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厌恶别人碰触自己的云鹤一怔,对方的手指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伸手过来衣袂带动的微弱气流都有淡淡的佛手香,全然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不适。原本别过头的云鹤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任凭对方温柔冰凉的双手在自己皮肤上感知温度。
“烫得厉害,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扶着师弟在床榻上躺好,逸辰有些苦恼起来,“师父住在因为不喜有人打扰,所以才特意选在袁褚峰上定居。这个时候去请大夫,恐怕也麻烦得很啊。”
“怎么会病成这样子?”即便担心,逸辰还是忍不住指责起来,“如果不是我今天看出异常,你就要一直这么瞒着么?”
“熬一碗姜汤便好了,师兄不必担心。”或许是对方的声线温柔清浅,又或只是真的太倦了,云鹤不自觉的阖上了眼睑,低声说道。然而,即便是在呵斥自己,那种背后潜藏的温暖依旧熨帖,丝毫不让人觉得反感。然而这种久违的,甚至是陌生的关怀,忽然让云鹤胆怯起来。
“那怎么行……”逸辰皱眉,看着男子逐渐陷入睡梦中的面孔,眼中倏然闪过一缕笑意,“不必担心,有我在这里。”
云鹤没有说话,看来似是真的睡着了,逸辰叹息了一声,替对方将被角掖好,在床边怔怔的坐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带着淡淡的灰,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清云层背后的日光。山河寂静,只有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因为高热而发出粗厚的喘息。
逸辰的手指再次搭上对方的额头,微微俯下身想说些什么,然而披肩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仿佛将两个人与外界完全的隔离了起来。看着云鹤清俊的面孔,逸辰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离。
窗外有不知名的雀鸟扑打着翅膀停在窗台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逸辰一惊,快速的抽出手站了起来。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下来,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回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那一刻,那一刻,看着沉睡中的云鹤,他竟然觉得心脏里升腾起隐秘而炽热的欲望!
天啊!他在做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男子伸手捂住心口,一张脸血色尽褪,跌跌撞撞的推开了门。
然而,就在男子转身离去的刹那,原本歪着头昏睡的云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有些失神的伸出手搭在自己的面颊上,那一刻,分明有什么温柔的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带着湿润的呼吸从耳畔吹过。
薄暮残阳,隐约有不祥而凄厉的鸦啼在远处响起,云鹤再一次默默的阖上了双眼,然而紧紧握拢的左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激烈起伏。
逸辰从前也看过几本医书,和师父相识来往的都是鸿儒饱学之士,其实也不缺精于医术之人。他自幼耳濡目染,为人又聪明伶俐,触类旁通之下,倒是对医术也略有涉及。
师弟想必是突发高烧,只要服下几贴退烧药便好了。然而刚刚自己在药方之中翻找了半天,多数只剩下一些人参补品,从前自己服用过的草药竟连一株都找不到了。万般无奈之下,逸辰还是决定前去后山碰碰运气。
袁褚峰地势并不算高,而且后处因为是禁地,所以草木生长旺盛,玲珑草生性奇特,喜阴不喜阳,在后山那样的背光处,说不定就能找到玲珑草,那种草药能让人迅速退去高热,否则一直这么烧下去,等到请来了医师,恐怕师弟的身子也会吃不消吧。
可是……师父曾经明令禁止过,后山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地方。师父甚至曾经在山外设下过迷阵,即便现在的自己早已经可以解开那座迷阵,但是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想要闯进去的念头。
只是这一次……如果不进后山寻找玲珑草,只怕师弟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吧!
