只是楚国当年拔除王谢两大门阀贵族的势力,难免有牵连到其他官员。他的父亲曾经是谢氏的学生,谢家当年的族长野心勃勃,一心希望谢贵妃诞育皇子继承王位,所以临阵倒戈与楚王联手铲除了王氏。
而谢氏最后的命运,却并没有比王家好多少。
云鹤的父亲便是在这场清洗运动中被牵连的官吏,当时楚王专政,痛恨从前所有依附于王谢两家的官员。云鹤被人连夜带走送到陌生的乡下生活。他原以为自己会这么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谁料却被天府老人带到了魏国,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外头的日光正好,高大的梧桐树筛落斑驳的光影投在窗纸上,像是一幅静默盛开的水墨画。隐约有蝉鸣声声,越发衬得空山清寂。
可惜这样静好的时光,终究短暂。
第二天的下午,天府授课完毕之后,忽然叫住了逸辰。云鹤因为病着的关系所以不曾前来,倒是海安满怀忧虑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老人叹了口气,眉宇间隐隐有忧虑的神色,“你这几日可是去了袁褚峰的后山?”
“后山?”逸辰一愣,袁褚峰的后山是这里的禁地,天府老人一向明令禁止他们进后山,但是……男子摇了摇头,“师父,徒儿不敢擅闯禁地。”
“没去过便好。”老人叹息,迟疑了一下,这才说道:“那个地方……,你们无事不要靠近那儿。辰儿,我瞧着你这几天心神不定,究竟是怎么了?”
逸辰吃了一惊,看着老者关怀的眼神,半晌也说不出话来。邪魔?他的心底闪过一缕嘲讽的笑意,师父,我的心底就已经住下了邪魔,你可曾看出来?
“多谢师父关心,只是师弟染了风寒,我一直在照顾他,所以才疲倦了些吧。”男子回答。
“那便好,你先去忙吧。”老人挥挥手,露出了疲倦的神态。就算是再有鬼斧神工的技艺,可是事到如今,岁月已如刀戟加身,让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年迈衰老,再也不能似从前一般精力旺盛了。可是,自己的衣钵,究竟该要由谁来传承呢?
望着逸辰的背影,老人的心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倦意。
“对了逸辰……”天府忽然唤住了男子,皱眉说道:“王都最近传来消息,说是要在国内宴请出名的工匠和艺者同台竞技,在机关术上你造诣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然而这一次,我却有些迟疑。”
“师父是想要师弟与我一同前去么?”兼渊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恭敬的说道。
“不。”老者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沉痛和不舍,然而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缓和的余地,坚决而冷锐,“这一次,你们师兄弟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前去王都。兼渊,你也知道师父年纪已经老迈了,无论如何,技艺与盛名的传承都需要靠你们二人。但是,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天府老人,也只能有一个人来继承我的名号。”
“一切听凭师父决议。”逸辰心中一动,师父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他自幼跟随在老人身边,自然知道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如果不是师弟的缘故,那么自己毫无疑问将继承天府老人的衣钵,无论是这座连国国君亲赐的袁褚峰,或者是他在七国之内享有的声名与地位。
然而……师弟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异数。即便是师父自己都不曾料到,在自己快要行将就木的时候,竟然还会发现这样天赋出众的弟子吧,犹如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便一定会大放光彩,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你们两个人,其实都是我的得意弟子。”天府的声音波澜不惊,但是逸辰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说明师父的心底其实也乱得很。
“去吧,我只希望你们师兄弟二人能够一直如此和睦。”老人招了招手,疲态尽显。逸辰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恭敬的转身离去。
师父……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啊。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循环,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开始着实准备了呢?
逸辰绝口不提这些事,云鹤虽然隐隐听到风声,但他素来不在乎这些虚名。出身贵族世家,看见那些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随时都会倾倒,反倒比常人更容易放下。
袁褚山依旧维持着往昔的平静,山中不知寒暑,有时逸辰也会幻想,或许十年、百年……一切都可以像是现在这样。师父永远做不出抉择,师弟与师妹都陪伴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
“他果真要在这里挖一座池塘?”海安大吃了一惊。袁褚山不远处倒是有个瀑布,可是在山谷之中挖凿池塘容易,引来水流却是难度不小。如此耗费财力物力的事,就因为凌云鹤想在夏天的时候赏莲花?!
看着海安怒气冲冲的样子,逸辰不由失笑,“你这是干什么去?”
“真是见鬼,你们也由得他胡来。我也和爷爷说去,家里再有钱,也不是这个用法。”海安气鼓鼓的甩开逸辰来拉自己的手,十分愤慨的说道,“我上次瞧见一根碧玉簪子好看,爷爷都舍不得给我买,如今竟要为了他在山上挖出一口池塘来,真是莫名其妙!”
“你真是小孩子脾气。”逸辰再度笑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的师妹,面如冠玉般清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缕淡淡的笑容,“师弟画了那么多张图纸,你当真便以为他是白画的么?你日日游山玩水的时间,人家可是走遍了整个王都设计宅邸,那些钱,难道不够他为自己挖出一口荷塘来?”
“更何况,师弟他,本也就极适合莲花,不是么?”
“师兄……”海安看着眼前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你们都是魔怔了么,全都这样向着他。”
“你呀,难道还要和师弟吃醋么?”逸辰哈哈大笑,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海安的身上,女子终于起疑,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在不远处,分明有白衣黑发的男子不疾不徐的从前面走过,时不时的停下来握着纸笔测量绘画着什么。
一切从那一日开始,便已经逐渐显露出预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