逸辰眉头一皱,决定还是先瞒着师父偷偷潜去后山再说。打定了主意,逸辰也不敢再耽误下去。趁着中午天府老人午间休憩的时候,背着一个竹篓便悄悄往后山去了。
连国崇尚工艺,就犹如楚国崇敬诗书一般。所以楚国的读书人分外受人尊重,却看不起手工匠人一般,连国的情形却恰恰与之相反。这里的手工匠人层出不穷,对铜铁的锻造,桥梁与宅邸的设计,以及各式工具的创造与研发……都是连国工匠们的职责所在。
师父作为行业中的翘楚,声名之盛甚至上达天听,因为设计出便利水稻灌溉的水车,甚至连国的君王都为之赏识不已,亲自询问天府有何请求。而德高望重的老者,最终请求恩赐连王将袁褚山赐给自己作为隐居之地。
一边拨开身边齐腰高的荒草,逸辰一边回想着心事:师父的确是淡泊名利,然而那也是因为享受过烈火烹油般的富贵与权势之后,才决定隐居在此地吧。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呼吸着山林中清冷的空气,逸辰的一颗心却再难以平静下来。平素里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欲念和渴望这一刻像是蹿起的火苗,直烧得人就像身处欲念的火海一般。
不能止息的欲望,对权势的渴求和想要得到认可的心情……平素压抑的念头此刻犹如夏日荒地中疯长的野草,一茬茬的在心中放肆生长。
逸辰的目光渐渐失去了理智,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踉跄起来,然而就在心脏因为难以承受负荷隐隐发痛的刹那,靠着身边的古木试图喘一口气的时候,视线却意外的捕捉到了一株药草。
那是生长在不远处山崖上的红色药草,已经解除了红色的果实,大概只有人的拇指大小,逸辰大喜,连忙沿着脚下曲折的山路往对面走去。就是这一霎,因为想要摘取草药治愈云鹤,那些莫名的烦闷和混乱的念头竟然在脑海中无声无息的退去。
山崖其实并不算陡峭,然而因为人迹罕至早就长满绿草苔藓,滑不留手难以站立。逸辰咬牙,不肯就这么退开,干脆抓住生长旺盛的藤蔓小心翼翼的往上攀爬起来。
他的目光陡然一缩,一只手拼命的抓住山坡上的藤蔓,而在空中颤动的左手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往那个地方伸了过去。冰冷的触感从指间缓缓袭来,然而在逸辰的手碰到那一点银光的刹那,仿佛有某种无形的禁止在刹那间被打破了。转瞬间便黑下来的天空透露出让人不安的氛围,遮天蔽日的乌云翻滚着将日光遮得一干二净。
逸辰抬头看着灰暗的天色,下意识的想松开手中的东西,然而一种莫名的颤栗陡然从掌中传来,颤巍巍的收回右手,却发现那一抹银色的光亮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握在自己手中的分明是只有人拳头大小的铜钟,样式也古怪得很,铜钟的顶端竟然还有手柄,整个造型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山字,倒依稀在哪里见过似的。
仔细打量了半晌,在铜钟的内部,依稀能看见一行小字,逸辰小心翼翼的转动铜钟,然而在昏暗的天色之下,那几个细如蚊蝇的小篆却分外清晰,那是……“振动法铃,神鬼咸钦”逸辰不自觉的念了出来,话音刚出,他忽然醒悟过来,唇角浮现出了一缕明了的笑意。
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原本想要将铜钟放回原处,然而在指间松开的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手指上刺了一下似的。逸辰一惊,再也不敢耽误,索性将铜钟放入怀中,沿着藤蔓小心翼翼的爬下了山坡。
那样奇怪的雷雨,仿佛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恐吓罢了。转瞬之间,乌云再一次翻涌着后退,却留下阴沉沉的天空观望着袁褚山。
他跌跌撞撞的回房,沐浴之后便瘫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草药已经交给厨房去煎煮,想来师弟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可是那张清俊的面孔,却在心底变得越发清晰透亮。
他记得他摇摇欲坠的身影犹如玉山倾颓,也记得他仰起脸说要在这挖出一口池塘种菡萏,还有……就在不久之前他吻过他的面孔,对方低低的呼吸声还在耳畔响起,自己的一颗心便如一池碧波乍乱,碎成千片幻影。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黑暗便奔涌而来。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在心底来回冲撞,他却再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在这时,却隐约听见什么东西发出了急促的声响。
逸辰一惊,没错,那个帝钟……静静的放置在书桌上,然而却自己发出了诡异的清脆响声。
那是用来恭请九天神灵的法器,摇动帝钟,诸魔退散。然而此刻,青色的钟声上一股黑气迅速的蔓延覆盖,犹如一条巨大的蟒蛇盘旋缠绕在钟身上。但是帝钟的手柄出,一点淡淡的青光死死的镇压住了黑气,几番尝试无果之后,黑气又渐渐消散在了逸辰的视野中。
逸辰怔怔的看着那个恢复了原貌的帝钟,心底陡然生出一缕恐惧:刚刚缠绕着铜钟的黑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哈。”帝钟上的铜锈层层剥落,一张面容扭曲的人脸从帝钟上浮现出来,人脸看着四周的一切,立刻露出一种狂喜的神色,“林灵素那个牛鼻子,以为只要将我镇压就能天下太平,却不知道这天下正邪之道此消彼长,就算困得住本座一时,难道还能困我千万年不成?”
“你……你是什么东西?”逸辰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恐惧的望着帝钟上那张骇人的面孔。
“我?”那人脸低低的笑起来,那笑声细细的像是一根铁丝,乍听之下说不出的让人厌恶,然而那样隐秘而低回的声线,却一步步引诱人心,“我就是你啊。”
逸辰一脸铁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尖细的笑声犹如人的指甲划过琉璃,当着说不出的尖锐和阴毒,然而那样充满魔性和罪恶的声线,却带着某种神奇的魅力,一点点催发出人心深处的黑暗和阴影,“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六岁的时候你就被天府收养了,这些年来他只有你一个弟子,外界也公认你是他唯一的传人。”